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保加利亞蘇丹公主號,215呎,云白外殼古歐內飾。奢華客輪改裝蘇聯(lián)間諜船,曾參與黑海行動,冷戰(zhàn)年代并入俄羅斯艦隊,命運離奇,風頭一時無兩。 所以租不起。 金錢并非萬能。 意大利阿茲慕游艇,105呎,自動化娛樂系統(tǒng),內置頭層牛皮弧形沙發(fā),航海如行陸,價格高昂,年產估計沒有百艘。 尚不算罕有。 富豪玩具罷了。 此刻,海洋沉寂,艙內哄鬧,冰鎮(zhèn)香檳冒淡金氣泡,衣香鬢影的來客一口接過一口。聽聞有一款“沉船香檳”,自海底二戰(zhàn)殘船中覓得,與英勇士兵遺骨同出,有價無市。 倘若當下天降驚雷,擊沉這艘噸位四百的私人豪艇,到世紀末出土,或許也會有一款“沉艇香檳”。 伴著一堆無人認領的殘骸。 秦仁青肥白臉頰泛紅光,頭頂比皮鞋蹭亮,繼續(xù)道喜,“敬棠,還是你家教有方。你這一子一甥,勁過李生那兩位小超人?!?/br> 馮敬棠不嗜酒,只碰杯幾次就收手。 “秦主席過獎了。” “哎?又叫主席,這么生分?都說了叫名字就好?!?/br> “慣了,改不來。況且今晚你坐頭位,不是主席是什么?” “來來來——你坐,你坐,我特意替馮議員捂暖了座!” “哈哈哈哈——” 一船數(shù)人,來頭不小,皆為慶祝競地成功而聚。兆陽投地公告一出,街知巷聞,半個紅港嘩然。新界地皮,價格洼地,歷史新低,坊間戲稱兆陽這次是冷手撿了個熱煎堆,有運行。 各路學者紛紛馬后炮:【八萬五】公屋計劃不復存在,阿爺極力兜住跌至谷底的樓市,又拋幾塊賤地叫賣,這是分明是擔憂大發(fā)展商跑路,去追逐14億人口的龐大需求。 北上發(fā)展二奶村、情婦鎮(zhèn),幢幢花園別墅,層層兩廳雙套。港人至懂港人,樓宇風格保證與本土并無二致,絕對能沖淡有錢佬的“思鄉(xiāng)情切”。 窮人哭,富人笑,今夜有一億人在地球親吻,也有一億人于苦海深陷。 西貢碼頭的boat boy,泊船洗船,鏟蠔打蠟,機件檢修樣樣精通,還兼負船只安保工作。為有錢佬打工,逐月出糧,積蓄買屋,繳付按揭,又把錢給回有錢佬。星期一做到星期七,多勞多得。 你的多勞,是他所得。 秦仁青設宴他新買的“移動豪庭”,從西貢碼頭出,迎星露月華去。離了岸,海水不再湍急,靜若搖籃。 馮敬棠只收到個人邀請,卻仍攜眷而來。 “世雄,規(guī)劃圖還沒好嗎?”秦仁青目光落在馮世雄身上,“世文說你還在搞,怎么搞這么久?當時投資測算初稿都有了,改一改圖有多難?” 又是葉世文吹風。馮世雄忍下不滿,“已經七七八八了。而且40公頃,不是40公分,概念方案出來還要深化方案,再給些時間我們team的人吧?!?/br> “今年先奠基,造一造勢。明年雙春兼閏月,擇個好日拜神開工?!?/br> “我媽咪信基督的,我們不太講究這些?!?/br> 半屋人面面相覷。投身地產界,竟有人敢在地主爺頭上動土,口口聲聲講不用給面子。 秦仁青笑了,“你幫新鴻地產設計過那么多樓宇,難道他們老板不信風水?你在開什么玩笑?!?/br> 馮世雄一時語塞。 “服務業(yè)主和自己做業(yè)主,一向都是兩回事。我看馮少爺是藝高人向祿,畫出來肯定風水好,到時候秦主席要不要自持幾套?