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紅港的春天很短。 白晝在春天里更短。七點半時分,太陽在這一邊暗下,便在那一邊漾起。兢兢業(yè)業(yè),終年無休,銀河系若組建工會,肯定竭力替它出頭。 其實,要怪就怪地球太圓,光滑得抓不緊任何一束屋脊上的光。 但凡未留住,總是會過去。 程真在上一秒闔眼入睡,睜開時,連那只溏心蛋黃般的夕陽也不見了。迷糊間擰開燈,坐起身,皮膚與屋內稍涼的溫度碰撞,禁不住打一個冷顫。 有人致電救護車。 叫得很響,索命又凄厲,整幢舊樓人人皺起眉頭。這回是哪位雙失英雄企圖與世長辭?失業(yè)兼失偶,這兩樁罪往往相輔相成,難離難舍。 做人果然慘過做豬——吃得下飯,卻活不下去。 程真對街坊八卦沒興趣,直接穿起衣服。還有幾分昏沉睡意,拖沓著去浴室洗漱,扎一個低馬尾后回房。擔心街外風大,又套多一件外套。 然后,臺燈下的黑盒躍然眼內。 她第一反應是驚。 這是什么?不會和她想的一樣吧,不會吧?葉世文距離二十八歲生日還有數月,不到叁十的年紀,難道已經有了中年焦慮,急著結婚生子? ——那也別找她! 程真捏起那張卡片,心里七上八下。掀開一看,里面的話讓她眉心緊擰,又忍不住翻白眼。既然叫她老婆大人,大人大人,索性直接下跪磕頭吧。 小葉子。 程真嘆一口氣,才打開那個四方形的黑盒。 酒色財氣,他都講究。這只手表,僅保留有程珊名字的白底表盤。表帶更換的時候偏不選羊皮,葉世文嫌過分纖細柔軟,襯不出程真馳騁蘭桂坊的氣度。 竹節(jié)紋,鱷魚皮,粗中有細。大自然贈了這種動物一副猙獰長吻,又給它們供人殘忍盤剝的昂貴皮囊,致命敵不過暴利。 連機芯也一并換掉。 人要承認自己的喜惡,程真騙不了自己,開心得直接戴上。 幸好不是戒指。 程真下樓的時候,救護車車尾燈在街角亮起,隨即融入車流,似風吹燭火,左右扭擺,便沒了光。 殘存縹緲笛鳴。 一向走在八卦前沿的瓊姐,正繪聲繪聲與身旁那位阿伯陳述事件經過。她紋了一雙泛紫細眉,伴急切語氣在額角飛升。時而擰起,時而彈開,眉頭隔著凹陷印堂,幾欲大打出手。 “那碗湯是陳嬌自己端給她孫子的!我就坐在轉角那張折凳上,看得一清二楚!飲了不夠十分鐘,立刻連舌頭都腫了,又哭又叫,在地上打滾!怎會有人這么狠心,明知道自己孫子過敏嚴重,還拿花生煲湯!” “老板娘不像這種人呢?!卑⒉崃颂嵫濐^,嘴角往下撇,“不過也難講,我聽說她對她新抱很不滿意,在店里面也吵過幾次架了?!?/br> “那只蜈蚣精???”瓊姐笑了出聲,“換作是我,我也不滿意啦。聽說她還想自己兒子改姓,跟她姓喔,自私!幾千年來女人都是嫁進門的,謝老板兒子又不是入贅。況且她回來幫忙也是貪銘記那張地契,孫子跟她姓,豈不是祖業(yè)贈人?陳嬌第一個不肯!” “改姓?你在哪里聽回來的?” “剛剛蜈蚣精罵到她哭的時候講的……” 阿伯臉色有些異樣,用手肘碰了碰眉飛色舞的瓊姐。 陳嬌剛擦凈涕淚,從鋪內出來,捧一個紅色膠盆,利落收拾著外擺攤位上的餐碗。一場鬧劇過后,有些客人連錢都不給,趁亂跑了。 她心疼孫子,也心疼錢。 忍不住又落了幾滴眼淚。 “還哭什么?!”謝恩銘系著圍裙,隔兩米距離呵斥陳嬌,“你自己搞成這樣的!