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月微遲 第100節(jié)
遲遲便想起了在慈安宮出現(xiàn)過的那個幕僚。 她笑了笑,有些嘲諷,“母后看不起兒臣這樣的人,”手指著那人,“那,為何你們都輕信于他?” 同樣都出身卑賤。 為何不愿相信至親,反而相信這樣一個滿口謊言的外人? 她不由得感到困惑,“母后種種舉動,真的是想要為先帝報仇嗎?而不是為了重掌權(quán)勢?” “你在質(zhì)問哀家?”崔氏聲線寒冷,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太后有一副好相貌,兩個兒子都遺傳了她,尤其是高挺的鼻骨幾乎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遲遲嘆了口氣,緩和了一下語氣道: “兒臣沒有這個意思。兒臣只是想問問母后,這么多年,您可有公平對待過您的兒子?” “公平?”崔氏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你跟哀家要一個公平?從他生下來的那一刻,他便不是哀家的兒子,而是借哀家肚子生出來的王!” 遲遲一震。 所以,他們注定是不同的,是嗎? 說完這句話,崔氏的面孔仿佛一瞬蒼老了十歲,死死地握住扶手,“若他果真弒父,哀家不會留他性命。” 她的心里也在懷疑,其實她的心里早就有了懷疑,她相信施探微是一個狠辣無情的人,是一個為了皇位可以手刃雙親的怪物…… 隔著晦暗的光影看去,崔氏的臉色陰晴不定。 遲遲終于深刻地體會到,何為天家無情。 “母后?!边@時,有人輕輕喚了一聲,聽到這個聲音,遲遲渾身一震,抬頭看到那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容,她的臉色頓時猶如見了鬼般。 施見青?他沒有出宮?! 遲遲只是驚疑了一瞬,便平靜下來。 畢竟上次他悄無聲息地進宮便讓她意識到,廣陵王并不像表面上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不學無術(shù)。他在宮中有自己的門路。 所以今夜是……調(diào)虎離山?她越想便越是心驚,不由得笑道: “兒臣明白了。你們只是想要一個借口……廣陵王殿下,你想當皇帝?” 施見青抿唇。 他低低地說,“我也不想走到這一步?!?/br> 崔氏眼睛看向一旁,那里放著一封空白的懿旨,她道: “若一會哀家的探子來報的是廣陵王的死訊,這便是哀家廢黜皇帝的懿旨。” “若傳來的……” 崔氏閉了閉眼。 這一刻遲遲的心無比地寒冷。他出城前,還對他們保留了一絲情面。 他們卻要斷了他的后路。 遲遲不欲再留,就要起身離開,卻被一人攔住。 “請皇后娘娘,稍安勿躁,在殿中等待?!?/br> “本宮回去候著還不行嗎?” “請皇后娘娘不要為難屬下?!迸崾雒鏌o表情地重復道。 遲遲緩緩吐出一口氣,驟然回身。 “施見青!你這個懦夫!你永遠只會躲在你娘身后嗎!你想要什么,不管是皇位還是別的什么!你堂堂正正地自己來爭、自己來搶??!只會當縮頭烏龜,玩弄這些見不得光的手段算什么本事!別讓我瞧不起你!” 崔氏皺眉,“別上當。她在激你。你若想登上皇位,這些詭詐算計,必然是不能避免的?!?/br> 施見青卻盯著少女,一雙黑眸古井無波。 她還在喋喋不休,“你這個陰險卑鄙的小人!” “閉嘴?!贝奘蠜]想到施見青這般沉不住氣,他大步走了過去,死死掐住她的下巴,吭哧喘著粗氣,“我讓你閉嘴!” 遲遲看著他赤紅的雙目,一字一句地說:“我真后悔……” “閉嘴!” “我真后悔當初救了你?!?/br> 少年的眸光再一次碎裂得徹底,他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一步步地往后退,臉色慘白如紙,看上去像是被人捅了一刀,重傷得要死了一樣。 遲遲輕蔑地看著他,“你這樣的人也想當皇帝?你配嗎?” 崔氏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來人!