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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望北樓在線閱讀 -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屠振邦捧一盒魚食,從廳堂走近,拔高音量,佯怒責(zé)備一句。  陳姐見屠振邦開口,又掩下笑容,往廚房走去。

    “契爺,恭喜發(fā)財(cái)!新春正日,發(fā)財(cái)可以,發(fā)脾氣沒運(yùn)行的?!比~世文邁入屋內(nèi),嬉皮笑臉,望向客廳右側(cè)立地魚缸,“哎,又養(yǎng)了兩條白金龍?不錯喔,通身肥潤,眼紅鱗銀,兩條魚須撇得好囂張。越看越像你,簡直是親生的。”

    “你個撲街仔!”屠振邦抬手拍了葉世文后腦,“等下什么都不給你吃,吃魚糧吧!”

    “最近你那些建材期貨升得比五星紅旗還高,只給我魚糧?太小氣啦?!?/br>
    “我賺你也賺,怎么不見你孝敬我?”

    “定堅(jiān)和我簽手續(xù)費(fèi)4個點(diǎn),全港最高,還不算孝敬你?恒生這期最熱的理財(cái)【萬國通】也只收2個點(diǎn)而已。”

    “現(xiàn)在來嫌了?”屠振邦瞪眼,“早叫你入股,做股東交什么手續(xù)費(fèi)?你偏不肯,拿幾十個(萬)出來玩,小打小鬧,不成氣候!”

    葉世文懶洋洋落座沙發(fā),“沒錢嘛?!?/br>
    屠振邦輕哼一聲,“剛剛你四姐夫同我講,在村口見到你開波子來的,最新那款。有錢買車溝女,沒錢孝順契爺?!?/br>
    葉世文立即岔開話題,“四姐夫來了?”

    “在廚房幫忙。”

    屠振邦捏起魚食擲入缸內(nèi)。魚尾左搖右晃,一池深水見不著波紋,似在真空中游弋。甫一抬頭,水嗆了個浪,魚須隨魚首囂張浮動,又往深處去。

    銜食后的魚連眼珠都格外晶亮,頗有獵人心性。

    屠振邦養(yǎng)什么都像他。

    包括葉世文。

    可惜只有五個女兒,無半點(diǎn)香火。

    大女二女從不認(rèn)他。那時他爛賭,又夜夜帶不同女人歸屋,破碎家庭的標(biāo)準(zhǔn)配置。成年后二人獨(dú)自離開,婚嫁也不邀他出席。

    就當(dāng)死了老豆。

    叁女兒最靚,剛生下來,屠振邦就插旗尖沙咀。旺父旺財(cái),是個寶貝。精挑細(xì)選一名乘龍快婿入贅,結(jié)果得了zigong頸癌早早離世,無兒無女,駙馬另娶,也與他撇清關(guān)系。

    只剩下四女兒。嫁了個英籍華人,卻住去菲律賓,兩夫妻都是普通白領(lǐng),逢年過節(jié)才回來。

    至于五女兒?兩歲診斷自閉癥,一直養(yǎng)在溫哥華,雇叁名保姆伺候,有杜元老婆守著。

    掐指一算,洪安屠爺,竟然只有半個仔關(guān)心養(yǎng)老。

    “世文到啦?”

    四姐夫劉錦榮,衣袖卷高,手心夾抹布,提起一個盛滿花膠、海參、干鮑、瑤柱、鵝掌的瓦盆走了出來。

    放到餐桌正中間。

    浸潤后的海味,在爐火吸盡汁液。雞湯作底,老抽增色,一個個漲卜卜,看得人血脂都不自覺高了起來。

    大年初一吃盆菜,過分夸張,卻是屠振邦款待葉世文的習(xí)慣。

    這兩位道義上的父子,從未一起吃過年夜飯。葉世文往往會在大年初一趕來逢迎,無論昨夜他宿醉街頭,抑或煙花柳巷,吃糟糠賤食,飲清湯寡水,屠振邦不聞不問。

    只要你來,那就開飯。

    腥風(fēng)血雨的江湖,也念叁分往昔情義。

    這是他契仔。上過香,立過帖,幫他斬過人,收過錢。一份盆菜,養(yǎng)不大一個孩子,卻牽引二人十?dāng)?shù)載的命運(yùn)糾纏。

    人心是rou做的。

    我要你記住,我始終是你契爺。

    劉錦榮個子不高,語調(diào)陰柔,鼻梁常年架一副無框眼鏡。兩只瞇眼帶笑,許是入了英籍,頭禿得也比同齡港男要快,像個穿越時空的清朝貝勒。

    葉世文點(diǎn)頭,“姐夫,新年快樂,四姐和孩子沒來?”

