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程真從側門跑入窄廊。地毯再軟也掩不住腳步紛踏,她仔細辨了聲源,把顯眼馬甲剝掉,往人群反向跑去。 是警察在追逃跑的人。 一道驚雷轟然。兩叁輛豪車在暴雨中急剎,急轉,慌忙調頭鏟入山光道。車胎碾磨濕漉漉的地面,抓出黑痕,又即被雨水洗刷。 警車鳴警笛開路,緊咬不放。 程真來到一樓。大雨滂沱,自無窮盡的天頂傾斜而下,為黑夜添了擒賊難度,辨不明東南西北。 她望著大門口涌動人頭,心開始慌。 警察是有備而來,誓要把這座會所搜個底朝天。這場夜雨像黏在捕蠅貼上的廉價膠水,浸濕所有人腳步,無一幸免。 黑影從側角閃入,程真沒來得及尖叫,便被一把手槍抵住。 “別動!” 抬頭借余光掃視,才發(fā)現是一身濕透的葉世文。他屏住呼吸,以為是哪個躲在暗角的警察,立即上膛。 “是我?!?/br> 程真小聲開口。 葉世文望見是她,氣憤交加。一邊急急回視大門口那群涌動的警察,一邊把程真推入更暗的角落,“你居然敢自己走?” “我只答應幫你偷拍,不包掩護撤退的!” “你就眼睜睜看著我死,是吧?” “禍害遺千年,哪有這么容易死!” 葉世文視線焦灼得可以燙穿程真。知他盛怒當前,程真往后縮了縮肩,瞄見葉世文衫袖染上暗色,“你受傷了?” “廢話,他們兩個人12發(fā)子彈,我只有一把槍。”葉世文被擊穿的玻璃劃傷手臂,后悔把另一支槍給了廢物馮世雄,“差佬上去搜屋了?!?/br> “屋里面其他人呢?” 葉世文把目光落回程真臉上。他的發(fā)梢濕透,隱約水珠淌在棱角分明的頜線,勾勒暴雨中的危機四伏。 “你說呢?” 他是被利益拋下的人,破釜沉舟,背水一戰(zhàn),只能屠戮,才有生天。 程真背脊泛起絲絲涼意,此地不宜久留,“快點走。” “先把卡給我?!比~世文再望了眼大門口的警察,“然后你往那邊去,走荷塘道?!?/br> “不行!”程真語氣慌亂,“你要掩護我走!” 葉世文似被幾分鐘前擦破夜色的閃電劈中,聽力出現障礙,聞見不可思議的聲音。 “你腦進水了?” “難道你不要閃存卡?” “你敢威脅我?!” 葉世文眼底憤怒再次涌現。這處角落朦朧晦暗,僅有光亮中二人只得模糊輪廓,程真卻總能捕獲他那雙眼。 泛著暴躁、憤怒、不受約束的光。 “我藏了起來?!背陶尜N墻與葉世文交涉,“差佬搜不出。” 葉世文冷笑。程真看不見,只知他湊近過來,氣息灑在自己額際,“信不信我直接搜尸就能搜出來?” 槍眼抵在她小腹。 程真壓下恐懼,抬頭在幽暗中開口,“信不信我大叫救命?一分鐘內差佬就到,你根本連卡在哪里都不知道?!?/br> “叼你老母!” 葉世文想一巴掌打在她臉上,刮醒這個自以為是又掐緊自己命門的女人。他深呼吸幾秒,才鎮(zhèn)定下來,“把你的槍給我,我沒子彈了。” 沒子彈也敢叁番四次拿槍要挾。程真也氣急,居然被他詐了兩回,“我沒槍!” “沒槍學人出來混?” “你以為7-11大酬賓?到處都能買到?” 況且很貴,程真哪舍得花這種錢。 “那你有什么?” “我有刀?!?/br> 葉世文氣得快要笑出聲,“這樣的距離——”他指著大門口,“怎么用?