給哀家把皇后綁起來,嘴也堵上?!?/br> 沒想到小兒子這么快就喪失了斗志,崔氏恨鐵不成鋼,看著他的背影寒聲說道,“勝負尚未定論,若他肯顧念兄弟之情,哀家未必不會留他一條性命。你也不必太過傷心。” 雖是這么說,殿外卻早就布置了百名弓箭手,一旦皇帝返回皇宮,長驅(qū)直入,就會萬箭齊發(fā)。 崔氏眼簾輕闔。 登上帝位者,手上不染鮮血,這可能嗎? 施見青當然也看到了那些隱匿在黑暗中的身影,他們背上的箭簇閃著陰冷的寒光。 弒兄……嗎。 施見青猛地回身,他眼角還泛著紅,嗓音沙?。骸安?!母后,如果方才那人所說是真,兒臣被有心之人蒙蔽——” 此時此刻,他如夢初醒,自己都在做什么?!今夜過后,他與亂臣賊子有何區(qū)別?百年之后,他有何臉面去見父皇?! 當年,先帝到底有沒有下過易儲的旨意,他本就是心知肚明,不是嗎? 每想深一寸,施見青的臉色便愈慘白一分。 ……她的這個兒子,果真不是做皇帝的料。 崔氏暗忖,她和顏悅色道: “無妨,皇帝是你,哀家才欣慰。你一向聽母后的話,也是最孝順母后的,母后自然要將最好的東西都給你。過了今晚,你想要什么,哪怕是人,只要你想就是你的。這還不好嗎?” 說完,甚至意有所指地看向了一旁。 施見青陷入了恍惚,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誘惑。 只要成為天子,天下最尊貴的人。 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統(tǒng)統(tǒng)都可以成為現(xiàn)實。 世上有幾個人抵擋得住這樣的誘惑? 忽有狂風大作,窗扇被風推開,大開大合。 燭火被吹得狂跳,照在每一個人臉上,光影交錯中猙獰畢露。仿佛魑魅魍魎在人間游蕩。 少女纖細的手腕被繩索反綁,一襲血紅的裙裳繡著飛鳳,仿佛石榴花一般盛放在灰暗的角落。 她噙著淚,靜靜閉上雙眼。 沒有人聽到她在心中,一聲又一聲虔誠的禱告。 請菩薩保佑他。 保佑那個我深愛的少年…… 得勝歸來吧。 “母后這里,可真是熱鬧啊?!?/br> 忽然,一道清潤的嗓音響起。仿佛一道利刃,割破了濃重的黑暗。 雨幕之中,那個少年仿佛是突然出現(xiàn)在每一個人的眼前。 他玄黑色的衣袍在腰際掐起,又垂散下來,如同濕漉漉的黑色花瓣。 他的手中提著一把劍,染了血腥的劍尖與地面摩擦,依稀有火光迸濺。那把劍的劍柄上,綁著一枚血紅的流蘇,隨風搖曳。 是這寂靜黑夜里唯一的亮色。 那雙灰綠色的瞳孔,淡淡望了過來,被他看過的人,不約而同心生一股寒意。他張開口,卻是對著崔氏說話: “母后有兩個兒子,不論舍棄哪一個,還剩一個,可是兒臣,只有一個母后啊……” 他徐徐嘆了口氣,握著那把劍,一步一步地邁上了臺階。貴公子般優(yōu)雅從容,又是一身殺氣凜然。 崔氏眸光一冷,捏緊了手中的茶杯,一個眼神,命弓箭手預備。 可他還在往前。 一步,兩步,三步…… 可等到他在臺階上站定,四周依舊寂靜一片。 為何無人出手?!崔氏方寸大亂,霍然站起身來。卻見裴述不知何時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他竟私自去解開了皇后的繩索,正跪地低聲請罪。 “裴、述!” 她咬牙切齒。 他竟也背叛了她! 而施探微不再看她,只是喊了一聲,“廣陵王!” 他咬字清晰,讓人避無可避。 施見青緩緩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他一身幾乎融進黑暗,唯有袖袍上那血紅的朱雀紋流光溢彩,象征守護之意。 他緩緩走出,在臺階上站定,施探微在臺階下。只隔著短短的距離,他們凝望彼此。 夜風帶著濃重的濕氣,卷過二人的袖袍和烏發(fā)。 他們是那樣相似,讓人幾乎難以分辨。 “你我兄弟之間的矛盾,便由你我二人,來親自化解。” 看他一眼,施探微溫和道:“你心性不穩(wěn),為兄用劍,也是勝之不武?!?/br> 于是他手腕一轉(zhuǎn),長劍咣當一聲,竟就那樣跌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