買屋就如得地氣,旺財啊?!?/br> 兆陽地產的總經理陳康寧替馮世雄解圍。憑借與馮敬棠二十年交情,得到替馮敬棠持股兆陽的大好機遇。大股東,話事人,自然幫腔這位名正言順的馮少爺。 馮家這棵大叔,他勢必依靠到老。 “好啊,敬棠,你們準備打幾折給我?” “贈兩套又何妨,大家這么熟?!?/br> 馮敬棠終于開口,冷眼掃過馮世雄。俗語有云,慈母多敗兒,不無道理。 “這樣不就是擺明占你便宜,我怎好意思?買是肯定要買的啦——”秦仁青來回掃視,“世文呢?你這個外甥旺我,我要買在他樓上,同個單位,鎮(zhèn)一鎮(zhèn)他的福氣!” 大家哄笑起來。 “文哥在外面,估計是靚女多,不舍得進來陪我們這群無聊人。” 有人拋了句話。 “世雄怎么不去?”秦仁青又望向馮世雄,“年紀輕輕不玩,老了就玩不動了。你看你表弟,一點都不會跟我客氣,在我的場,你也不要見外?!?/br> 馮敬棠直接替兒子回答,“兩個人性格差得遠。世雄一向穩(wěn)重,世文沒大沒小慣了,還需要跟他哥學習?!?/br> “世文是有本錢。敬棠,不是人人都可以做葉綺媚兒子的。你這個遠房表妹艷名在外,世文長得像她,光是外表已經贏你兒子半個馬位?!?/br> 句句不離“世文”,已不屬于“暗示”。 曾慧云銀牙輕咬,不再給任何好看臉色。 今夜秦仁青大大方方站隊葉世文。多么小氣,衛(wèi)生署風波早就平息,秦仁青卻擺明記恨,每月助捐直接腰斬一半。 說是投資了新界這宗地,現(xiàn)金流吃緊,公司財務官建議削減慈善支出。曾慧云今晚肯來,是為了邀他參加下個月學聯(lián)體cao比賽的。 如今,連口都不想開了。 “我反而覺得世雄斯斯文文,有馮議員風范,氣質更出眾些?!标惪祵幯垡娫墼频吐湎聛?,大膽替馮世雄說話,“世文性格太直,多少帶點戾氣。血緣又遠,始終沒遺傳到馮家慣有的儒雅。” 世人早已忘記曾家家主是誰,如今一提【慧云】,都稱之馮曾慧云體聯(lián)。 就連那份世家儒雅也冠夫姓,成了馮家淵學。 “男人又不參加選美,長得好看有什么用?”馮敬棠反駁。葉世文也是親兒子,得到夸贊有何不可,倒有些嫌棄陳康寧的多嘴,“世文性格像他媽,是幼稚了些,也算赤誠。以后秦主席不用給面子我,該敲打的時候還是要敲打他。” 陳康寧尚算醒目,立即飲酒掩飾。 秦仁青倒不介意這種安排,“幫人教孩子,這是越界。不過看在你份上,我絕對不會手軟!” 馮敬棠嘴角帶笑,“遲些要封個拜師利是給你了。” 秦仁青瞄了眼馮曾夫妻間隔半米距離的坐姿,“阿嫂,是不是這款香檳不合口味?坐得這么遠,是在怪我沒盡好地主之誼。” “秦主席是在笑我怕羞。”曾慧云接話,“我今日傷風,怕挨大家太近而已?!?/br> 馮敬棠抓住曾慧云微涼的手。她先是一怔,想抽走,馮敬棠不肯,“是有點涼?!?/br> 秦仁青的侍應十分醒目,立即捧來一條薄織開米司披肩。 馮敬棠想為曾慧云披上,還未觸及她的肩,就被側身躲過。一旁馮世雄見狀,馬上接手。羊絨軟滑,覆在裸臂,這次曾慧云沒拒絕。 兩個月,從焦慮到失望,死半條心,她現(xiàn)在也敢不給面子馮敬棠了。 “我那個女兒如果有世雄這份孝心,我要偷笑了?!鼻厝是嗉僖赓潎@,“還是生兒子好,兒子多肖母,老婆賢惠,叁代無憂?!?/br> 話里有話,綿里藏針。有人偷笑,有人低頭,不過是夫妻間?;?,幾杯酒后誰還會記得。 