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珊，注意手部動作！彩帶拋得不夠高，要手腕用力！再跳！右腳繃直，保持挺胸！”穿了身紅色運動裝的教練在深藍地毯上拍著手指揮，“叁、二、一！”

    程珊如幼鹿奔躍，迎著鼓點往對角線邁腿，叁步后猛地用力一踩——

    干凈利落的前空翻，接上挺拔的ending  pose。

    彩帶卻繞在左邊腳踝。

    音樂停了。

    教練激動上前，湊在她旁邊逐項指點，急得像只松綁的蟹，來來回回，在高溫蒸屜中橫行。

    “我講了多少次……”

    程珊只顧點頭，抬手抹去臉側(cè)的汗。長發(fā)扎髻，盤于腦后，袒露那張青春少艾的稚嫩面孔。從側(cè)面望去，肩頸秀美，胸脯微隆，脊骨自頸下伸去，細(xì)長優(yōu)雅，穩(wěn)穩(wěn)架住這朵待放花苞。

    程真來慧云體聯(lián)多次，面孔熟悉，也慣了與體聯(lián)的人套近乎，像個小心翼翼的家長，生怕程珊受委屈。

    她得到允許可入場觀看訓(xùn)練。

    許多年前，站在一千六百呎橡膠賽地的人是她。

    程真并不活潑，人又貪懶，每個禮拜日上午必定朝林媛無病呻吟。肚痛，腳痛，頭痛，心口痛，十二指腸痛，如果可以擁有的話——她可能連前列腺都會痛?？傊眢w無一處好，媽咪，放我一馬，不練了。

    林媛在被窩里摸到程真小巧的鼻，捏緊了，“還裝睡？我看你怎么喘氣?！?/br>
    五秒之后，程真掀開被，撲入林媛懷內(nèi)，“媽咪，我不去了，不如讓你肚里的meimei或者弟弟代我去吧?！?/br>
    程真的小手覆在林媛隆起的肚皮。

    鼓鼓的，圓圓的，藏了個幼小玩意，聽說幾個月后便要出來與自己爭寵。

    能爭得贏她？程真不信。

    “你不是一直講不想要弟弟或者meimei嗎？”林媛豐腴的臉上掛滿笑，“現(xiàn)在又肯要了？”

    “如果肯代我去上體cao課，我愿意要?！背陶娲链炼瞧?，“要七個！禮拜一到禮拜日，一日一個，那我以后連中學(xué)都不用上啦！”

    林媛笑得眼彎。

    與程珊轉(zhuǎn)過來的臉重迭起來。

    秀眉如黛，鼻骨豐隆，平滑的顴側(cè)線條，緊致收攏在下頜。不點而朱的唇，未語先笑的眼，程珊與林媛一樣，溫柔而貌美。

    程真揮了揮手。

    程珊快步跑來，短短裙擺像綺麗魚尾，在腿上生姿。她倚在圍欄邊，“家姐，你再等下我，我要練多兩次才可以走?！?/br>
    程真點頭，“你鼓點踩準(zhǔn)些，收腳要穩(wěn)。不要貪靚穿這種訓(xùn)練服，裙擺會打到彩帶，剛剛你還差點出界了?！?/br>
    程珊吐了吐舌，又沖程真皺眉，嫌她啰嗦。轉(zhuǎn)過身，這條小小美人魚游回淺藍色的場地。

    音樂又起。

    程珊要應(yīng)對八月的比賽，提氣聚神，依著場邊教練的咆哮，又再踏上舞步。她長相拔尖，性情活潑，天賦極高，曾慧云總是偏愛這種類型的學(xué)生，送去參賽容易博鏡頭關(guān)注。

    連教練也對程珊有偏袒。

    畢竟程真送了不少禮品。

    怕影響程珊專注，程真站起身，從觀席位置往西邊去，經(jīng)小門出。天空藍色的外墻在日照下泛海洋的光，煙波浩渺，整幢場館是一艘漂浮的舟。前窄后闊，入門先見接待區(qū)域，獎牌鑲框，置于高處，暗綠棕櫚科植物配深棕淺白的外擺家具。大理石地磚常年雇人打蠟，又聘了專業(yè)人士維修細(xì)微裂縫。

    場館主人十分好面。

    聽說這里是馮世雄設(shè)計的，寓啟航之意，紅港體壇在此揚帆。

    程真只是想去個洗手間，目光收回，沿連廊小徑往女廁方向走去。推開木門，一只夾帶火氣的珍珠發(fā)夾從主人手里擲出，打在程真鞋邊。

    △△△

    “Norah，你轉(zhuǎn)給敬棠，我有話跟他講。”