    “家偉上個禮拜與同學(xué)去露營,惹了肺炎,他媽在醫(yī)院照顧呢,來不了。”

    葉世文疑惑,語氣卻很關(guān)切,“這么不小心?嚴(yán)重嗎?”

    “沒事沒事,好轉(zhuǎn)了,真有事我也回不來陪阿爸。”

    劉錦榮拿抹布擦擦手,又怕葉世文介意,抽兩張紙巾拭凈指縫濕氣。從褲袋掏出紅包,“來,利利是是,祝你新的一年大展宏圖,花開富貴。這封給阿強(qiáng),也祝你新年行大運(yùn),龍精虎猛?!?/br>
    屠振邦踱步過來,瞄一眼葉世文,“都這么大個人了,還拿利是,不知羞的?”

    葉世文接過紅包,“講你啊,傻強(qiáng)?!?/br>
    “……”

    屠振邦抬手一指,“我講你啊,衰仔!”

    “像你嘛,臉皮厚?!?/br>
    “屠爺,新年呢,兩父子還斗嘴?開飯啦?!?/br>
    陳姐笑得溫柔。

    “世文,你姐夫今年會回來幫忙?!蓖勒癜钤谙g開口,“期貨公司有定堅(jiān)看著,我很放心。阿元自己有生意要做,也輪不到我管。我老了,幫內(nèi)地走貨的事始終要有人接手。這盤數(shù)說大不大,說小也不算小,但對比在菲律賓幫人打工賺那點(diǎn)美金,肯定是回來好?!?/br>
    劉錦榮配合點(diǎn)頭,又用手扶了眼鏡,望向一臉詫異又轉(zhuǎn)平靜的葉世文。

    葉世文不作評價。屠振邦肯定是做足安排才開口昭示,看來這位四姐夫登堂入室許久。他離開洪安多年,只守不攻,全因消息滯后。

    但聽這次口風(fēng),屠振邦是不打算預(yù)他一起玩了?

    “你哪里老?”葉世文抬手給屠振邦夾菜,“吹半瓶花雕,就能上山打虎?!?/br>
    “再吹就肝硬化了?!蓖勒癜罱老氯~世文夾來的海參,“你們那塊地開工了吧,如何?我見報紙講得很厲害,又是頭啖湯,又是全港標(biāo)桿。聽仁青八卦,新界被你們吹到周邊樓價都暗抬1成,挽救樓市,財(cái)政司長沒給你老爸寫感謝信?你們一間新公司,拿40公頃,可以建多少棟樓?”

    葉世文未回應(yīng),劉錦榮先開口,“這么大一塊?還是新公司?紅港的地不是有錢就能拿的,看來馮議員官運(yùn)亨通,玩風(fēng)險這么大的買賣。世文命好,兩個老爸都有本事?!?/br>
    盆菜一向不放醋,掃視全桌,也沒半個蘸碟。

    聞一聞,原來是劉錦榮在酸,難怪連村口那臺波子也看在眼內(nèi)。

    “公司是新的,但籌備挺久,沒十足把握也不敢拿,銀行怕爛尾樓斷供?!比~世文解釋,“契爺,找天我?guī)闳タ纯吹乇P?若那個位置你合心水,我買一套給你。投資也好,養(yǎng)老也好,當(dāng)增值嘛?!?/br>
    “免了,我住丁屋舒服?!蓖勒癜钪苯泳芙^,“我現(xiàn)在最想的就是抱孫,你剛剛在門口答應(yīng)陳姐年尾擺滿月酒的,你別忘記?!?/br>
    “行,我娶個港姐做你新抱。”

    “港姐?那么多年也就袁詠儀靚些,其他都差強(qiáng)人意?!?/br>
    “我覺得張曼玉靚?!?/br>
    “眉細(xì)細(xì),臉窄窄,哪里好看?”