馮敬棠家教失威,臉色沉了下來。 葉世文從艙外進來,玩得盡興,又被敬了四五杯酒,飄飄然,沒嗅到一屋尷尬的冷。 “怎么都不出去玩?來游艇打坐啊?”他瞥見曾慧云在仲夏夜裹披肩,“舅母,你不舒服?” 馮敬棠道,“她今晚傷風。” 而且寒氣入腦,凍得她失去分寸。 葉世文才發(fā)現(xiàn)這屋怪異氣氛。倒是主座上的秦仁青,一派看戲表情,翹著腿,啖著酒。恩怨由他挑,家事不插手。 比TVB臺慶連續(xù)劇有趣。 “要不要先回去休息?”葉世文雖不擔心,倒也客套,“海風這么大,吹多了會頭痛的?!?/br> 曾慧云直接打斷,“不用?!?/br> 她厭惡葉世文這副嘴臉。 與他媽一模一樣,裝謙恭,扮體貼。世間無人及他們母子懂事,會伏低做小,又會忍氣吞聲。誰見了不心生可憐,把她襯得像個趕盡殺絕的怨婦。 “我今晚來,是想邀請秦主席的?!痹墼茢D出笑容,“下個月學界體協(xié)與我們【慧云】共同組織體cao比賽,不知秦主席有沒有空,到時候賞臉去做我們的特約嘉賓?” “阿嫂開口,我肯定要到,時間地址通知我秘書就可以了?!?/br> 曾慧云點頭,“這次是世雄第一次主導籌備,我相信會比往年有新意?!?/br> 秦仁青挑眉,“世雄?” 馮世雄怔忡,定定望著身旁的曾慧云,明明平地一聲雷,母親卻云淡風輕。 “我正式準備將【慧云】的一切交給世雄?!痹墼菩σ廪D深,“今晚算是我占秦主席好處,就在這里向大家公布這個好消息。辛苦幾十年,鐵人也會累,我偷懶想退休了。也當是給個機會世雄早點接手,希望大家多多支持他?!?/br> 馮敬棠沒料到有這出好戲,心中駭浪而臉色平靜。 看來冷落曾慧云月余,她根本沒反省過自己,甚至傻得要與自己丈夫“宣戰(zhàn)”。 “這件好事,我當然要帶頭支持!”秦仁青舉起酒杯,朝馮世雄示意,“世雄,不是人人都有這種機會的,你媽用心良苦?。 ?/br> 用心良苦。 馮世雄嚼下這四個字,回敬秦仁青一杯酒。 一屋人見風使舵,紛紛道賀。又開始贊馮世雄是年輕有為,曾慧云是女人典范,馮議員這一家叁口,真真是各有千秋。 模范家庭,全紅港打著燈籠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葉世文不言不語,眼簾半垂。他想笑,笑曾慧云氣度太小,走錯至關重要的一步。卻又覺得酸,酸馮世雄何德何能,有個慈母將自己的一切拱手相讓。 只為了做掉他這個二奶仔? 真?zhèn)ゴ?,偉大得讓他決意痛下狠手。 曾慧云笑出兩抹紅暈在臉,見氣氛差不多了,才舍得道別,“今晚確實不舒服,我還是先回去吧。” 秦仁青遣了另一艘船來接人。 馮世雄見母親起身,也跟著起身,卻被一直不開口的馮敬棠拉住,“我陪你媽咪回去就行了?!?/br> “我——” 馮世雄未開口,就被馮敬棠凌厲眼風截斷了話。 一家叁口,在一層甲板上無言等候那艘將到的船。馮敬棠被風吹得胸口愈熱,散不盡火氣,側頭去看這一對母子。 “慧云,這件事你沒有與我商量過?!?/br> “你讓葉世文入股兆陽,也沒與我商量過?!?/br> 馮敬棠輕哼一聲,“是你自己不想世雄入股的?!?/br> “是——”曾慧云語調上揚,十足嘲諷,“但也輪不到那個孽種。” “他是世雄親弟。” “他跟我沒任何關系,我已經在準備商事登記手續(xù)了?!?