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不過消失片刻，這二人便難舍難分到這種地步嗎？

    他周身的氣壓忽然變得極低，迎上施探微的眸光。

    視線相撞間擦起四濺火花，氣氛驀地緊繃，如一根隨時(shí)都會斷裂的弦。

    他們那樣相似，又那樣不似。

    一個(gè)漫不經(jīng)心、勝券在握。

    一個(gè)則強(qiáng)壓怒火、滿目陰沉。

    施見青的腦子里像是有一千根針在扎，他的思緒再度回到那個(gè)山洞。

    那個(gè)少年輕蔑地、毫不掩飾地告訴他。

    ——若不甘心，你大可來搶。

    “年遲遲。”

    施見青沉聲吐出這三個(gè)字，察覺到自己語氣不對，不由得放輕了些。

    “你下來，我有話想跟你說?！?/br>
    他看向少女，漆黑的眸子里有股淡淡的澀意。

    遲遲不免感到驚訝，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少年，怎么會露出這種神情。

    而且他連本王的自稱也省去了。

    她下意識抬頭看了施探微一眼。

    對上她的眼神，施探微的唇角緩緩勾起。永遠(yuǎn)都是這般從容、大度。

    他什么也沒說，修長白皙的手指在膝頭輕叩，好像不論她作何選擇，他都可以接受。

    遲遲猶豫了一下。

    她起身，沖著施探微一福，然后走下了馬車。

    隨著她起身，少年臉色一靜。

    那雙灰綠瞳孔中的情緒瞬間淡到極致。

    遲遲毫無所覺，她跟著少年走到一邊的大樹底下。

    “殿下有什么話就直說吧。”她有意跟他保持了距離。

    “站那么遠(yuǎn)，難不成本王會吃了你嗎？！”

    話一出口，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還是那個(gè)高高在上的廣陵王無疑。

    遲遲松了口氣。

    但不等她開口，他就手握成拳，抵在唇邊低低咳嗽起來。

    “你怎么了？”

    “受了點(diǎn)傷?！?/br>
    施見青滿不在乎地說。

    他揩去唇角血漬，遲遲望著，不禁想到了另一個(gè)少年吐血的模樣。

    他們施家難道都有迎風(fēng)咯血的傳統(tǒng)嗎？只不過……施探微身上時(shí)刻有種蒼白破碎的美感。

    施見青就……怎么看怎么違和。

    她皺了皺眉。

    許是因?yàn)樵谒媲奥冻鋈跽叩淖藨B(tài)，施見青感到丟臉，狠狠把嘴角的血絲擦去，不忘兇狠地瞪她一眼，“看什么看！沒看過人吐血啊。”

    遲遲哼了一聲，學(xué)他的樣子抱起手臂，“看是看過，就是沒看過大名鼎鼎的廣陵王殿下吐血。”

    施見青臉色鐵青，指著她半個(gè)字都說不出來。

    過了片刻，他平緩了一下呼吸，淡淡道：

    “你跟皇兄……你們是怎么回事？”

    遲遲沒想到他會問這個(gè)，眉心輕蹙。

    見她不回答，下一句他就問得更直接了。

    “你喜歡上皇兄了？”

    遲遲靜了一靜：

    “與殿下何干?！?/br>
    施見青瞇眼，有些煩悶，“你怎么就不信我說的？他是……”

    卻驀地被她打斷，“我知道。”

    施見青一怔，對上少女清澈的雙眸。

    遲遲垂下眼。

    聞到那股血腥味的時(shí)候她就知道了。他拔劍時(shí)連呼吸都沒有亂。

    她豈會看不見他的冷酷殘忍。

    豈會不知她躲在樹洞里時(shí)，外面都發(fā)生了什么。

    那些連施見青對付起來都吃力的殺手，卻眨眼間全都死在了施探微的劍下。

    她知道他只是不想讓她看到那種畫面，才會讓她找個(gè)地方躲藏起來。

    小和尚在保護(hù)她，一直都是，用獨(dú)屬于他自己的方式保護(hù)著她。

    遲遲想了想，歪著頭說，“探微哥哥跟其他人不一樣。”