小李飛鏢?” “是小李飛刀?!?/br> “有區(qū)別嗎?” “沒文化!” “你看小說就叫有文化了?” 程真被嗆得難堪,伸手推開他的胸膛,“還不走,等差佬來抓?” 雨愈大,似海洋倒掛星空,瓢潑而下。未修整好的市政道路滿街污穢,人與車沾泥淌水。交通電臺聲氣沉悶,暢與不暢司機擺明有目共睹,哪用你來播報。紅綠燈轉換不停,行人撐傘、閃避、疾步,穿插停滯的車流而過。 天公從不討好人間。 黑暗中,葉世文深深呼了口氣。 “跟著我?!?/br> 他抓起程真的手,直接闖入雨中。 △△△ 雨太大了。 程真感覺雙肺就快爆炸。她哪有葉世文體力好,二人繞過嘉樂樓,避開腳步匆匆的警察。 “走這邊!” 她貼在墻根,用力扯住葉世文。 葉世文剎緊腳步,“你傻了?那邊是去正門的!” “那邊的墻最矮,你以為走側門能出去?車庫肯定被封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以前來過?!?/br> “來偷東西?” 程真瞪了他一眼。幽深黑夜,又逢暴雨,葉世文根本看不清她在表達憤怒。二人藏在暗處,借灌木叢躲避,抬頭迎接鋪天蓋地的雨,丈量墻身高度。 程真開口,“我先踩你肩膀翻過去。” “……不行!” 讓女人騎自己頭上?他根本不會答應這種傻事。葉世文跳起攀著墻頭,長臂運勁,一招引體向上便翻坐在墻頭。 一看就是中學期間只顧逃課的壞學生。 葉世文低聲催促,“快點!” 程真不情不愿伸手。他俯身拉住,眼見她以極其狼狽的姿態(tài),在墻面猛抓一輪,對著空氣拳打腳踢,最后才艱難爬上來。 “你剛才好像一只蟑螂?!比~世文忍不住笑,“電視廣告里被黑旋風殺蟲水噴中那種?!?/br> “……” 二人跳下墻頭,渾身濕透,沿荷塘道跑往西北方向去,沒有中場休息時間。 仿佛這場雨全部下在港島區(qū)。 有側門警察發(fā)現他倆形跡可疑,開著警車在馬路上追,朝天鳴槍示意。 一高一矮,一前一后,一白一黑。滂沱龍舟水,在五月夜晚瘋狂砸在二人身上,肩上,臉上。程真睜不開眼,憑葉世文開路,跑動間磕了某臺車的前擋板,又撞了路人的雨傘骨。 顧不上痛。 他們沖進窄巷,腳步踏在每一級樓梯,濺開匆忙水花。程真緊張,反握葉世文的五指,不許他中途撇下自己。 霓虹招牌經雨水洗刷,透水般的光,映滿臉逃亡的焦慮。 穿聚文街而出,碰見一臺的士,去往天國也無所謂,二人直接上車。 的士司機流日不順,最憎下雨天。見著上來兩個玩濕身浪漫的鬼混男女,衫袖帶血,脾氣更加暴躁。 “喂!后排座位濕了要加收20%服務費啊!” “走……”葉世文半癱著喘氣。 “去哪里?我從來不經殯儀館的,不坐你們就下車!” “深……水埗。” 程真開口。她跑得沒了半條命,卻不肯往后靠,雙手扶緊前排副駕駛椅背。 葉世文喘順氣才說話,“你這樣坐不難受?” “靠背是布的,會弄濕?!?/br> “我會給錢的?!?/br> “做人要講公德心?!?/br> “做賊的時候也不見你講公德心?” “你以為我天生中意做賊?” “難道不是?” 程真不答。炮彈居然啞火,葉世文有點好奇,側頭望去。