寧奪這樣的天子驕子，若是真的以后修為全失，變成凡人一個，日日面對著世人惋惜可憐的目光，真的能毫無觸動，坦然處之嗎？

    “我現(xiàn)在不喜歡了?！彼洁熘?，用力發(fā)狠，把眼淚都擦在寧奪胸前，“外面這些紛紛擾擾，殺來殺去的，還不夠人煩嗎？我只想在萬刃冢那種沒人的地方，和你捉魚嬉水玩兒?！?/br>
    寧奪低聲道：“可我不想。我這前面二十年都困在千重山里，一心練功，過得好生寂寞。如果以后不需要練功了，我想和你一起，去外面走走?！?/br>
    他輕輕捧起元清杭的臉，溫柔地看進他眼底：“你帶我去外面，嘗嘗姬護法帶你去吃過的江上鱸魚，再找?guī)讐碎g的美酒，我和你一起喝?！?/br>
    元清杭呆呆望著他，不知為什么，好像忽然有點出神。

    沒有回應(yīng)寧奪的話，他忽然大叫一聲：“對了，我怎么忘記了還有姬叔叔？他該知道一些事的！”

    他一把抓住寧奪手腕，向前面急跑：“跟我來！”

    ……魔宗臨時歇腳的雅舍內(nèi)，一群魔宗屬下進進出出，趙庭安正指揮著人往幾間房里搬東西。

    他懷里揣著一個銅手爐，手里搬著幾筐上好的銀炭，朱朱在廊下坐著，遠遠笑道：“這是要在蒼穹派過到冬天嗎？怎么連這些都運來了？”

    霜降掀了門簾出來，接了東西進去，哼了一聲：“別說冬天，我瞧能住幾年！你瞧寧小仙君哪里是一時半會能好的，小少主要給他調(diào)養(yǎng)身體，可不得一直待在這兒？”

    朱朱苦著臉：“那要是他好不了呢？”

    霜降柳眉一豎，怒道：“你胡說什么？給小少主聽見，他得被你氣死！”

    朱朱不服氣地道：“我也喜歡寧小仙君啊，我也不是咒他?？晌疑洗温爡栕o法說，寧小仙君的情形和他叔叔、還有商淵都有點兒像，怕是逃不過……”

    正說著，卻看見對面的霜降望著她身后，臉色大變。

    她猛一回頭，嚇得差點從回廊欄桿上跌下來：“少主……寧小仙君！”

    寧奪仿佛沒聽見她的話，只溫和地向她點了點頭。元清杭卻一步?jīng)_了過來，一把抓住她手腕：“你說什么？紅姨說過什么？”

    朱朱嘴巴張了張，訥訥地一指旁邊：“小少主你、你自己去問啊……”

    元清杭一跺腳，拉著寧奪就往邊上廂房沖去。

    厲紅綾坐在姬半夏床頭，手中銀針閃爍，正往姬半夏腦后一根根扎去，門口一聲響，元清杭的聲音急促想起來：“姬叔叔，紅姨！”

    厲紅綾聲音冷漠：“別吵。”

    元清杭一眼看見屋中情形，趕緊乖乖閉上了嘴。

    厲紅綾專心致志，安靜地幫姬半夏繼續(xù)施針，半盞茶后，停了手，扭頭看向后面。

    她一雙美目在寧奪身上轉(zhuǎn)了轉(zhuǎn)，比以前溫和了許多，卻依舊淡淡的：“要是為你師父來求藥，可恕我無能為力了。他氣數(shù)已近，藥石罔效，任誰也救不了?！?/br>
    元清杭急急道：“不是不是，我們是想來問問，當年寧晚楓的事！”

    姬半夏微微睜開眼睛，眉頭一皺，看了看寧奪：“你叔叔就算再有苦衷，對我們魔宗來說，他就是抱著目的接近元宗主，又親手將破金訣拿去給了他師父。從頭到尾，他都是在利用元宗主，沒什么好說的?！?/br>
    元清杭大聲道：“我就是要問這個！寧晚楓練了破金訣后，有什么異狀嗎？”

    厲紅綾不耐道：“我們境界在金丹初期或者中期的，練習破金訣后。要不然走火入魔爆體而亡，要不然就是成功提升一個境界?？伤臀覀儾灰粯?，他是金丹大圓滿境，再提升，就該是元嬰了，和商淵一樣?！?/br>
    元清杭心里猛地一沉，隱約像是抓住了什么：“所以呢？他那時候既然沒有死，就該是突破了，有像商淵一樣，顯出體外元嬰嗎，或者魔嬰呢？”

    姬半夏在床上坐起來，慢悠悠披好外衣，道：“那倒沒有。我們只知道他突破時境界非常不穩(wěn)，靠著元宗主竭力幫他護法，才度過難關(guān)?？墒墙酉聛恚幌衲慵t姨他們這樣就此穩(wěn)固，卻反復出現(xiàn)境界跌落，經(jīng)脈紊亂的異相?！?/br>
    元清杭只覺得心里越來越沉，喃喃道：“因為……金丹大圓滿境想要再進一步，就有違天道嗎？”