    曾慧云站在洗手池鏡前，任由助理唐玉薇替她盤著細(xì)密的發(fā)。眼眶泛些許血絲，看來煩事憂心，不得好眠。

    電話那頭女聲直接婉拒曾慧云，“馮太，老板交代今日要你自己出席。新聞稿我也問過，昨晚已經(jīng)提前給了你助理唐玉薇?！?/br>
    曾慧云深呼一口氣，“他究竟發(fā)夠脾氣沒有？是不是要懷疑自己親生子？我不需要你傳話，你叫他來聽電話！”

    “馮太，老板怎會這樣想呢？他今日真的太忙，我也只見了他十分鐘?！?/br>
    曾慧云掛斷電話。

    “馮生不在荃灣嗎？”唐玉薇以手指撫好碎發(fā)，又湊近問，“可能是太忙而已。”

    “他肯定在荃灣，他不想理我罷了?！?/br>
    曾慧云抿住唇。

    馮敬棠私下數(shù)目，擺不上臺。從前在荃灣沙咀道租了一層舊寫字樓，有幾個親信幫忙打點?？瘫∧楴orah骨頭最硬，成了首席財務(wù)官。寒酸鬼陳康寧傍身最久，還能替馮敬棠把持股份?？陲L(fēng)密實的裙帶關(guān)系，誰發(fā)薪誰是老板，曾慧云氣得胸悶，無從入手。

    加上跑馬地會所那一夜，關(guān)系是她搭的，差點連馮世雄也出事。

    馮敬棠更惱。

    衛(wèi)生署聲勢浩大，嫌她【慧云】這個招牌礙眼。又因經(jīng)濟不景人心浮躁，早就想殺雞儆猴，讓市民相信阿爺一直在行動。

    維護全港安危，刻不容緩。

    曾慧云不走運，撞槍口了。

    荃灣——曾慧云暗諷，不就是那只白面狐貍精的銷魂竇么？人都死了許久，還要叁番四次出來勾魂，遣個孽種來扮委屈。

    馮敬棠是兒子命，情愿要子不要母，對葉世文越來越上心。這次還因保護了馮世雄，怕是遺詔要易名了。

    年過五十，曾慧云自以為參透半生，恩怨消弭。說到底維系夫妻感情的，是利益與孩子。所以葉綺媚死了，留個野種，于馮敬棠而言就有情分在。

    情分？

    不如說是糾纏叁生叁世的孽障，與她十足相似的臉，越看越讓人生厭。

    唐玉薇見曾慧云不言，又道，“明日還約了秦太去大角咀宣道堂，不要難過，你眼角紅絲都出來了?！?/br>
    “她答應(yīng)與我見面，秦主席那邊應(yīng)該還有機會的吧？”曾慧云盯著跟了自己十幾年的助理，有種慌措涌上，問得緊張。

    唐玉薇立即笑了，“當(dāng)然啦，衛(wèi)生署擺花架子，一個記者會罷了，沒事的。過兩個月就是舊歷七月，還要籌資派平安米呢，正事要緊?！?/br>
    “年年都一樣，需要這么早就搞？”

    “馮生上個月建議再加些物資，毛巾牙刷牙膏，棉被床褥也可，今年會是個寒冬?！?/br>
    “他倒是對閑人有心了，我呢？我這個馮太太，他準(zhǔn)備把我陳列在哪里？冷宮嗎！”

    唐玉薇噤聲。

    曾慧云苦笑。她一個世家千金，深信主愛世人，眾生平等，每個禮拜在圣約翰大教堂唱贊歌，布施愛與包容。

    卻要在家忍受前清作派，以夫為綱。

    他說過最愛是她。

    今年結(jié)婚紀(jì)念日曾慧云喝掉整瓶紅酒，等足一夜。馮敬棠不歸，初夏被衿便涼得像墜入冰窟。

    怨她的也是他。

    “校長，不要戴這只，太紅了，這么顯眼會被八卦周刊亂寫的?！?/br>
    唐玉薇小聲提議。曾慧云對著鏡子發(fā)呆，眼內(nèi)流轉(zhuǎn)悲歡離合的愁緒，不自覺拿起那只綴紅寶石的飾夾。

    切面平整利落，鴿子紅色澤均勻通透。

    馮敬棠送的。

    她膚質(zhì)一向偏沉，這只飾夾卻能襯出幾分好看臉色。曾慧云重重嘆了口氣，把紅寶石飾夾放回化妝包內(nèi)。見唐玉薇拎起一只密排珍珠發(fā)夾，“這只吧，不俗氣又端莊?！?/br>
    又白又圓，精細(xì)優(yōu)雅。曾慧云接過，往頭上一比，鏡面內(nèi)珍珠華彩奪目，她這張臉頓時竟像熄掉了燈，暗啞無光。

    曾慧云眼眶泛紅，似極葉綺媚騎在自己頭上嘲笑一樣，狠狠往地面擲去——

    洗手間門被打開。

    曾慧云轉(zhuǎn)頭，見程真彎腰拾起那只珍珠發(fā)夾。

    “曾校長，是你的？”