只見程真長發(fā)盡濕,跑得雙頰緋紅,目光迷離,像一頭在雨中精疲力竭的小野獸。 連弄濕的士座位都不情愿,她的自私似乎有底線。葉世文順她臉龐往下,黑色衫袖滴水,服帖布料勾出讓人驚艷的曲線。 程真冷冷開口,“你看什么!” 她抱住了胸。 葉世文吹起一記口哨,挑眉淺笑,“這樣顯得更大。” 像特意捧著供他觀賞一樣。 “叼你啊,再看我就報警抓你這個色魔!” 程真?zhèn)冗^身,連同難得的羞惱一并背向葉世文。只聽得他低聲地笑,似在回味什么。 她臉更紅了。 “喂,大波妹,你還沒告訴我東西在哪里。” “等到我安全下車再給你?!?/br> “給?你不是說藏在跑馬地嗎?” “我講你就信?死蠢!” “……你真的以為我不會打女人?” “yin人妻妾,魚rou弱小,我看得出你是這種敗類!” “程真!” “吵什么吵?!”的士司機突然怒吼一聲,“吵得我看不清路了,再不收聲你兩個就下車!” “……” “……” 待二人回到深水埗,那場大雨只剩下沿街的小灘積水。高矮交迭的屋脊?jié)裢?,被涂了層更深的暗色,在夜間低迷起來。路上人少了,車漸遠,宵夜檔炊煙飄出,白霧寥寥,所有味道帶了濕意,像有了形狀。 在空氣中游走。 還未轉入福華街,葉世文懶洋洋開口,叫住程真,“喂,我要先吃飯?!?/br> 他早就餓了。 她也是。 二人首次意見相投,坐在銘記外擺的圓桌邊。剛走了四個客人,殘羹冷菜還未來得及收拾。陳嬌見是程真來了,連忙應下,“例牌是吧?你同你朋友先坐,等我進去拿塊抹布?!?/br> 葉世文聽見“朋友”二字,笑了。 程真知他笑什么,懶得搭理。低頭望見那雙小牛津皮鞋的鞋帶松開,她俯身去綁。 燒鵝瀨冒著熱氣端了上來。 “難得阿真帶朋友來吃,先上給你們?!?/br> 程真笑著起身,朝陳嬌道謝。拎起湯匙,勺了一口準備送入嘴里——這是什么東西?! 一張濕透的紙巾盛于匙內,驚得她把湯匙擲回碗里。 竟是那碗未撤走的剩菜。 “哈哈哈哈——”葉世文拍桌大笑。 他把桌上的碗調了位置,程真差點埋頭急吃。陳嬌連忙捧著另一碗新煮出來的瀨粉救場,“哎呀,今晚太忙了,阿真你不要見怪。” “沒事,忙才代表生意好?!?/br> 程真胸口一股悶氣,敷衍應和,臉色垮了五成。 葉世文終于笑夠。嘴角依然放不下,高高勾起,準備填飽肚再繼續(xù)笑,程真直接奪過他手中湯匙—— 塞進嘴里,兩抹嫣紅的唇一抿,沾了她的氣味,插回葉世文碗里。 她挑眉迎視,“趁熱吃吧,涼了對胃不好?!?/br> 葉世文目不轉睛盯緊程真。她的發(fā)梢被夜風撩干,半濕半透,覆在裸露頸側,那里有一顆深紅色的小痣。 皮下脈搏淺淺躍動,蓬勃生命從那個紅點透出。明明想一槍做掉她,偏偏被逼得帶著她奔走逃亡。 眥睚必報。 吝嗇小氣。 極其幼稚。 葉世文掏空所有負面詞語去形容程真,薄唇大膽抿住那個白色湯匙,笑意漸深。眼見對面那張白臉由粉轉紅,痣更顯眼,小小的,誘人咬上一口。 他大快朵頤,像舔著了程真嘴里的溫度。 程真低頭,長發(fā)掩下。這個轉折太難為情,換個湯匙他會死嗎?快些再來一場暴雨吧,雷神電母下凡,替廣大市民收拾這位人間渣滓。 無恥下流。 賤格卑鄙。 極其幼稚。 