    天地之間靈氣凋敝已久，按照自然修煉，金丹圓滿就是大道盡頭，強行突破的話，就需要從周遭汲取過渡的靈力和資源，尋常之道，根本就無法支撐。

    商淵如此，寧晚楓難道就能例外？……

    姬半夏淡淡道：“那誰知道？只可惜元宗主為他的事心急如焚，帶著他四處尋醫(yī)求藥，但是都無功而返。后來因為那一次……”

    他忽然抬起頭，看了看元清杭，閉上了嘴巴。

    元清杭牢牢地盯著他：“姬叔叔？”

    姬半夏沉默半晌，終于接著道：“那一次宇文青峰走火入魔，修煉破金訣時，忽然心智全失，襲擊了兄長。元小姐沖進去的時候，看到了一幕景象。你爹爹金丹被擊碎時，宇文青峰忽然身上靈力暴漲，竟然像是將金丹碎裂時的靈力，吸收了進去?！?/br>
    元清杭和寧奪悚然心驚，飛快地看了對方一眼。

    商淵后來……不就是這樣！

    元清杭心里忽然浮起一個巨大的猜測，叫他心驚膽戰(zhàn)：“所以我舅舅……”

    姬半夏冷冷道：“對。就像你猜的那樣?！?/br>
    元清杭低聲道：“到底是怎樣？”

    厲紅綾在邊上，忽然冷笑了一聲：“真的猜不到嗎？元宗主和寧晚楓外出游歷時，正好遇到一個金丹高手殺人越貨，他們一起出手誅殺了那人?？赡翘煺f來也巧，寧晚楓正好恰逢境界不穩(wěn)、痛苦不堪，元宗主就突發(fā)奇想，捏碎了那人金丹?！?/br>
    元清杭艱難道：“于是寧仙君的情況，就好些了？”

    厲紅綾道：“你沒看見商淵就要依靠不停攫取別人靈力，才能維持嗎？”

    元清杭呆呆出神，半晌轉(zhuǎn)頭看向?qū)帄Z，兩人心里都是一片冰涼。

    寧奪低低道：“那人作惡多端，我叔叔吸他金丹靈力……也、也不為過?！?/br>
    姬半夏一翻白眼：“那當然。要想活著，就得不擇手段?！?/br>
    元清杭膽戰(zhàn)心驚：“然后呢？”

    姬半夏臉上露出一絲厭惡：“元宗主接下來，就到處瘋狂尋找該殺的金丹高手，來維持寧晚楓的命嘍?？墒郎夏挠心敲炊嘣撍赖慕鸬じ呤?，到后來，有一次他抓了一個奄奄一息的年輕人來，和寧晚楓說，這人罪該萬死，要同樣殺了他?！?/br>
    元清杭心里一沉，知道不好。

    果然，姬半夏冷冷道：“可寧晚楓不知道怎么，忽然起了疑心，趁他不備，對那人用了搜魂法?？赐昴侨擞洃浐?，他忽然便發(fā)了狂，和元宗主大打出手，厲聲問他；你這些天抓來的人，是不是一個個都是這樣，根本罪不至死……你到底要騙我到什么時候？！”

    元清杭身子一晃，跌坐在邊上的椅子上，只覺得身上力氣好像都被抽干了一樣。

    果然……果然！

    他舅舅為了救寧晚楓的命，竟然真的拿了別人的命來填。

    元佐意這個人，行事邪佞狂妄，不管不顧，對這些善惡準則怕是完全沒有概念，寧晚楓修煉了他創(chuàng)造的破金訣，才會這樣面臨死亡，他又怎么會甘心？又有什么能阻止得了他？

    姬半夏冷冷看著他，嘴角微撇：“這又有什么稀奇嗎？別說是寧晚楓，就算為了你娘，或者為了你這個小外甥，叫他殺人來救親人，元宗主連眼睛都不眨一下?！?/br>
    元清杭嘶聲叫道：“可是寧晚楓不想！他寧可自己死了，也不愿意害一條性命，我舅舅這么對他，才是要他死呢！”

    姬半夏怒道：“那又怎樣？他自己迂腐，難道要怪元宗主害他？哼，元宗主一心對他，卻被他怨恨指責，真是一腔真心喂了白眼狼！”

    元清杭又氣又急：“那后來呢？”

    姬半夏道：“還能怎樣？元宗主總不能把他綁起來，強行叫他吸收金丹。只有看著他不時發(fā)作，身體每況愈下，兩個人反正情形奇怪，我也不懂他們是互相怨恨，還是互相原諒了，反正元宗主還是日日去他寢宮看他。”

    元清杭喃喃道：“再后來，就是仙宗聯(lián)手圍攻開始了？”

