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程真嘆了口氣。 她再次抬起手,輕敲葉世文舊宅的大門。無人來應,倒是對門的人擰開鎖,遞出半個身子與一雙眼珠,在靜靜瞄緊程真。 “沒人住的?!?/br> 程真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一顫,轉(zhuǎn)過頭。只見對門室內(nèi)沒有開燈,黑似洞xue,深色衫與室光融為一體。這位阿伯像全身僅剩一顆頭,半張臉,吊在空氣中浮游。 “兇宅來的?!?/br> 他又說一句。 程真覺得他那間更似兇宅。 “請問……”程真開口,“你有沒有見過,有個男人回來這里?。俊?/br> 阿伯雙眼怒睜,眼眶幾乎兜不住那兩粒渾濁眼球,“都說了沒人住,你聾的嗎!” 砰地一聲,他關上門。 程真猛地眨了眼,被這個喜怒無常的老人再嚇一次。她深呼吸幾口,喘勻了氣,這回使勁用力,抬手一拍—— 門竟然自己開了。 她邁步進去,把門關上。一屋家具放置妥當,落了不少塵灰,棉麻布料透出暖色溫度,玻璃茶幾折射白晝的光。暴雨在室外肆虐,打得窄窗水花四濺,滿室靜謐無聲。 兇宅,一點也不兇。 程真看見茶幾上那支點叁八警槍。既然給她留了門,自然料到她會來,程真不覺得意外。 但她沒去拿槍。 房門兩間,有一側(cè)的門把手帶鎖,應該是葉綺媚死時的睡房。 程真推開另一邊的門。入目一張偏窄小的矮床,矮桌,除了一些書本,幾支寫不出墨的原子筆,無半點多余物件。沉淀時光的剝漆衣柜,淺棕色,假木紋,咿呀一聲打開,程真拿起葉世文繡著中學校徽的白恤衫。 她把濕了的上衣脫下,換上這件校服。 瞥見最下方有一塊很淺很淺的血跡。 十幾歲的時候,他打過多少次架?恐怕數(shù)不過來。二十歲入讀大學,在馮家忍氣吞聲,拳頭攏起,揮出的力氣全是無聲無息的明槍暗箭。 這種打斗,其實更痛。 她應該要走的。 既然他愿意成全,那便拿了槍,找洪正德?lián)Q回自由。有錢有資本,二十叁歲,第一次覺得美好人生恍若近在咫尺。 但為什么雨還不停呢? 他屋里明明有傘。 太大了,恐怕傘也沒用。 那你想怎樣? 程真答不了自己。 她坐到那張矮桌前。舊時書桌,四方窄小,手指輕摸上去,能在光滑涂層摸出一圈圈凹凸,看來葉世文經(jīng)常在這里喝冷飲。瓶身滲水,留下圓形痕跡,侵蝕出少年夏日貪涼的本性。 他也愛看漫畫。 程真從簡易書架上抽出那本《龍珠》,打開后看到舊頁內(nèi)那只豬頭人身的烏龍被葉世文圈起,在旁邊寫著“傻強”兩個字,她忍不住翻一記白眼。 貪玩兼幼稚。 程真快速翻閱,興趣淡淡,又合起漫畫,放回書架上。書脊還未卡進空隙,她看見一張塞在書架和墻壁縫隙的舊照一角,有火燃過痕跡。 她抽出一半的書,才拿到這張被刻意損毀卻不舍得扔掉的照片。不知是什么時候被隱藏在這里的,程真只瞥一眼,頓時笑了。 照片里的葉世文,很小一只。襁褓嬰兒,打一個呵欠,眉心鼻頭緊皺,小嘴竭力地張開,像要納入整個世界。 口氣真大。 葉綺媚抱緊他,笑得有些疏離。她好美,微側(cè)著臉,稍稍低眉,鬢邊垂落幾絲碎發(fā),鼻梁在舊照中截出挺拔陰影。明暗互映,原本冷艷的五官受那雙哀愁的眼點綴,為臉龐增添無限脆弱。 成為母親,她似乎很難開心。 照片背面寫了【滿月】兩個字。落款還有個日期,被倉促劃掉,程真辨了許久,才看得出是【5.25】。 她的笑意霎時凝在臉上。 葉世文也笑。 他坐在走往四樓的樓梯上,聽著程真與對門的孤寡傻佬對話,無聲地笑。她進門,又關門,一扇薄木,像割開兩個世界。 王寶琴在祥豐大廈樓底等了一個鐘。 等不到程真,又不敢摸上去問,只好讓關紹輝致電葉世文。 “她那么憎杜元,不會拿給他的,肯定走了?!?/br> 關紹輝問,“那你怎么辦? ” “我等她來?!?/br> “她知道你在哪里?” “寶姐提過,她會猜到的。” “世文,股份與地皮贈她就算了,真的連警槍都給她?萬一她臨時變卦,不選你不幫你,你就什么都沒有了?!?/br> “我就是不想她選我?!?/br> “怕她出事?”關紹輝嘆口氣,“街外大把女人比她靚比她索,你到底貪她什么?” 葉世文大笑,“貪她愛我。” 八年前,徐智強低聲問他,“文哥,你讓她走,那你怎么辦?杜師爺那邊好難交代呢?!?/br> 葉世文目光在眾人身上繞了一圈,冷淡地說,“她自己逃了?!?/br> “???” 