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志添來到一樓后，腳步才開始變急。

    他從停車場上來，像懷揣一個水球，滾圓肚皮隨身影邊走邊顛，十分滑稽。人人都看得出他確實著急，似是有束無形的火縱在他皮鞋后跟。

    “阿德——”

    洪正德抬頭，還未開口，鄭志添立即說，“你來我辦公室。”

    二人面對面落座，鄭志添斟了三杯半涼茶水，咕嘟咕嘟猛咽下去。他解下勒出手腕紅痕的機械表，另一手輕輕摩挲，“我剛剛從慧云回來?！?/br>
    洪正德問，“怎么了？”

    鄭志添語氣篤定，“這件事，先別聲張。我現(xiàn)在懷疑屠振邦安插的那只【鬼】不在反黑組，在商罪科。”

    洪正德想拍桌，又強忍下來，音量激動，“我早就說了，你現(xiàn)在才信我！”

    “慧云體聯(lián)那邊，查了這么久都沒結(jié)果，我覺得有人在作怪。今日特意過去，現(xiàn)場有一個人很可疑?！?/br>
    “是誰？”

    “槍神周，他老婆是總警司的親戚。去年才剛調(diào)來我們這里，他一來，就發(fā)生那么多事。我今早去的時候在慧云辦公室發(fā)現(xiàn)有幾張紙屑，是燒過剩下的。我問了其他人，那個位置只有他經(jīng)常去抽煙?！?/br>
    鄭志添嘆了口氣。

    “人家仗著有關系，脾氣一向比你還硬，沒人敢當面講他。我留在那里核對了兩個鐘的證據(jù)清單，確實都齊全。所以我只是在懷疑，還沒十足的證據(jù)?！?/br>
    洪正德聽罷，有些怨氣，“槍神是鐵板，打都打不穿，你應該一早就把慧云體聯(lián)給我?！?/br>
    “又怨我？我是為了分擔你的壓力，這么大一單案子，你……”

    “行了行了！”

    鄭志添手腕的酸脹終于緩解，又把腕表戴回，“你有沒有想過，葉世文其實沒失蹤，而是被屠振邦包庇起來了？”

    “怎么可能呢？”洪正德反駁，“杜元已經(jīng)在找人挖葉世文出來，生要見人死要見尸?！?/br>
    “就不能是賊喊抓賊，轉(zhuǎn)移警方視線？”

    洪正德一怔。

    “你上次跟我講，葉世文是馮敬棠私生子，我信。但是他跟屠振邦更久，說不定兩個人一早談妥。就等這場風波過去，他再出現(xiàn)，與屠振邦的天星船塢聯(lián)合起來，豈不是賺更多？親生的也有可能是白眼狼?！?/br>
    “那屠振邦為什么要插眼線在慧云體聯(lián)？這不是白費力氣嗎？”

    “人家是插來盯我們的，你以為插來挖葉世文把柄？”鄭志添露了個晦暗不明的笑容，“若被我們查出葉世文在慧云體聯(lián)幫馮敬棠周轉(zhuǎn)過的證據(jù)，葉世文肯定跑不掉，他的江湖令能比我們的通緝令厲害？賊斗不贏兵，當務之急，慧云體聯(lián)要先換人過去?！?/br>
    “我去接手吧，我的人靠得住。”

    “急什么？”鄭志添拒絕洪正德的請纓，“你叫不動他們的，我去。你三番四次與槍神那組人起矛盾，人家對你意見很大?！?/br>
    “你是老頂，你開口，誰敢不從？我去就行，我不怕得罪人?！?/br>
    “你不怕我怕。”鄭志添又道，“你去做另一件事，做完來慧云找我?！?/br>
    “什么事？”

    “你先去找你的線人，想辦法聯(lián)系葉世文。無論如何，一定要讓屠振邦相信警方?jīng)Q定不再徹查慧云，混淆視線。”

    “這個時候？她不一定能聯(lián)系上?！焙檎?lián)u頭，“況且我覺得葉世文不可能在屠振邦手上。”

    “她不是杜元那邊也有關系嗎？叫她去杜元那邊吹風，總之先讓外面放松警惕。萬一被內(nèi)鬼嗅到風聲，我怕皇親國戚搬出大佛來鎮(zhèn)壓，上頭嫌我們拖了太久，到時候慧云體聯(lián)就輪不到我們話事了?！?/br>
    洪正德沒答話。

    他只是抬眼去看鄭志添，不怒，也不慌，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兩片厚唇在自己眼內(nèi)接觸，分離，接觸，分離，吐出來的字眼飛得很遠，遠到他根本聽不進去。