    姬半夏道：“對。元宗主一邊御敵，一邊又起了殺心。他在戰(zhàn)場上專挑下手狠辣的仙宗高手，生擒了帶到寧晚楓面前，一一歷數(shù)那人殺了多少魔修，逼寧晚楓吸取靈力?！?/br>
    元清杭長長嘆了口氣：“寧晚楓肯嗎？”

    姬半夏冷笑：“元宗主那時候已經(jīng)殺紅眼了，他不肯也得肯。”

    元清杭痛苦地問：“什么叫不肯也得肯？”

    姬半夏道：“寧晚楓那時候發(fā)作起來，常常神志不清，元宗主就把他鎖了起來，一來防止他受傷，二來趁他不清醒時，就逼他就范嘍?！?/br>
    元清杭和寧奪呆若木雞，再也說不出話來。

    到了現(xiàn)在，所有舊日真相終于水落石出，拼湊出了完整的圖像。

    ……

    第187章 別宴

    赤霞殿后，位置最好的幾處精美雅舍。

    其中一棟占地極大，一直是神農(nóng)谷客人往來時常住的專門所在。

    木青暉坐在主廳里，神色依舊有點憔悴，一雙俊眉微微皺著，聽著廳中一位弟子的匯報。

    半晌他揮揮手，向那人道：“知道了，去把小公子叫來。”

    不一會兒，木嘉榮行色匆匆，從外面跨進了門。

    不過短短數(shù)月功夫，他原先略顯稚氣的臉上也有了絲凝重，再也不見了昔日的傲氣驕矜。

    木青暉招呼他坐下，和聲道：“最近辛苦你了。”

    木嘉榮神色一黯，低聲道：“應(yīng)該的。”

    木安陽不幸身死，木青暉又身受重傷，不得不留在蒼穹派暫時養(yǎng)病，所有喪葬安排、接客待人，都落在了木家兩個兒子身上。

    直到近日，木安陽的喪事才辦理妥當，這兩天木嘉榮也才有空重新回來這邊。

    木青暉猶豫一下，道：“谷中事務(wù)千頭萬緒，你可顧得過來？”

    木嘉榮眼眶一紅，低下頭去：“以前都是爹爹和師叔您共同打理，我……我不知道原來這么辛苦?！?/br>
    木青暉溫聲道：“你現(xiàn)在也十八歲啦，從今以后，要學著擔起神農(nóng)谷的責任來。有的事，該堅持就要堅持，不要瞻前顧后，也不要顧慮太多。”

    木嘉榮抿住了嘴唇。

    木青暉開口問道：“輕鴻他是不是最近調(diào)用了谷中大量的物資？你若覺得不妥，就直接說出來，他雖然略有偏執(zhí)，可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想必也不會真的為難你?！?/br>
    木嘉榮張了張嘴，遲疑道：“他……他也不是拿了給自己用，都送來了蒼穹派?！?/br>
    木青暉長嘆一聲：“神農(nóng)谷雖然和蒼穹派素來交好，可現(xiàn)在這個情形，也不能毫無節(jié)制，把神農(nóng)谷的家當搬空了，來填這個窟窿?！?/br>
    蒼穹派現(xiàn)在正是風雨飄搖，商淵倒行逆施、殺戮仙門性命無數(shù)，寧程雖然最后關(guān)頭親自挺身自爆，狙殺師尊，可手中也同樣人命累累。

    現(xiàn)在事情雖然告一段落，可整個蒼穹派上下，卻幾乎都成了仙門之敵。

    這么多傷員重傷在身，不得不滯留蒼穹派修養(yǎng)，現(xiàn)在門中無人主持事務(wù)，自然一切都落在了商家長孫商朗頭上。

    尋醫(yī)問藥、補給賠償，應(yīng)付各宗門的冷眼，除了他，也沒別人有資格拋頭露面，出來應(yīng)付。

    可這千頭萬緒，說到底，還是一個“資源”二字。

    蒼穹派的財富這些年都被寧程莫名其妙揮霍一空，商淵出關(guān)后，短暫地利用蒼龍訣斂了一陣靈石財物，可現(xiàn)在一旦身死，那些仙宗都逼著蒼穹派一一吐了出來。

    商朗一邊要照顧門中數(shù)千弟子衣食住行，一邊要竭力安頓諸家仙門的索賠和尋仇，門中資源早就枯竭成空。

    木家一開始暗中送去了不少傷藥丹丸，可哪里堵得上這滔天窟窿，木嘉榮在焦頭爛額忙著處理谷中事務(wù)，厲輕鴻那邊，卻不知不覺，把小半個神農(nóng)谷的財物都送去了蒼穹派。

    剛剛那名大弟子專門負責谷中賬務(wù)，就是專門來回稟木青暉此事。

    木嘉榮怔怔發(fā)呆：“商公子現(xiàn)在也……委實艱難，幫幫他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