    劉錦榮電話響起。他拿起手機(jī)朝屠振邦示意,離座到廚房陽臺處接聽。葉世文又舉箸給屠振邦添菜,在臺下輕輕踢了徐智強(qiáng)一腳。

    徐智強(qiáng)也看見劉錦榮舉起的手機(jī),快速咽下剩余米飯,“陳姐,還有飯嗎?”

    “有的,我?guī)湍闶???/br>
    “不用,我自己來啦。”

    屠振邦還在與葉世文討論哪位港姐更上鏡,沒察覺這一切。

    徐智強(qiáng)掀起珠簾,越過電飯煲位置,放下碗后移動到靠近廚房陽臺側(cè)角。劉錦榮聲音頗低,說話間中英文夾雜,聽得不真切。

    叁分鐘后他掛了電話,徐智強(qiáng)立即打開面前水龍頭,假裝洗手。

    “這么快吃飽?”劉錦榮客氣詢問。

    “哪有,我飯桶來的。”徐智強(qiáng)笑了,“剛剛吃鵝掌弄臟手,洗一洗而已。”

    劉錦榮點(diǎn)點(diǎn)頭,打算回座。

    徐智強(qiáng)關(guān)上水龍頭,喚停他的腳步,“姐夫,你用哪款電話的?”

    “這款?!眲㈠\榮舉起手機(jī),“怎么了?”

    “我與你用同款,有沒有備用電池?我手機(jī)沒電了?!毙熘菑?qiáng)把自己電話拿出來,直接剝開后蓋取走電池。

    “你先用我這塊,滿格的,我上樓去換?!?/br>
    劉錦榮低頭剝開后蓋,徐智強(qiáng)抬手揚(yáng)水,盡數(shù)灑在他臉上。水珠綴滿眼鏡片,劉錦榮先是一驚,手上沒輕沒重,機(jī)身跌落廚房磚地。

    啪地一聲。

    “姐夫,不好意思,我這種人沒家教,太粗魯了?!毙熘菑?qiáng)先他一步撿起手機(jī),趁起身前剝下電池,與自己那臺交換后遞出,“來,給你?!?/br>
    “沒事沒事?!眲㈠\榮依舊客氣,摘下眼鏡拭凈,接過徐智強(qiáng)手中電話,“我上樓去拿。”

    徐智強(qiáng)把劉錦榮近期通話記錄快速錄入自己另一臺手機(jī),翻閱寥寥幾條短信,什么關(guān)鍵內(nèi)容都沒有,隨機(jī)關(guān)機(jī)。

    盛好白飯后,劉錦榮剛好從樓上下來,進(jìn)了廚房。

    “阿強(qiáng),我與你手機(jī)調(diào)換了?!?/br>
    “是嗎?”徐智強(qiáng)驚訝,“真是不好意思,我還沒開機(jī),不知道這臺是你的?!?/br>
    二人又把手機(jī)交換回來。

    邁出廚房,屠振邦抬眼,沒好氣地說一句,“吃個飯也不安心,起起落落搞什么?”

    徐智強(qiáng)不敢說話。劉錦榮自覺解釋,“手機(jī)沒電了,上樓換個電池。”

    屠振邦沒有看向劉錦榮,反而與自己對座的陳姐相視。陳姐意會,立即放下筷子,對葉世文說,“文哥仔,你四姐沒來,托你姐夫帶了些頂級鵝肝到港。屠爺特意交代我留到今日,我拿來給你嘗嘗?!?/br>
    葉世文點(diǎn)頭,又轉(zhuǎn)過臉去笑話屠振邦,“契爺,沒想到你一把年紀(jì)還口硬心軟,明明最惦記我?!?/br>
    屠振邦也笑,“內(nèi)臟膽固醇最高,我是想毒害你?!?/br>
    陳姐跟了屠振邦二十多年,廚藝精湛。紅港富貴家庭如云,雇主卻有不成文的共性:傭人不得同桌吃飯。陳姐是例外,不是親眷勝似親眷,葉世文從來不敢得罪她。

