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阿嫂,你信我吧。全廟街最準(zhǔn)就是這位神婆,人稱四姐,一聽名字就知道肯定有實(shí)力!” “……” “我花了不少人情才問到她的地址。”徐智強(qiáng)從口袋掏出一張自煙盒撕下的廢紙,邊看邊念,“油麻地榕樹頭西南方向,走180步,斜對面洪雞士多左側(cè)步梯,2樓C單位,門口掛十字架那間?!?/br> “……神婆門口掛十字架?” “它上面就是這樣寫嘛,你看,到了!” 門剛打開,程真表情像宿醉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警局——我到底喝了多少才會來這里? 百呎客廳,左墻掛鹿頭,右墻懸雙斧,壘得四處皆是的古舊書籍,在裊裊香煙前浩渺失真,恍若誤入聊齋秘境。 隔著黑桌,只見壇前供了文殊、觀音、地藏、普賢四尊菩薩。慈眉善目,瓔珞垂胸,發(fā)髻束冠,身坐蓮而持法器,利劍、凈瓶、錫杖、金剛杵,形態(tài)優(yōu)美。另一手作說法印,為一切受苦受難者席坐謁佛,求無上智,修波羅蜜,緣起四諦,究竟涅槃。 問題是為什么菩薩中間會有個耶穌?! “來來來,坐坐坐,不用客氣,吃水果!”四姐敷白臉上兩道悠悠揚(yáng)揚(yáng)的眉,一身波西米亞風(fēng)長裙,夾趾黑拖,人在油麻地,心在蘭卡威, “我這里叁四年都沒有客人了,一下子來叁個人,你看,顯得我屋也窄了!” 程真睜大眼望向徐智強(qiáng),一臉震驚。 說好的全廟街最準(zhǔn),竟然無人問津?! 同時入屋的葉世文卻對餐邊柜上的裸女雕塑十分感興趣,“哇,四姐,這個在哪里買的?不錯喔。” “我老公朋友送的結(jié)婚禮物。”四姐眉開眼笑,“聽說是在埃及出土的。” 徐智強(qiáng)也湊上去看,“咦?上面貼著made in Vietnam 1998?” “呵呵呵——可能是我記錯了?!?/br> 程真好想走。 “你們是哪位想問事?”四姐目光落在一言不發(fā)的程真身上,“我真是多此一問了,這位靚女,一看就知道是你有心事,快點(diǎn)過來?!?/br> 程真反駁,“我沒有?!?/br> 葉世文直接把她從沙發(fā)上拉起,半推半擁到黑桌前,“不用怕的,我在這里。” “我不要,走吧?!背陶娌豢?。 “你就當(dāng)玩玩咯,來都來了。” 程真靠在他懷內(nèi)推攘,“哪有人玩這些的?” “見自己父母亡魂,你怕什么?”葉世文挑眉,“難道你父母未死?你是不是又在騙我?” “亂講。” 程真不情不愿配合落座。 “男朋友長成這樣,還說自己沒心事?”四姐坐在程真對面,笑得揶揄,“等下我贈你兩頁【倒入翎花】【彈打銀鵝】,保證他一個禮拜有七日舍不得下床?!?/br> 葉世文坐在沙發(fā)上笑,“《金瓶梅》?我中意,最好有VCD,一邊看一邊學(xué)?!?/br> 程真轉(zhuǎn)頭瞪了他一眼。 四姐識趣,直入正題,“靚女,你想見哪位?父母兄弟,子侄叔伯,叁姑六嬸我都可以。問貓問狗問蜥蜴,問人問神問邪魂,種死的花淹死的魚,失事飛機(jī)核爆潛艇也沒問題。只要斷氣了就行,沒斷氣那種我要額外收錢的?!?/br> 四姐頓了頓,“因?yàn)楦鼫?zhǔn)?!?/br> “我媽咪吧?!背陶嬷幌肟禳c(diǎn)結(jié)束這趟荒唐之旅。 “不打算問下姻緣?”四姐忍不住自我推介,“這方面我是專家喔。我看你眼圓發(fā)密,脾氣又倔,肯定是陰木命。水庫在地,乳腺必然發(fā)達(dá),天干透甲,總有人替你擋煞。些許燥土雖不濁你的膚白,但身上容易留疤。比劫多見,乙木如風(fēng),須知穿鑿之功,你這條命用官煞最好,就是你老公啊。弱柳扶風(fēng)的形,韌如蒲葦?shù)男模磥砟愕母鹉杏炎⒍ò贌掍摮衫@指柔,被你利用還被你纏死。” “又白又靚仔,一看就是金水成勢,性欲同心思一樣重。