有人發(fā)出疑問聲音。 徐智強一腳跺在那人腳背,“你盲了?她是自己逃了!” 古惑仔不敢有異議,“是是是,她,她自己逃了?!?/br> 葉世文轉(zhuǎn)身離開那條暗巷。 徐智強緊追其后,“你今日怎么了?她又不是靚女,你心軟?。俊?/br> 葉世文笑,“你幾時見過我聽杜元的話?人逃了,是他的事,不是我的事?!?/br> 徐智強識趣閉嘴。 天公不作美,雨仍在下,也許她很快就會走。這回身旁沒有監(jiān)聽器,葉世文根本不知道程真在屋里做什么,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能想什么? 唾手可得的自由,她絕對第一個撲上去,狠狠擁緊。八年前是一個書包,八年后是一支警槍,時光流轉(zhuǎn),相遇原是重逢。 看上去依舊一樣,你想要,我便給。 但又什么都不一樣了。 昨晚她哭著與程珊商量。 她說,我和他這種人,哪有資格談愛情。 最多就是一個故事,甚至更像一次事故。 她又說,明日我會去拿洪正德的警槍,你先收拾行李,拿完我們就走。股份協(xié)議你幫我保管,這是他的,我不能拿,更不能落到其他人手里。我需要點時間想清楚,珊珊,這次我沒辦法再看著他去送死。 程真在啜泣,斷斷續(xù)續(xù)才把話講完。 葉世文一邊聽著一邊買醉,酒精上頭,渾身血液被她的聲音加熱,在體內(nèi)徐徐升溫。真真,我不在你身旁,你哭得比什么時候都慘。 我以為我最想做人上人,到頭來我只想做你的枕邊人。你以為你要賺盡世間財,到頭來你連錢都不屑一顧。 什么你欠我,我欠你,全是謊言。 負氣的話講一千次,這筆情債還是算不清。 時代的頃刻一瞬,于我們而言,就是半生的波瀾壯闊。無論是八年前貪婪腐敗的那批黃金投資,還是二十八年前一心攀龍附鳳的寒門貴子,時代變幻帶來的利益紛爭,就是高山低谷中穿插而過的冷風,不曾停歇。 真真,就算沒有你,屠振邦照樣會對我出手。你無需還我一條命,你不記得,是我從一開始就欠了你一條命。 我比你大五歲,這個世界有我之時,你尚不存在。十七歲沒有選擇離場,是我自己決意要加入這局惡斗的。 恩怨是非從此起,終須由我自行了斷。 葉世文無聲苦笑。 竊聽的時候,他其實很少錄音。程真一向很斯文,進食音量偏低,入睡呼吸緩慢,像在耳邊輕輕呵氣。 但他忍不住錄過一次。 那一回,她新租住的房子里來了個小孩。男仔,聽上去六七歲的模樣,很吵,但因為是房東兒子,沒人敢直接破口大罵。孩童在木質(zhì)地板上蹦蹦狂跳,一副長期亂叫導致的破鑼嗓音,大聲唱《超人迪迦》主題曲。 程真說,“唱錯了。” “我沒錯我沒錯我沒錯??!世界第一,打怪物?。。?!我就打你這個怪物?。?!你這個奴隸獸,啊——” 一陣短暫rou搏聲傳來。 程真問,“有沒有錯?” 孩童不敢大聲哭,嗚嗚地說,“我錯了,jiejie,我錯了?!?/br> “重新唱?!?/br> “銀河唯一的秘密,秘密,秘……jiejie,后面我不記得了?!?/br> “銀河唯一的秘密,天際最強人物。正氣朋友,性格忠實,英勇未變質(zhì)?!背陶嫱蝗煌O赂杪?,“我唱,你伴舞給我看。” “jiejie,我不會跳舞?!?/br> “我說你會,你就會?!?/br> “……” 有人趿著拖鞋路過,說了句,“不會跳就別跳,跳得像鬼上身一樣?!?/br> 程真唱到一半,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葉世文也忍不住笑了。 這段日子,他總是反反復復聽她唱這一截爛大街的兒歌。聽她用掌心打著節(jié)拍,音調(diào)軟糯,咬字清晰。她明明想笑,非要故作冷淡,最后總被那句“鬼上身”逗得立即笑了出來。 真真,你也很苦吧。 那一晚的除夕煙火,在你背后燃起,你沒看到,其實它們很亮,也很美。像我小時候在水塘邊撥開半濕的青草,重重一壓,藏在深處的螢火蟲嗡地騰起。宛如一只只發(fā)光的衣夾,攥起夜幕邊角,帶著少時的童趣遠走四方。 愈黑的夜,微光愈亮。 長大后的爾虞我詐,顯得幼年的純真分外矜貴。 真真,若能回到過去,你當年書包里圣詩班的曲譜,可否唱給我聽一聽。若你也愿意,我們便去草叢深處,看一看螢火蟲的光。 輸給你,無妨。 我們之間,不言輸贏。 葉世文在一片雨聲中閉起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