    她認(rèn)得程真，是程珊的親姐。兩姐妹眼型近似，但相貌區(qū)別頗大。程真眉宇間少了許多秀麗，目光又冷，不及程珊討人中意。

    估計是一個像爸，一個像媽。

    外人出場，曾慧云條件反射，收起所有情緒。

    “是我的?！痹墼坡冻龊弦说男?，連眼球的紅也瞬間逼退，“剛剛沒拿穩(wěn)，掉地上了?！?/br>
    “這么貴重，不要摔壞了。”

    程真把發(fā)夾遞回。

    唐玉薇用眼神詢問曾慧云，只見她點了點頭，才敢把珍珠發(fā)夾夾上。曾慧云貪靚，今日要開記者會，穿這身暗灰套裝已經(jīng)火上胸膛，還不能戴心儀飾物，簡直氣憤。

    她的相貌焦慮有時超出了唐玉薇的想象。

    明明她長得不俗。

    “玉薇，時間差不多了，不要讓記者等。”曾慧云交代一句，又轉(zhuǎn)身與程真道別，“最近珊珊表現(xiàn)很好，八月我們在紅磡有比賽，你記得來看，家屬我們都會贈票的?！?/br>
    程真點頭。

    她已經(jīng)聽說了，衛(wèi)生署介入調(diào)查慧云體聯(lián)所有贊助的學(xué)校餐廳。曾慧云也不傻，記者會特意設(shè)在這里，無非是盼著大家念在她為紅港體壇作出的貢獻，給幾分薄面。

    甚至打扮素雅，一派歉疚模樣。

    唐玉薇收拾好東西，先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高大背影撞入眼內(nèi)，唐玉薇語帶驚訝，“馮生？”

    敬棠來了？！

    曾慧云急急扳開唐玉薇，越過程真，卻只見馮世雄站在門外。

    “媽咪。”

    馮世雄一身藏青色暗紋西裝，眉宇軒昂，比馮敬棠多了幾分倜儻風(fēng)流，又比葉世文少了幾分雄性野氣。

    他帶笑開口，“我來陪你去記者會?！?/br>
    曾慧云一股氣凝在心頭，不上不下，冷暖交雜，像冰天雪地里吞了口發(fā)燙的水。

    長睫輕眨，她突然濕了半圈眼眶，忍著淚意問，“怎么這個時候過來，今日公司不忙嗎？”

    馮世雄牽起母親的手，往自己臂彎挎上，“我怕你應(yīng)付不來，有我陪你，你會安心點?！?/br>
    曾慧云倚緊兒子。

    像茫茫大海中浮沉的人，終于抓住一根救命的木。

    “玉薇怎么幫你戴這只發(fā)夾？”

    “不好看？”

    “好看，但是太單調(diào)，要配多雙耳環(huán)。等記者會結(jié)束，我們?nèi)毟覃惪纯矗罱驴疃疾诲e。”

    馮世雄知道今年曾慧云沒有收到結(jié)婚紀(jì)念日的禮物。

    “好，你的眼光媽咪信得過?！?/br>
    曾慧云這時才肯真心地笑。

    她始終是贏家——她有世雄，世雄有她，那兩母子只有天人永隔。

    二人往記者會的會場步去。一母一子，眼角眉梢全是彼此依賴的愛與呵護，密不可分，半絲供人置喙的余地都不留。

    血緣是隱形的臍帶。

    程真望夠了，收回視線，臉色淡淡。

    有錢人真矯情。

    △△△

    “吃這么快？有人要來與你搶？”

    程真望著程珊大快朵頤的動作。

    “好久沒吃了，還是朱古力味的最好吃?！背躺喝藵M嘴缽仔糕，“家姐，你感冒還沒好嗎？”

    這種以缽裝盛的糕體，竹簽長長，戳在細(xì)密邊緣，沿缽身一撩，撬起，插入，剝離——滑膩浸了層油光，冒甜氣，叁兩口便能嚼完下肚。

    程真點頭，“病氣太重，我原本都不敢來，怕傳染你?！?/br>
    “那你有沒有吃藥？”程珊流露擔(dān)憂，“我陪你去看醫(yī)生吧？還是我過去陪你??？你現(xiàn)在需要有人照顧，你放心，我知道怎么煲白粥的?！?/br>
    程真揉了揉程珊發(fā)頂，只覺得meimei格外可愛，“小病而已，看什么醫(yī)生，分分鐘開完藥我病得更重?！?/br>
    花錢買藥，會致窮病積重難返。

    程真忍不住又啰嗦，“你不要吃這么多，木薯粉不容易消化?！?/br>
    “我太瘦了?！背躺盒友垡晦D(zhuǎn)，目光落到程真鼓脹的胸前，“我不多吃點，何年何月才能有家姐的胸圍。”