你們兩位印堂微紅,打情罵俏,擺明是紅鸞星動又有咸池作配,我怕今年不結(jié)婚好難收場?!?/br> 程真聽得云里霧里,“沒這個打算。” “不結(jié)婚,好寂寞的?!彼慕憔锲鸺t唇,撒嬌般追憶蜜戀,“我也是結(jié)婚了才知道結(jié)婚的好,我那個神父老公不知多浪漫?!?/br> “神父?”程真實(shí)在笑不出來,“神父可以結(jié)婚的嗎?” “還俗就可以啦。他摸了個五歲男仔的屁股,被家長投訴,坐完牢出來我們就結(jié)婚了。至今如膠似漆,羨煞旁人?!?/br> 程真終于知道為什么門口十字架,耶穌擺中間了。 不深刻懺悔,這段婚姻確實(shí)好難收場。 “靚女,不如我們開始吧?我怕誤了時辰?!?/br> 程真以為這份職業(yè)是有客就接,“這些也講時辰?” “是啊——”四姐十分認(rèn)真,“4點(diǎn)鐘我約了陳師奶打麻將。” “……” 四姐看了眼程真寫在紙上的姓名與死亡年份,又摸一摸程真的手。她不燃香,不念咒,純粹咳了兩聲,然后闔目不語。 一屋中西薈萃的神佛,氣氛頓時讓人捉摸不透。 程真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四姐很年輕。頸部肌膚緊致,手心手背也嫩,哪像個縱橫江湖的神婆,一臉選錯色號的粉底倒給她硬添了些年歲。 會不會是老千? 視線繼續(xù)在四周游弋,程真企圖看破玄機(jī)。徐智強(qiáng)說因?yàn)樗慕闾珳?zhǔn),替菩薩辦事的人大多隨緣樂助,請香錢任你付,多多益善,少少不拘。 這趟神秘之旅,通前世來生,見想見之人。補(bǔ)憾事,償緣債,為紅塵中人解心結(jié)。五十六億七千萬年才有下一位普度凡人的佛祖降世,你這次開悟,你認(rèn)為值多少錢? 由你決定。 良久,四姐睜開眼,“靚女,她不想見你?!?/br> 程真沒料到是這樣,條件反射問了句,“為什么?” “怕你不開心。” “我怎可能不開心呢?” 程真在心里嗤笑。她原名又不叫程真,給出來的母親姓名也與林媛毫無關(guān)系,難怪叁四年不開張,看來這個四姐在騙人。 “慢著!慢著!”四姐突然合上雙眼,“她好像又想來了,我再去問一問?!?/br> “……” 程真轉(zhuǎn)頭去看葉世文,只看他輕輕聳肩,一副任由四姐發(fā)揮的態(tài)度。 她回頭,被睜開眼的四姐嚇到。 “真真——我好掛念你??!衰女,你看你,是不是不吃飯的,瘦成這樣哪里好看?皮包骨,洗衫板,一點(diǎn)都沒有媽咪當(dāng)年的風(fēng)范!” 程真當(dāng)即頓悟,看來上身的另一種“媽咪”。 況且她怎會是洗衫板?瞎的也看得出她胸懷廣闊,程真敷衍回去,“有時候工作太忙,來不及吃飯?!?/br> “在夜場做事好辛苦的,媽咪心疼你呢!”四姐眉飛色舞,倒真有了娛樂城媽咪的派頭,“現(xiàn)在客人的小費(fèi)有沒有比以前多?” “經(jīng)濟(jì)不景氣,客人也小氣?!?/br> “那你要學(xué)會放低身段的嘛,你比男人還硬,怎么做生意?” 葉世文聽得詫異,又見程真對答,似乎這位真的是她母親。原來岳母是這樣的,這次的請香錢花得值了。 回去就立即調(diào)教她,要像她媽一樣嗲氣才好。 程真無心搭理,“行了,我知道了,你在下面……挺好的吧?” “好什么好,一樣要做?!彼慕阍趪@氣,“下面不分晝夜的,你又不燒紙給我,我哪有錢花?去打工咯,香火蠟燭尚算夠吃,飽腹罷了。你有空燒兩臺叁星 anycall下來給我啦,翻蓋那種?。〖?jiān)挠植皇钦?,花不了你多少錢?!?/br> “……叁星,只有直板機(jī)?!?/br> “傻女,我鬼來的嘛,未卜先知,兩年后的大熱款!” “你要一臺就夠啦?!