    共事十年。

    為了保證眼線安全，他們之間一向有個不成文的默契：你的線人歸你，我的線人歸我。

    這一樁案，鄭志添已經(jīng)第二次插手線人。

    這不是他的作風。

    直到鄭志添吩咐完畢，洪正德點頭，裝作同意，待鄭志添離開才走。他拎起外套出門，乘坐電梯下樓，撥出電話。

    “公仔，你今日有在慧云體聯(lián)嗎？”

    電話那頭的女聲很年輕，“老大，早上我都在，現(xiàn)在回警局。槍神那群人什么都不肯給我接觸，我只能靠墻拍烏蠅，沒辦法了?！?/br>
    “鄭老今日有沒有去過慧云？”

    “沒喔，我今日沒見過他?！?/br>
    “你現(xiàn)在調(diào)頭，回慧云體聯(lián)。如果鄭老出現(xiàn)，你立即打電話給我?！?/br>
    洪正德掛斷電話。

    他黑著臉，坐進自己的車里，左右張望一番，又撥號，“阿真，你在哪里？”

    “地球?！?/br>
    洪正德惱了，“沒心情跟你講笑，現(xiàn)在去百老匯等我。”

    “日光日白見面？太顯眼了，等半夜?！?/br>
    “我老頂現(xiàn)在懷疑是屠振邦在包庇葉世文?！?/br>
    “你們差佬查案查到傻了？”程真語氣不屑，“這兩個簡直是血海深仇，誰都不會包庇誰。”

    “我知道，就是因為我知道，我才約你?！焙檎驴嘈σ宦?，“我下午要過去慧云體聯(lián)接手，今晚沒時間見你。你先去電影院，電話里面講不清。”

    他吐出一口悶氣，“我現(xiàn)在懷疑那只【鬼】另有其人，我有事要你幫忙。”

    “每次找我都沒好事?！背陶驵洁煲痪洌謶?，“我現(xiàn)在去?！?/br>
    洪正德把車駛離。

    2001年5月10日。

    日光熱起來，比火焰更炙眼。人與城市的關系，既有依賴，又有反哺。像一雙終日爭執(zhí)的父與子，你嫌我不好，我也嫌你不孝。

    都在盼著對方先付出些什么來成全自己。

    洪正德生在此，長在此，對紅港懷著終老希冀，想在這片土地上顯赫一份薄名。當年報考警察，黎茵意見最大，她總是膽怯，說自己不想做烈士遺孀。

    洪正德聽完哈哈大笑，“我若犧牲了，你就拿我的撫恤金做嫁妝，嫁給另一個男人。”

    敢這樣開玩笑，是因為他對自己有信心。有信心能在警壇施展拳腳，捧一堆閃耀勛章，與兒孫戲話當年替港民警惡懲jian的英雄事跡。

    他自認是個有抱負的人。

    穿起這身制服，手足同心，警察也拜關二爺，重情重義。只是沒想到有朝一日，要在自己的隊伍里面抓鬼。

    曹勝炎案，是鄭志添帶著他查的。當時，鄭志添還笑呵呵問他，“阿德，查熟人，會不會下不了手？”

    “怎么會呢？我在學堂（警校）拿銀雞頭的時候發(fā)過誓，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br>
    “哈哈哈，那個字不是念【蔗】嗎？”

    “蔗就蔗，保證這次掂過碌蔗（一切順利）！”

    果然，他們在那樁案后都升職加薪了。榮譽的榮，也可以是虛榮的榮。肩上兩?；?，確實很輕，狀若無物，一顆別針就能扣緊；但又很重，壓在肩頭，叮囑他們扛起警察的責任。

    洪正德不愿設想最壞結(jié)果。

    車停在斑馬線前。手提電話響起，他瞄一眼，是陌生號碼，沒有接。對方不肯停，洪正德猶豫兩秒，還是決定接聽。

    “喂？”

    “洪sir。”

    這把聲音有些耳熟。

    洪正德問，“哪位？”

    “你現(xiàn)在叫程真回去。”

    洪正德雙眼睜大，“葉世文？”

    葉世文道，“你不準再見她?！?/br>
    “你有什么資格指使我？”

    “別人當差，你當差，怎么就你死蠢，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自己人是鬼？又打算讓她幫你陷害杜元，釣內(nèi)鬼出來？”

    洪正德又氣又好笑，“你先顧好你自己吧，你以為她還是你女人？她早就背叛你了?！?/br>
    葉世文沒理會，“你不如想想，我為什么現(xiàn)在給你打電話？”

    洪正德沉默。

    葉世文聽見他呼吸聲漸重，無聲地笑，“跟我玩吧，我保你平步青云，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