    程真翻了白眼，“要那么大做什么，好麻煩的?！?/br>
    林媛曾開玩笑講過，程真在肚皮里太不挑剔，只擇了眼睛與胸部似媽咪。程珊就不一樣了，挑叁揀四，什么好看的都安自己身上。

    程真怨過很久——為什么偏她長得像爹地更多。

    那時候，她還會喚曹勝炎“爹地”。

    “之前德叔來過。”程珊想起前段時間來看過她的洪正德，“他說他會來看我八月的比賽。”

    洪正德與曹勝炎是舊識。

    都是富家子弟，念同一所中學(xué)畢業(yè)，經(jīng)老講師介紹結(jié)識。二人年歲雖有些差距，洪正德卻堅持以兄弟相稱。

    再后來，法律面前，兄弟也沒情面可言。

    曹勝炎是洪正德親手送入監(jiān)獄的。

    “他無端端來看你？”程真又驚又氣，心里咒罵洪正德卑鄙小人，罔顧程珊安危，“以后除了我，任何人來看你，你不要見！”

    “他因為工作來的。當(dāng)時我在大埔那邊校區(qū)，好像是哪個富商有贊助過，又出了不知什么事，所以他就來了?！背躺褐莱陶嫔鷼猓曇粢驳拖氯?，“放心啦，家姐，我聽話的?！?/br>
    “珊珊，我不在你身邊，你要保護好自己，不是什么人來你都可以見的。還有，不要學(xué)人隨隨便便ICQ網(wǎng)聊，你都不知對面是人是鬼……”

    長姐為母。

    程真開了口，便收不住。程珊聽得耳膜起繭，想打斷，又怕程真生氣。家姐中學(xué)肄業(yè)，為供自己學(xué)體cao，還打著一份日夜顛倒的工。

    要犧牲自己去成全親妹的天賦，程真不容易。

    “知道了沒？”

    “知道?！?/br>
    “不要太早拍拖，你還未成年的。就算中意，也不要跟人kiss，他摸你，你就大聲叫救命！”

    程珊瞪大眼，“家姐，你拍拖不kiss的嗎？”

    她是十五歲，不是五歲。半知半解的年紀(jì)，與同學(xué)翻透《YES!!》雜志，內(nèi)含各種天花亂墜的勁爆描述。尤其至愛個人投稿欄目，“深夜路口剝下我的校裙，我不想的，但又受不住JY起勢哄我。他大叫一聲“SM狂來啦”，撲到我身上，摸得我好痛……”

    到底摸哪里會痛？程珊也想知道。

    程真反駁，“我沒?！?/br>
    “你之前不是跟一個大學(xué)生拍過嗎？斯斯文文的。”程珊還記得照片里那位戴眼鏡的高瘦青年，“你下班他還去接你，凌晨六點等在酒吧門口，我才不信你們沒Kiss過?！?/br>
    果然孩子大了不好騙。

    程真不是食草動物。她早熟，又混跡風(fēng)月場所，多少也貪男色。況且行走世間，有食不吃，罪大惡極。

    只是那段感情僅一年好景。她這種身份，不屬良妻美妾。對方家長充滿敵意，任那位好好先生如何一意孤行，這份情始終難有童話收場。

    程真提的分手。

    渣女從良，浪子回頭，是男人與女人對愛情的最大誤解。都深信自己魅力無邊，能救贖對方，同時夾帶攀比，自以為戰(zhàn)勝了他/她歷經(jīng)無數(shù)的過往。

    佛祖聽到也想笑——拍拖嘖，當(dāng)成修行??？

    程真不指望任何人來救。

    “八婆珊，以后不要再提他。”

    程珊撇了撇嘴，“那你現(xiàn)在有男友嗎？”

    程真移開眼，盯著人來人往的休息區(qū)門口，“沒?！?/br>
    有人也這樣問過她——

    那個撲街笑起來太yin賤了。

    “家姐，你在想什么？”

    “沒事。你還吃不吃？不吃我吃了?！?/br>
    “啊，吃的！最多分一個給你。”

    “這么小氣？”

    程真搶了叁個。

    “你什么都跟我爭，哪有這樣做家姐的！”

    “你小我7歲，就輸了我7年，做小的要認(rèn)命，孔融讓梨沒學(xué)過？”

    “你每次都欺負(fù)我！”

    “我是鞭笞你，教育你，讓你提早適應(yīng)社會的冷酷無情?！?/br>
    重感冒，味覺失常，舌尖發(fā)痹，對一切酸辣辛苦無感。偏這口甜，絲絲縷縷，在軟韌爽滑的糕內(nèi)溢出，溢滿，溢灑了。

    一定是糖精下太多。

    程真邊嚼邊想，下次不買這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