背陶骈_始討價還價,“你就一只鬼,要兩臺做什么?” “一臺拿來打給你,一臺拿來打給珊珊咯!” 程真像觸電一樣怔住。 她盯緊四姐那張白臉,連呼吸也在顫抖,不敢相信方才聽見的名字。四姐卻笑了,十分嬌俏,“算啦算啦,知道你小氣的,一臺就一臺。你賺那點(diǎn)錢不容易,盡早找個好歸宿,有男人養(yǎng)你才不會辛苦?!?/br> 程真不知如何作答,“你……有沒有掛念珊珊?” 這明明不是林媛。 “沒喔——”四姐搖頭,“我是為了博兒子才生她的,生出來又是女兒。你那個死鬼老爸祖籍客家梅州的,沒有兒子送終,都不知道多恨我,我后悔死了!” “不可能!”程真反駁,“你不會這樣想的!” 林媛不會的,她愛珊珊,她比任何人都愛珊珊。長得最像她,性格最像她,思嫻,是她取的名字。 嫻,文雅美麗,離俗流光。 哪是面前這個妖冶潑婦能夠相提并論的。 是她傻了,一句珊珊就亂了心智。程真直接站起來,“我沒什么想跟你講的,你走吧,我不問了?!?/br> “哎——”四姐伸手越過桌面,拉住程真,“走什么走?叫我來就來,叫我走就走?我明明就是你媽咪,你真是沒規(guī)矩,我以前是這樣教你的嗎?” “你沒教過我!”程真掙開手腕。 “喂!你不要得寸進(jìn)尺!” 四姐用力拍了桌面,聲響頗大,震得沙發(fā)上的葉世文也皺起眉頭。他以為這對母女感情深厚,光看程真對那只tweety的態(tài)度就能知道。 沒想到是這樣的? “我肯來看你,是念在骨rou親情。沒想到你這個不孝女,逢年過節(jié)不祭祖,大時大慶不打齋,餓得我在地府頭昏眼花,還敢叫我走?我偏不走!” “隨便你?!背陶骐x座,轉(zhuǎn)身要出門口。 “你是不是還在內(nèi)疚?” 程真怔在原地。 “我死了是我的事,命不好罷了,你還要自我責(zé)備多久?”四姐浮了抹若有若無的微笑,很輕佻,很無奈。又拿起桌上那張程真寫的紙條,折迭,撕成兩半,“坐過來吧,別走,再講多兩句?!?/br> 葉世文站了起來,見程真臉色不妥,輕聲地問,“是不是想走?如果——” 程真沒有看他,直接回頭。 她又走到桌邊坐下, 望著那幾張撕開的碎紙,“為什么要撕了它?我寫得不對嗎?” 哪有真的能穿透生死的重逢。不過是如夢如幻,鏡花水月,又或是誤打誤撞,心理博弈。 魂?duì)繅艨M太久,程真懊惱,竟上了這騙子的當(dāng)。 “不撕掉難道要燒掉?你知道我怕火,好燙。”四姐雙手交迭胸前,微微揚(yáng)頜,笑意加深,“況且你這手字真的差強(qiáng)人意,練那么多年都寫不好,媽咪看到覺得眼痛?!?/br> “你不是我媽咪?!?/br> 她的手在輕顫。 “你說不是就不是咯?!彼慕銖淖烂鏌熀星昧酥煟暰o,點(diǎn)燃,“反正你這一世也不可能認(rèn)回我,誰讓你姓了程?而且我當(dāng)時那副死樣,自己都嫌難看?!?/br> 程真心跳亂了,“我媽咪不吸煙的?!?/br> “人會變的?!彼慕銣惤烂?,用夾煙的手在半空指指點(diǎn)點(diǎn),“你是沒錢買靚衫還是沒錢弄發(fā)型?T恤洗到皺巴巴,那只挎包背了四年都不換,好寒酸!” “她不是在意外表的人,你不要再裝神弄鬼?!?/br> 程真只想拆穿這場讓她膽戰(zhàn)心驚的把戲。 “我?guī)湍愀拿谐陶?,你真是一點(diǎn)都不醒目!程真,情真,戲假情真嘛。情是真的,戲是假的,這八個字是媽咪畢生絕學(xué)。你要是學(xué)會叁成的話,現(xiàn)在已經(jīng)生兩個男丁了。”四姐收起笑容,“你真的跟我完全不一樣,不懂做戲,又不會逢迎,難怪沒人追你!” “我不需要男人追。” “也沒見你追到男人——”四姐瞄了眼沙發(fā)上的葉世文,“這個,不算,我不會認(rèn)他的。一看就是風(fēng)流債,傻女,你到時候會傷心的,出了這個門口就分手!” “喂——”葉世文語氣不耐煩,“阿姨,不要仗著你是鬼就亂講話?!?