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電梯停在19樓,打開。世上最精明的建筑設計師肯定都在紅港高就,否則怎會發(fā)明這種叁角形格局的住宅風格——兩梯叁戶,公攤縮減。 不銹鋼鍍了金又雕了紋,變成威武貴價的大門。葉世文摁了門鈴,半分鐘后,來應的是馮敬棠。 白襯衫走線精良,紐扣泛貝母色澤。馮敬棠袖口挽起,一副剛剛忙完的模樣。 “阿爸?!?/br> “現(xiàn)在才到?” “紅磡塞車。” 馮敬棠掃一眼葉世文,“外面日頭很大?怎么戴帽了?” 葉世文摘下鴨舌帽。額前的發(fā)往后梳,露出兩道墨黑的眉與一雙淡漠的眼,挺拔鼻骨與葉綺媚如出一轍——他更肖生母。 葉綺媚極美,人人笑稱新界界花?;?,春承露夏沐陽,秋轉凋零冬藏糜尸,紅不過百日。 注定短命。 “你嘴邊怎么回事?”馮敬棠瞄見葉世文嘴角,“二十多歲還與人打架?” 葉世文摸了摸那道痕跡,“昨晚回去救大哥,跟差佬起了沖突。我跑得快,他們沒抓住我?!?/br> 屋內的曾慧云,聽到這句話,臉色暗了。 馮世雄有點詫異,探頸去看門口,被曾慧云用眼神制止,又縮坐回去。 馮敬棠無聲嘆口氣,“入屋再講吧?!?/br> “云姨,大哥?!?/br> “嗯?!?/br> 曾慧云哼了聲,算是打過招呼。 馮敬棠的千呎豪宅,面朝維港。似乎再住得高一點,遠遠望去,便能如坐海平線上,觀日出日落。歐式闊背家具,牛皮折口被工藝師縫得細密平整,怕剝皮時的慘叫會在半夜從縫隙傳出。 客廳懸了一幅字,《云山入懷》。行不行,草不草,葉世文一直不知這屬哪派書法大家的手筆,只知是由那位叫“承德”的友人題字。 承德,是未回歸前當局顧問戴先生的“字”。他喜愛中華文化,還習得一手書法。他的“字”,當年由馮敬棠贈予,寓意“承舊制,啟新德”。 二人一見如故,私交甚篤。 “現(xiàn)在人齊了,你們誰先解釋一下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馮敬棠坐在單人座,望向自己兩個兒子。 馮世雄一向性急。況且在警局飲了整夜凍茶,不自覺抱怨起來,“我也想知道,為什么我跟楊議員好端端坐在包間里面,就突然有一群差佬從天而降。” “而你——”馮世雄目光投向葉世文,“偏偏就在你出去之后,差佬就來了,你要不要解釋一下???” 葉世文態(tài)度冷淡,“解釋?你要我解釋什么?怪我膀胱太窄,怨我屁眼太松?還是你覺得那群差佬是我叫進去的?” 語句粗鄙,曾慧云皺了皺眉。 馮世雄雙眼怒睜,“他們進來第一時間搜身,你手下那個B仔身上有粉??!你作為大佬,你覺得與你無關?” 馮世雄顯然受了委屈。 “他是他,我是我,粉不是我給他的,也不是我身上搜出來的,關我什么事?” “中國城在尖東,你一向都在那一帶活動,究竟是想搞你,還是想搞我們?你到現(xiàn)在還沒跟洪安撇清關系?” “你覺得怎么才叫撇清?劏雞拜神跟關二爺講我退出啦,還是要我登報向九龍半島全民致歉?” 葉世文笑了。 笑出一副反骨樣。 馮敬棠直接開口,“世文,你走歪路,不是我逼你的。養(yǎng)不教父之過,我沒教過你,但你媽……她應該教好你的?!?/br> 他聽得出葉世文有怨氣。再看看小兒子臉頰的傷,語氣軟了點,“那包粉,是在白少華身上搜出來的。