二人意見又再次統(tǒng)一起來。 葉世文率先吃完,湯匙擲在碗里哐當作響,“現在幾點?我沒戴表。” 程真抬腕,才發(fā)現手上空空如也——“我的手表不見了!” 葉世文見她表情慌亂,有點好笑,“杜師爺的人買不起槍,連手表也買不起?” “你知道什么!那是——”程真立即閉嘴,“你根本不明白!” 這個沒人性的機器,哪懂世間有真情。 葉世文聽罷,一副了然模樣,“哪任男友送的?初戀啊?” “我初你老母!”程真語氣極沖,她指了指自己空無一物的手腕,“我只答應幫你偷拍,現在連手表都弄丟了,你要怎么賠?” “你先將閃存卡給我?!?/br> “賠錢!” “我問你拿卡?。 ?/br> “你不賠錢,不要指望能拿到卡!” 葉世文也火了。方才還覺得她有點可愛,不過十來分鐘又原形畢露,“一只爛手表,大不了我叫人買給你!” 他瞄過那只舊表,最多值五百。 “我不需要你買,賠錢!” 程真根本不想收受任何禮物,他倆之間不過雇與被雇,錢是唯一交流途徑。 “程真,我耐性是有限的!” 葉世文抓住程真手腕,捏出讓她生痛的痕跡。程真收不回手,拉扯間涌了道淚痕在眼眶內——手表沒了,還要受人威脅。 是疼,是委屈,是死里逃生后的疲憊。 那是珊珊送的。 “叼,我最憎女人哭!”葉世文見她泛淚,立即松手,面露厭惡,“要多少錢?我給你!” “兩……”程真靈機一動,花多幾分力氣擠著眼里酸意,“萬。” 葉世文只恨自己應得太快,“你不如去搶?你那只玩具手表最多值500!” “現在雇人做事是免費的?你試下再逼我,我就將閃存卡拿去ICAC,轉做污點證人,申請入住安全屋,全天候有阿sir罩我!” 程真拋了道眼風往遠處。 兩個戴深藍帽的機動部隊特警正站在轉角,你一言我一句,“早叫你入兩球的啦,震倉都不怕,沖淡它!時勢造英雄,我相信港股有奇跡。” “兩球?陰司紙(冥幣)???兩百萬我沒有,褲襠倒是還剩兩個球,哪位富婆要的話我立即賣身,騎得我腰骨骨折都行。” 葉世文怒火攻心。 從未有女人敢這般威脅他。 憑一張俊臉,萬花叢過,多的是想哄他開心的jiejiemeimei。唯面前這個程真,葉世文只想立即在她身上捅十八刀,“卡給我,我拿錢給你?!?/br> “一手交錢,一手交卡?!?/br> “沒帶這么多現金!” “那算了?!?/br> “立借據,你先將卡給我!” “葉世文,我不過見你叁次,我已知我們之間毫無信任可言?!背陶娌幌肱c他糾纏,從口袋掏出零錢,放在桌上,“你連你表哥馮世雄都敢暗算,你不是什么好人,立借據?你當我叁歲。” “那張卡比我的命金貴,所以你也不要打算威脅我,難保大家一拍兩散。我死了不要緊,你的宏圖大計沒了這張閃存卡,肯定痛過98斬倉?!?/br> “總之,卡在人在,人不在卡也不會在。你什么時候給錢,我什么時候交卡?!?/br> 葉世文被激得只剩憤懣。 這個女人分明已踩上他胸口,還碾著鞋底,生怕他不夠難受,原地狂跳叁百多下。 程真站起,又補一句,“我只付我那份錢,你的自便?!?/br> ——直至他胸骨破碎。 吐血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