/br> 四姐又認(rèn)真看了看葉世文,收回視線對程真說,“如果只是玩玩那也無妨。他夠傻,又注定會富貴,什么都信你,拿夠分手費(fèi)再走?!?/br> 葉世文總不能跟一只半人半鬼計(jì)較。吵起架來,也不知該女士優(yōu)先,還是女鬼優(yōu)先,吵贏了也沒成就感。 連鬼都罵?喪心病狂。 他睨了徐智強(qiáng)一眼,又低聲怨,“你在哪里找來的邪神?!沒一句真!” “文哥,她贊你富貴??!” “……” “你不要再講了,我要走了?!背陶娌幌朐俾犗氯ァC恳痪湓挾加|目驚心,反復(fù)暗示,到底面前是不是林媛,她自己都分辨不明,“你也走吧,我不會再來看你。” “行啦,反正我也要趕著去開工。我向陰司遞了申請,下世輪回我們不會遇上。你也別怨我,畢竟我死在你前面,我有優(yōu)先選擇權(quán)?!?/br> 四姐碾滅香煙,拿起筆,在紙上寫字,邊寫邊念。 “心上有田,容萬家燈火,辰藏蜇蟲,如厚物初生。程小姐,我盼你有屋有田有真心人,叁餐四季,衣食無憂;添丁添財(cái)添福壽,禍不及己,夜夜安寢?!?/br> “母女一場,今生緣今生盡。人鬼殊途,日后夢醒夢回,不必再見?!?/br> 四姐把紙遞出,程真看了一眼,心跳漏拍,涌出無限淚水。 ——【思辰,帶嫻走,別顧及我,余生勿念?!?/br> 見她沒接紙,怕是擔(dān)心身后的人要看。四姐隨即收起,在燭火上點(diǎn)燃,一切了無痕跡。 “靚女,她走了?!?/br> 葉世文起身走近,程真臉頰兩道淚痕,看得他心頭一酸,俯身去問,“真真……” “阿文——”程真直接打斷,站起來,“我餓了,我們?nèi)コ燥埌??!?/br> 她自顧自走到門口,打開門就閃身出去。葉世文追在她身后,剩下急急掏請香錢的徐智強(qiáng),“四姐,要給多少?” 四姐大手一揮,“盛惠2999。” “不是隨緣樂助嗎?” “問米是贈的,問米前我講了這么多,你當(dāng)我講廢話啊?” “……” 門關(guān)上了。四姐數(shù)著紙鈔,頭也沒抬,“你還不走?見也見了,還不舍得什么?你看她健健康康,有人疼愛,你不用愁?!?/br> “她瘦了很多?!?/br> “哪有你瘦?”四姐語氣帶笑,葷素不忌,“燒到只剩一副骨架,殯儀館開爐也沒你家里那場火大。你不敢現(xiàn)身,不是怕自己丑,是怕她心痛而已?!?/br> “她還內(nèi)疚?!?/br> “算啦——她當(dāng)時只有15歲,能救你小女兒就不錯了。你們有錢人就是貪光鮮,桌布又長又拖地,一燒就燒整屋,你睡在房內(nèi),注定沒命的?!?/br> “你說,她會相信嗎?” “你看她哭成那樣,至少信叁成?!?/br> “四姐,請問你可不可以幫我看下她之后——” “不行!”四姐表情嚴(yán)肅,立即拒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因由業(yè)果,我寫那張紙已是大忌。你守在我這里太久了,如今終于得見,你走吧。再不投胎,你要做生生世世的無主孤魂了?!?/br> 魂單吊影,無人祭奠,又算得上什么苦? 思辰,我兒。萬般叮嚀如鯁在喉,我卻只能隔世遙望,無從啟齒。若世間真有能穿透生死的重逢,那便是我對你從未停歇過的牽掛。 余生勿念,勿念,珍重,千萬珍重。 “四姐,多謝你。” 一聲嘆息過去。 人鬼皆退散,四姐伸一個懶腰,又熄掉燈。壇前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永遠(yuǎn)緘默,又永遠(yuǎn)受苦,像極她那個早死的老公。 “還是死老公好。死一個男人,快樂半生,死一個女人,叁代傷神?!?/br> 她抬腕一看,“哎呀,今日真是見鬼,我打麻將要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