快點收拾,還要開檔做生意!” 陳嬌的手滯了兩秒。 那個紅色膠盆歪歪斜斜擺入四五個臟碗,突然墜地,哐里哐當,碰撞出尖銳聲響。陳嬌胸口起伏劇烈,滿肚怨氣,從丹田沖到額頂。 淚水與憤怒齊飛。 “你怨我?!”陳嬌音調破碎,一雙糙手抹在自己唇上,拭走鼻涕眼淚,“每日最早到鋪面的是我,凌晨兩點鎖門的又是我!我在你那個窄過雞籠的廚房蹲下洗碗,洗了二叁十年,洗到腰骨痛?。∥疫@么辛苦為什么,還不是為了這個家!” “現在你好意思講是我搞的?!”陳嬌用力拍了桌子一掌,顧不上手痛,抬腕指著自己丈夫,“那煲湯是你煲的!是你自己不記得迪仔對花生過敏,是你害得他要入院!我剛剛沒講是因為我不想兒子責備你,你竟然真的什么都賴到我身上!” “你亂講什么!” 謝恩銘失聲怒吼。 他抬眼繞四周一圈。眼熟的,臉生的,年輕的,老邁的,明明每一個都是人,卻像渾身只剩一雙眼珠的妖怪,懸在半空,無聲注視—— 謝恩銘覺得比沒穿褲子出街更難堪,扯著嗓子大喊,“我沒放花生!” 講給誰聽的? 不知道,反正道德審判從來不聽解釋。 這時,謝瑩瑩從后廚沖了出來。 “你們兩個不要吵了!吵到沒人看火,灶頭差點燒爛那只鑊!”她埋怨地瞄一眼謝恩銘,跑到陳嬌身旁,“阿媽,迪仔沒事的。醫(yī)院有醫(yī)生的嘛,會救他的?!?/br> “我怎么這么命苦,嫁給他!”陳嬌終于痛哭蹲下,自憐自艾,“阿瑩,我真的想死,我死了算了,我做人有什么意思,一了百了算了……” 謝瑩瑩蹲下去輕拍陳嬌后背。 “阿媽,別哭了,街坊都在這里呢?!?/br> “剛剛蜈蚣精罵臭我祖宗十八代,當著所有人面說迪仔出院就改姓!大家看見聽見,我怕什么丟臉!新抱騎到我頭上?。∥疫€有什么臉,我沒臉可以丟了!” “阿媽……” 謝恩銘朝地面怒啐一口,“打開門做生意,你在門口哭?觸霉頭,犯眾憎,明日還要不要開鋪了?沒這一間鋪,你打算指望你那個忤逆仔養(yǎng)老?七十歲去吃西北風啊!” “他也是你兒子!”陳嬌抬頭,聲線嘶啞,“當初是你說那個蜈蚣精八字不好,進門拖累全家!結果親家給幾分臉色你看,你就差跪下同意了!你只知道在家里發(fā)威,對外人像只狗!” 謝恩銘氣得講不出話。 吵下去,幾十年積的口德都會敗光,他不像陳嬌,他要面子的。 謝恩銘轉身往后廚去,情愿洗鑊也不想替妻子拭淚。最多冷淡她幾日,碗,她照樣要洗;菜,她照樣要切。鋪面那道卷閘隨日頭月光起起落落,人慣了麻木的生活節(jié)奏,便什么都不記得了。 夫妻,有時比敵人疏遠。 好歹敵人還會關心一下你打算出什么招。 陳嬌眼淚鼻涕滴在水泥地面,黏黏膩膩,謝瑩瑩從口袋拿出紙巾幫她擦拭臉頰。 女人,多數比男人有同情心,況且這是她媽。 “阿媽,你先回家,這里我來收拾。” 陳嬌啜泣著問,“阿瑩,迪仔會不會生我氣?” “你想這個做什么?你認他,他會認你嗎?”謝瑩瑩語氣有些惱,“那個蜈蚣精罵得這么難聽,迪仔跟著她長大,什么壞都學去了!你看大哥,不是我?guī)湍愠蹲∷?,他都要跟著蜈蚣精一起罵你了!” 陳嬌一聽,哭得再也講不出話。 比登報與孫子斷絕關系更殘忍。 街坊打了呵欠,覺得續(xù)集也差不多完場,稀稀落落散去。新春正月還未結束,銘記婆媳吵這一次,全年都要走衰運。 