他是你的人,你確實欠大家一個解釋。” “我的人不會碰那種東西的?!比~世文繃著臉接話,“況且我哪有資格接觸這門生意,以前都是屠振邦侄子杜元把持的。” 叁十年前屠振邦囂張嗜賭,受賄選老座(話事人)的同門頭馬設局,欠下巨債,親弟被斬首于荃灣關門口街。山窮水盡,他攜叁十隨從由元朗殺出,麗麗皇宮擊斃number幫頭號話事人龍泉哥,吞并對家一半地盤。最終在尖沙咀獨占鰲頭,數(shù)百檔食肆鋪面,幾十間娛樂夜總會,每月流水上千萬,兄弟家肥屋潤,妻妾夜夜雙飛。阿公忌憚,贈一【安】字頭,封號【洪安幫】,大旗穩(wěn)插紅港燈紅酒綠區(qū)域。 幫派如宗祠,講血脈論出身。年年太公分豬rou,杜元食五花腩,葉世文啃豬頭皮。 這段坊間野史,來自荃灣的馮敬棠心知肚明。 “你怎么保證?”馮世雄忍不住插嘴,“他們食了也不會跟你講,古惑仔哪有廉恥心?!?/br> “哦,我們一般是向關二爺立誓的,然后講一套做一套咯。就好像你跟上帝講愿意承受一切苦難,然后市民擠地鐵你就開BMW上班。” 馮世雄音量拔高,“葉世文,你不要侮辱我們家的信仰!” “我哪敢?你們基督徒談生意還要挑全中國城最貴的小姐作陪,我信共產主義的,付不起這個錢?!?/br> 馮世雄氣極,生怕曾慧云譴責自己,“是楊坤銓咸濕,不是我!” “人家用嘴喂你吃車厘子的時候,又不見你拒絕?” 葉世文倚入沙發(fā)背,瞄了眼佯裝鎮(zhèn)定的曾慧云。 “夠了!兩兄弟來的,吵什么!” 馮敬棠已經惱了。從警局接走馮世雄足以拖垮他今日所有安排,抽出半晝空檔來解決問題,卻要在這聽兩個兒子賭氣爭執(zhí)。 兩個都不知所謂,簡直胡鬧。 他深知妻子脾性,盯緊葉世文那張玩世不恭的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講什么?跟你云姨道歉?!?/br> 一直不愿開口的曾慧云終于不是木頭人。她捏起馬克杯,輕嘬了口咖啡,又放下。 老公出面,自然云淡風輕。 葉世文舔了舔后槽牙,“對不起,云姨,我口沒遮攔亂講的,你不要放在心上?!?/br> 重復過無數(shù)次的橋段。 事不是他挑的,歉卻由他來道。葉世文甚至覺得自己變態(tài),有點愛上這種不斷試探這個家底線的游戲。 似乎能證明他有微不足道的存在感。 曾慧云對歉意不置可否,“世文,究竟昨晚是什么回事?” “云姨,我真的不知道,我從洗手間出來就聽到領班在叫差佬來了。我擔心大哥和楊議員,未走到包間門口就發(fā)現(xiàn)里面被人圍住,進也進不去。想從北門遁走,竟然撞見O記的人,打了起來。”葉世文又摸了摸嘴角的傷,“那個差佬不知是不是警察學堂留級生,打兩拳就倒,我肯定立即逃啦?!?/br> “至于那包粉,B仔不敢的,我從來不準手底下的人碰。經我這邊所有交易阿爸每個月都會查流水,現(xiàn)金也是每次按規(guī)矩交給Norah,我哪來的本錢做那種生意?” “退一萬步講,我有可能找人來害自己大哥嗎?害大哥不就是害自己老爸,大逆不道的事,我做不出。”葉世文抬眼望向馮敬棠,眼神流露沮喪,“阿爸,你不信的話,我可以去調中國城的監(jiān)控,一五一十擺出來看清楚。” 真的要查? 馮敬棠還不至于這般羞辱葉世文。 他只是沉默,不知因愧疚抑或無奈。