    初到屠家,只有陳姐半夜為饑腸轆轆的他煮一碗齋竹升面。

    不放蔥,放韭黃,深夜的薄薄嗆香,葉世文飲盡澄澈湯底,咽下筋道面條。她說,文哥仔,吃多點(diǎn)吧,你太瘦了,這樣打架只有挨打的份。

    他明知陳姐是屠振邦遣來的,卻始終感激這一碗面。

    屠振邦太厲害。

    收買人心,沒人及他。

    “文哥仔,屠爺愛吃鹵水,你偏不愛。所以我還做了一味紅酒燴鵝肝,你試試?!?/br>
    陳姐把裝在精致碟面的鵝肝端出。

    葉世文夾起一塊軟糯鵝肝。

    經(jīng)酒燴,泛糜爛色澤。入口即溶,細(xì)膩得嘗不出任何粉末,咀嚼吞咽,只存齒夾酒香,肝香,迭蕩的葷氣十分醉舌。

    佳肴不過如此。

    “這么大一塊肝,鵝身應(yīng)該不小?!眲㈠\榮也嘗了一塊,“我記得阿爸也愛吃鹵鵝,下次讓娉婷那個在潮州婦女會的同學(xué)帶些來?!?/br>
    屠振邦沒動筷,從口袋掏了一包中南海出來。

    劉錦榮想幫他點(diǎn)火,卻被屠振邦抬手擋住。他要自己點(diǎn),深深吸了一口,星火紅透,再吐了一口,呼出煙霧以外的所有氣息。

    “一只鵝,只有一百日命。養(yǎng)得鵝毛豐絨,鵝冠厚實(shí),就可以割頸放血。趁尸首未涼,先別拔毛,起刀劏肚。從胸口一刀過,挖出來的鵝肝還是熱的,帶血,才算新鮮?!?/br>
    “酒燴煙熏這種鬼佬玩意簡直糟蹋,一定要鹵水,要白斬。一個夠香,一個夠腥。中國人才是真正的美食家,好東西落到外姓人手上,烹不出滋味,只會浪費(fèi)?!?/br>
    “世文,你說是不是?”

    葉世文笑了。

    借病不來的屠娉婷,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杜師爺。屠振邦把這一屋五人湊齊,講似是而非的話,演給葉世文看。

    他老了,不玩殺人,玩誅心。

    在葉世文即將得勢的當(dāng)口,試探再叁。到底姓馮,還是姓屠,到底酒燴,還是鹵水,他不管,他只要葉世文表態(tài)。

    給他一如既往的忠誠。

    rou體衰馳,容顏脫水,屠振邦心性依然高昂,踮著腳在期盼賭贏每一次利益博弈。這哪是品鵝肝,這可是鴻門宴。

    看來今日是最后一次在屠家吃盆菜。

    “我覺得是不是不重要,重要的是契爺吃得開心。”

    葉世文放下筷子,伸手從屠振邦的煙盒里晃出一支煙。銜在唇邊,自己點(diǎn)火。吞云吐霧間,兩父子身旁貼座,心如隔河。

    到底不是一家人。

    屠振邦眼色濾了道煙氣,反而不顯老態(tài),熠熠似夜火,抖擻得很。他有些不敢妄斷,話在唇邊兜轉(zhuǎn)一圈,又輕聲地問。

    “那日的殘局,我還留著,飯后跟我走完它?”

    葉世文沒有猶豫,“不了,我還要去港島。”

    “你爸叫你回去?”

    “嗯?!?/br>
    “打算什么時候改姓馮?”

    “不改了,不姓馮也是他兒子,這是事實(shí)?!?/br>
    屠振邦夾煙的手一滯,停了幾秒。然后又抬起,把煙叼在嘴角,粗糲掌心在葉世文肩頭拍了兩下,二人再也無話。

    不說了,便是緣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