    施見青發(fā)現(xiàn)這個(gè)少女突然變得很陌生，她的臉上，出現(xiàn)了他從未見到過的神情。

    那滿眼的細(xì)致溫柔，好似是在小心翼翼地?fù)崞揭槐緲O為喜愛的書頁上的褶皺。

    他忽然想起她說，她若喜歡誰，就是認(rèn)真的喜歡。

    施見青的喉嚨驀地涌上一股癢意，腥甜翻滾，被他死死壓制住了。

    他聽見她低而緩地說，“他殺人，卻不嗜殺；亦不虐殺。誠然如你所說，我不知他在朝堂之上如何，也不知他是如何對待那些敵人?！?/br>
    “可是一個(gè)人的手腕冷酷，跟他性格仁善毫不沖突呀。朝堂之事我不懂，但我也知道，菩薩或?yàn)橹品B劣眾生，或?yàn)槎糁茞喝藧盒校袝r(shí)會應(yīng)機(jī)展現(xiàn)出金剛怒目之相，若非如此，又豈能鎮(zhèn)得住那些宵小之輩……”

    “姑姑同我說過，早年時(shí)局不穩(wěn)，若非官家苦心經(jīng)營，不會有這樣國泰民安的局面?！?/br>
    “對，我與他是年少相識，但拋開這一層，我更是他的臣民，是在他的庇佑之下，才安然長到如今的，大慶子民之一?！?/br>
    “此時(shí)正值風(fēng)雨飄搖之際，君主有難，我又怎能不與他共進(jìn)退呢？”

    那一刻，施見青形容不出的震撼。

    不論過去多久，他都能清晰回憶起，自己聽見這段話的心境。

    他忽然發(fā)現(xiàn)，一直以來，自己都看錯(cuò)了她。

    把她看錯(cuò)成了無知軟弱的，這世上最平常不過的少女。

    可她不是。她是如此地堅(jiān)定、正直、毫不動搖。

    施見青的心被一種難言的酸澀填滿。

    “你便如此信任他？”

    “假如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他不是值得你追隨的君主呢？”

    “是也好、不是也罷。”

    遲遲很低很低地說，“在我心里，他永遠(yuǎn)是那個(gè)挺身而出保護(hù)我的小和尚?！?/br>
    “所以……都是為了報(bào)恩，是嗎？”施見青驀地逼近，盯著她的眼睛。

    “因?yàn)樗麑掖稳冗^你。所以你對他心懷感激。這些感激之情讓你以為，自己對他動了心。”

    “畢竟，你一開始是喜歡我的。不是嗎？”他忽然握著她的手，帶著她撫上自己眉眼。

    “當(dāng)你看著他時(shí)?？粗@張一模一樣的臉，你真的能分清，站在面前的人是誰嗎?！?/br>
    “……”

    掌心貼著少年的臉頰，傳來溫?zé)岬挠|感。被他緊緊攥著手腕，遲遲一時(shí)間掙扎不開。

    她看著這張近在咫尺的俊臉。

    不由得想起初見，看到施見青的第一眼，確實(shí)心跳得很不正常。

    那種從靈魂深處傳來的悸動，即便再次回憶也依舊震撼。

    對于情感之事，到底一張白紙，她稍微遲疑了一下，“我……”

    就是這一絲遲疑，讓施見青抓住了破綻。

    “你未必是真心喜歡他。”

    少年一錘定音，徐徐地說，“你是女子，可沒有那樣多試錯(cuò)的機(jī)會。不要到時(shí)候后悔了，就像那個(gè)時(shí)候一樣。”

    他下頜微抬，語氣略帶諷意，“難道你還能像對我一般，打皇兄一拳出氣嗎？”

    那確實(shí)不能。

    遲遲就這么被他成功忽悠了。她不禁迷茫地想。自己對探微哥哥，到底是感激之情，還是男女之情呢？

    她不由得聯(lián)想起在樹林里時(shí)，少年疼得緊攥胸口的模樣。

    從施探微那里她知道了，喜歡是一種心疼的感覺，但她又覺得，不能這樣簡單地定義。

    自己是對小和尚有好感的，也不抵觸他的親近。

    但其中，是不是有施見青的緣故……她一時(shí)間竟難以分辨。

    他們明明是兩個(gè)人。

    從頭發(fā)絲到腳趾，除了臉沒有哪里一樣啊。

    可是在宮里的時(shí)候，僅僅把眼睛蒙上，她第一時(shí)間也把他當(dāng)成施見青了不是嗎？

    遲遲抓了抓頭發(fā)，感覺腦子里要成一團(tuán)漿糊了，為什么要讓她想這么復(fù)雜的問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