二十多年的偏愛,讓馮敬棠略感懊惱,自己竟受這對母子影響至深,第一反應是質疑小兒子。 回馮家七年,葉世文至今居無定所。對比接走馮世雄時那副驚慌失措的模樣,此刻,葉世文嘴邊的傷更刺眼。 手心手背都是rou。 “你亂講什么,你是我兒子,我什么時候說不信你了?” 此話一出,沒人敢反駁,包括曾慧云。馮敬棠御妻有道,十年前岳父過世后,他更是徹徹底底的一家之主。 倒顯得曾慧云像個傍老公的花瓶。 他隱去警署內的細枝末節(jié),“警方那邊雖然不留案底,但我離開的時候有人通知了記者,媒體肯定會發(fā)難,世雄——” 葉世文直接打斷,“我已經叫人去擺平了?!?/br> 馮世雄與曾慧云一怔。 “好,好?!瘪T敬棠點頭,眉心舒展不少,“現(xiàn)在媒體最中意吹風官員丑聞,連基層區(qū)議員都不放過。總之,先把這件事蓋下來,對大家都好?!?/br> “世雄,以后無論做什么事,你都要多留心。不要讓人害了你,也不要想著去害人。” 害人,兩個字讓心高氣傲的馮公子撇了撇嘴。 這是在怪他與他媽一開始煽風點火,咬定是葉世文惹的禍。倒是曾慧云聽出點弦外之意,拿手肘碰了兒子腰側。 “知道了?!瘪T世雄悶聲回應。 “新界那宗地從91年我當席開始談,到現(xiàn)在9年了。當時大陸不讓以港英名義簽批租期超過1997年的宗地,擔心在回歸這件事上有人?;印=Y果一拖再拖,97洗牌洗掉一半的人,我重頭搭線又花了叁年。今年若不躋身地產界,再過兩年經濟沒起色,地價越拍越賤,地政署一定會減少公開拍地競標。財政收入沒進項,免不了要搞意向勾地。以后誰跟銀行關系好誰就能拿到融資,我們玩不贏那群地產大鱷?!?/br> 馮敬棠換了副公事公辦的口吻,“楊坤銓無非是背靠幾個富貴團體,出了這種丑聞,棄車保帥,肯定沒人會救他?!?/br> 似乎是迫不得已,他的語調低下來,“公司登記變更走不通就算了,本來勝算就不大。但Rex的錢要有個殼才能進來,實在不行,錢先到世雄你的公司,你再入股兆陽地產?!?/br> 曾慧云面露擔憂,“敬棠,不行,這樣太冒險了?!?/br> 樹大招風,資金敏感,還涉及馮敬棠兒子,兆陽地產會直接被老廉盯上。 馮敬棠擺出不滿,“才那么一點點股份,能有多大風險?等你的慧云體聯(lián)拿多幾個國際獎牌和贊助,再來跟我談什么叫【冒險】?!?/br> 看來她是對外扮女強人扮上癮,分不清這個家中的主次。 曾慧云噤聲。 馮世雄見母親表情難堪,想反駁,又被一只纖長的手摁住膝蓋。 她不想兒子也受責備。 馮敬棠收回視線,望向兩個兒子,“下個禮拜我約了大馬一個投資人,你們兩個先出面,去幫我探探口風,看最大程度能爭取多少銀行融資。” “大馬人?”葉世文裝模作樣演驚訝,“沒聽你提起過。” “他太太是你云姨教會的教友,而且他最近以慧云體聯(lián)基金名義,捐了2個體育館和餐廳給大埔中小學。出身不好,傳聞七幾年的時候非法入港,但勝在發(fā)家夠早,匯豐幾個非執(zhí)行副主席都與他關系匪淺?!?/br> 曾慧云和馮世雄終于有些得意神色。 論左膀右臂,葉世文這個野種絕對及不上他倆,頂多是個鞍前馬后的小卒,不要指望能沾走他們家多少光。 葉世文沉默,當作應下這番安排。 馮敬棠使去一道眼風,遣走曾慧云與長子。曾慧云借口說下午要參加健體欄目的專訪,訕訕然喚著自己兒子回房,幫忙挑一副襯托貌美的發(fā)飾。 