所以沒人愿意出聲,怕沾了霉氣。 陳嬌哭夠,扶著腰,拿起鑰匙自己回家,余下謝瑩瑩收拾一切。程真只是路過,謝恩銘大吼之后,她便走了。 在巷角的茶餐廳吃完晚飯,離開時在柜臺要了一包云斯頓煙。 1993年3月,九龍城寨正式啟動拆除。這個前清遺物消失前,她在那里住了半個月,帶著程珊。日日夜夜布簾拉起,兩姐妹聽人咳,聽人喘。尿桶旁邊擺拖鞋,一穿上,連腳底都會沾滿臊氣。 難民,喪民,沒身份證的謊稱良民。人人身懷幾百萬噸災難往事,卻永遠閉口不談自己從何而來。 那是一個既入世,又避世的地方。 福華街卻不一樣。 屋寬些,路也寬些,連人的思考能力都得到拓寬,聽八卦從來不會累。原來居住環(huán)境真的會改善心境,難怪人人都想住大屋,開敞篷。 只要有錢,他們能思維開闊得原地創(chuàng)建一個宗教。 陳嬌或許無辜吧,謝恩銘或許無意吧,程真懶得去想。煙已燒盡,她走過銘記門口,被謝瑩瑩叫住。 “今晚怎么不去過節(jié)?”謝瑩瑩臉上絲毫找不到方才難過的痕跡,語氣與往常一樣,“情人節(jié)喔,你男友呢?” 程真沉默兩秒,開口道,“他等下才來?!?/br> “Maggie下個月結婚,你帶你男友去參加她婚禮嗎?” “我自己去?!?/br> 謝瑩瑩笑得眼彎彎。認真細看,她挺漂亮,只是身材太瘦。眼角沒有倪婉君那么鋒利,帶了世故的逢迎,總有人愿意吃這套示好。 “什么時候飲你的喜酒?” 程真聳聳肩,不答了。 謝瑩瑩識趣,又說,“吃飯了嗎?約會前要不要吃點東西墊肚?我們還沒收鋪?!?/br> “不了,剛剛在大旺冰室吃了面?!?/br> 謝瑩瑩不再勉強。手上掃把掃不走那張黏在地上的紙巾,她不怕骯臟,彎腰去拾。外套口袋隨動作敞了個淺邊,滾落一粒不明物體。 她立即用腳踩住。 程真看見了。 是一?;ㄉ?。 她收回視線,什么表情都沒有,往家的方向走去。 不過是一餐尋常晚飯罷了。 程真站在家門口摸鑰匙,還沒插入鎖孔,就聽見樓上的人邊講邊下來。抬眼去看,張欣園雙目紅似兔子,抱著一袋軟塌塌的衣物,身后是兩個程真沒有見過的人。 “放心啦,明日就能出院,廠房老板也說會賠錢給你媽。”那個年紀稍大的男人說,“我們寬限多幾天,等你媽回來你們再搬吧,大家說到底親戚一場?!?/br> “阿園?!?/br> 張欣園抬頭,見到程真一臉疑問。她竭力收住眼淚,“真真姐?!?/br> “你去哪里?” 張欣園腳步與聲音同時猶豫,想半天,還是決定說實話,“去醫(yī)院?!?/br> 程真見她毫發(fā)無損,心里有些擔憂,“是黃姨出什么事了嗎?” 張欣園點頭,照著親戚的話復述,“沒什么,明日就能出院的了?!?/br> 那兩個親戚對著程真上下打量,眼內不懷好意。窮屋窮民,這里住不出心懷天下的圣人,有戒心也很正常。 程真不便繼續(xù)追問,只好說一句,“沒事就好。” 她擰開門鎖,先于那叁個人下樓前進了屋內。 今晚碰見的外應實在太糟糕。 白車,醫(yī)院,陰謀,隱瞞。年老與年少,各執(zhí)一雙淚眼,分不清到底誰施暴,誰受害。 程真禁不住想—— 莫非還要見血光才算過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