/br> “世雄現(xiàn)在未到可以接手的時候,Parco業(yè)務繁忙,他分不出身?!?/br> “我可以協(xié)助他?!?/br> “現(xiàn)在【慧云】是你獨家持有了?” “你不愿意的話,我就只把我那一半給世雄?!?/br> 馮世雄想插話。見二人臉色甚異,張嘴吃了幾口海風,又把話咽回去。 “沒有我馮敬棠,你以為你會有【慧云】?” “我正正經經大學畢業(yè),憑家境憑自身,為什么不可以有我的【慧云】?我不是新界叁流村妹,一件露胸衫穿街過巷,靠出賣色相維生!” “講到底,還是因為她?!?/br> 馮敬棠笑了。他也年輕過,英俊過,迷人過。眼尾細紋是歲月沉淀,挺拔儀態(tài)是自我約束。八卦周刊寫他是全港最富魅力的老男人,皆因專一顧家,好想嫁他。 “人都已經死了這么多年,你還要與她比?要跟她兒子爭?你是唯一的馮太太,還不夠?” 曾慧云也笑了。 “不如我跟她換吧?讓她來坐馮太太這個位,看下會不會比粉嶺的墳場舒服?” 馮敬棠皺眉,“她從來沒想過要入馮家,她由始至終只是想我對世文負責!” “只有你這樣想而已,馮敬棠!” 曾慧云音量拔高。往事歷歷在目,他臍上的吻痕,大腿的齒印,多么無恥下流,多么yin穢不堪。這世上,竟有人會替這個下賤女人解釋,解釋她的放蕩自私,解釋她的蛇蝎心腸。 而這個人偏偏是她的丈夫。 “只有你覺得她無辜,覺得那個孽種無辜!她和她兒子只需要在你面前哭哭啼啼,假意委曲求全,你就什么都肯了!你對不起她,對不起孽種,但你從來沒覺得對不起我和世雄!” 曾慧云再也哭不出眼淚,只覺得這對母子神憎鬼厭,恨不能飲血啖rou。 “這個家,我占一半,所有的錢,我都有一半!我現(xiàn)在就要給世雄,我就是擺明支持他同葉世文爭!爭不贏,我就去粉嶺鏟了那個女人的墳!” “她早死,是天有眼!每年她的忌日,我巴不得燒多幾串炮仗慶祝!她兒子入會,我不知多高興!日日盼著他當街被人斬死,我第一個去半島酒店設宴,請全港的人食解穢酒!” 女人的積年哀怨,理由充分,尖酸刻薄。被海風刮出十萬里水域,震得太平洋石斑掩面而逃。 基督教徒行至絕路,也會拋下福音里頌唱的愛與慈悲。 馮敬棠咬牙,搖著頭,深深嘆了口氣。 他沒答話,越過曾慧云,越過馮世雄,走向艙門——葉世文手里拿著那條開米司披肩,不知站了多久。 曾慧云回頭,怔在原地,悲憤交雜。 所有理直氣壯變成面紅耳赤,她又一次被葉世文襯得像個只會吼叫的潑婦。 “阿爸?!比~世文面色尋常,朝馮敬棠遞出綿軟布料,“云姨漏了這條披肩,晚上風大,還是披著走吧?!?/br> 馮敬棠接過,抬眼去看兒子。他真的老了,老得開始緬懷年輕時光。比起家底殷實衣食無憂的曾慧云,葉綺媚只是貧瘠山澗里一朵無依無靠的野百合。 聽說她生葉世文,痛足一日一夜,不敢打電話給自己。 曾慧云也痛過。但只會抱怨他不懂抱嬰兒,把小小馮世雄攬得哇哇大哭。她不知道,馮敬棠從未抱過襁褓里的葉世文。 馮敬棠開口,聲啞了,“你替我再陪一陪秦主席,今晚是他的局,一家人說走就走,很失禮的?!?/br> 葉世文點頭。 馮敬棠若有所思,拍拍兒子肩膀,當作道別。船及時來了,瓦解這場難言尷尬,僅剩馮世雄與葉世文兩兄弟站在甲板。 直至看不見船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