自從馮敬棠得勢,她便是議員夫人里風頭最盛那位,一貫格外注重形象。 客廳僅余馮敬棠與葉世文。 “世文,你大哥性格就是這樣,意氣用事,我有時候都想打他兩巴掌?!?/br> 馮敬棠心頭縈繞許多悶氣。這個家里,曾慧云有怨,馮世雄有怨,如今連葉世文也帶了怨。 他是替葉綺媚怨,還是自己在怨?馮敬棠不愿去想。 “你接觸的人事比他多,論年紀他在你之上,但論胸襟他不一定比得上你。你要包容他,一世人兩兄弟,不要有隔夜仇,知道嗎?” “知道?!?/br> 葉世文半闔著眼,沒了方才的滔滔不絕。 馮敬棠知曉這個兒子心思重,勾唇笑了,“怎么?是不是覺得我不器重你,做什么事都要你與大哥搭檔?” 葉世文理解馮敬棠有私心。他的身份能把馮敬棠隱去得一干二凈,無論多黑心的財富,經過這個兒子一濾,便是清清白白,按勞所得。 屠振邦講過,馮敬棠最好運的就是葉綺媚為他添丁。 添丁,才好發(fā)財。 “怎么會呢?大哥怎么說也浸過咸水,留學英國,我還有很多事情要跟他學呢?!?/br> “兩父子之間你還假謙虛?你也是正經大學畢業(yè)的?!瘪T敬棠擺擺手,“我對你的期望與世雄不同。你有貴人點撥,又挨過苦,人情世故比你大哥懂得多。為人父母,只會想自己的孩子好,手段不一樣罷了,你不要誤會我的用心?!?/br> “至于慧云——你也知道,女人總是小氣,你不要怪你云姨。” 葉世文突然抬眼,勾唇淺笑,“云姨是長輩,我應該尊重的。” 陳腔濫調,既為自己解釋,又替曾慧云母子開脫。捅破天大的簍子,一屋四人,也只有自己被懷疑,被要求道歉,被勉強寬恕。 他更適合信奉基督。 “等到你以后成家立室,你就會明白我講的了。”馮敬棠見兒子臉色緩和,“留下來吃午飯吧?娟姐已經出街買菜,今日我叫她煮你愛吃的碌鵝。” 葉世文站起身,“不打擾了,我還有事要做,趕著走?!?/br> “什么事這么重要?連陪家人吃飯都不行?” 他怎會是家人?這里連一雙待客的拖鞋,一杯溫熱的茶水都不會為他奉上。 葉世文又不傻。 “昨晚那件事不查清楚,我沒什么胃口。” 與曾慧云母子吃飯才是真的沒胃口。登門已耗光耐心,還要他忍受馮世雄的驕傲和愚蠢? 明槍暗箭,早就讓葉世文食不知味。 馮敬棠深知兒子隱藏的理由。薄唇邊那道傷痕突然過分顯眼,心頭稍稍一緊,馮敬棠也站了起來。 “那你等我一下,我去廚房煮個雞蛋,你敷了會快點好。” “這個?”葉世文點了點自己嘴角,不甚在意,“男人老狗,有疤才有型嘛,不用麻煩了。” 他抬腿就往外走,馮敬棠連忙跟上。 眼見葉世文就差半步邁出門口,突然又轉身。 “阿爸——” 馮敬棠臉色欣悅起來。他對葉世文有理所當然的權威,父命子從,使喚做事合情合理。卻始終在心底存著幾分虧欠,畢竟沒有在身邊養(yǎng)大。 少了點舐犢情深。 只要他肯示好,做父親的當然會彌補。 “我找人給了封口費那些記者,你記得把錢給回我。你知道的,我一向沒多少錢傍身?!?/br> 馮敬棠一愣。 眼底的光從聚攏到渙散,似熱湯放涼,凝了層一觸即破的薄油脂。慢慢審視葉世文臉龐,鼻梁,嘴唇,膚白發(fā)密,溫和眼神。 許久之后,才聽得馮敬棠說一句。 “你去找Norah,她會開支票給你?!?/br> 他根本不像他媽——葉綺媚哪有葉世文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