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自殺，可在被帶到公孫紹面前的時候，他身上除了這身衣裳，所有東西都被收走了。只要公孫紹不想要他死，那他想死都難。

    夫妻兩人被拖走，正堂又恢復(fù)了平靜。

    公孫紹邁步走到門口，潮濕的水汽撲面而來，他看著外面的雨幕，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妻子離去的時候。

    那也是這樣一個大雨的夜晚。

    那時候，他的妻子阮湘難產(chǎn)生下如意，身體每況愈下，逐漸凋零。他的好父親趁機(jī)發(fā)難想要趕他出公孫家，阿弘阿凌幾次三番遭到刺殺，他根本無暇他顧。

    可是，只要王管事告訴他，他就一定會幫他?？赏豕苁伦允贾两K都什么都沒說。

    何必說那么多呢，都是借口。

    公孫紹冷笑，不過是看他那會兒勢弱，擔(dān)心他失勢亦或是受他牽連才閉口不言而已。

    大概在他看來，自己根本成不了氣候，還不如另擇明主吧。

    兩刻鐘后，灰衣男子出現(xiàn)，低聲說：“家主，他招了。”

    公孫紹看向他在，說：“是誰？”

    灰衣男子搖頭，說：“他也不知道對方的來歷，平時都是憑信物相見，有事對方會來找他。那本故事書因?yàn)槲覀兌⒌镁o，他還沒來得及給出去，就藏在家里的暗格里?！?/br>
    “去告訴三郎君?！惫珜O紹說。

    “是。”暗衛(wèi)無聲無息的出現(xiàn)，領(lǐng)命退下。

    “不必了，我已經(jīng)找到了?！惫珜O凌放下手中的大傘，踩著一串濕腳印走進(jìn)正堂，說：“父親你這可就小看我了，就他那兩下子，我輕輕松松就找到了?！?/br>
    說話間，他眉毛一樣，肆意又傲氣。

    公孫紹面色微緩，說：“都遇到什么了？”

    “正如我們推測的那樣，有人偷偷進(jìn)了王家，看見我之后，他就自殺了?！惫珜O凌有些無奈的說，跟著從袖中取出一本冊子遞給公孫紹。

    公孫紹目光一抬，伸出手去，跟著動作一緩，又放下了手，說：“不是這本?！?/br>
    那本故事書是他親手交給公孫月的，說是書，其實(shí)是絹布為紙，字都是一個個繡出來的。只有這樣，才能保存的更久。因此，那本書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他都記得清清楚楚，絕對不是這個樣子。

    “什么？”公孫凌愣住，然后低頭打量著自己手里的書。

    “魘的手下，王管事不會說謊，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東西就被人給換了？”公孫紹輕聲推測。

    知道自家父親不會說謊，公孫凌氣悶的把書往旁邊一扔，跟著臉色一整，說：“交給我，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誰這么處心積慮謀算我公孫家?！?/br>
    公孫紹點(diǎn)頭，樂見其成，他是很愿意讓自己的孩子多些歷練的。

    雖然，在別人眼中，公孫家嫡系的兩個郎君已經(jīng)足夠優(yōu)秀，可在他眼里，總覺得有些不足。亂世之中，還是多些歷練才好。

    得了他的首肯，公孫凌立即告退出去，詢問過去，去了灰衣男子，也就是魘那里。

    漳州城一面臨海，兩面環(huán)山，在這大雨瓢潑之夜，想要博條生路，唯有出門之后就是一片平原的東門。

    城樓之上，公孫弘擦拭著手中的環(huán)首刀，滿身肅殺之氣。

    布局十余天，為的正是今夜。

    大雨封鎖天地，不論是出海，還是上山，都是死路，那些人定會來這里搏一搏。而這里，則會成為他們的鬼門關(guān)。

    這一夜，漳州城大雨之中，不知摻進(jìn)了多少鮮血。

    無數(shù)早已被盯上的暗樁一一被拔除，血流遍地，最后被大雨沖刷干凈，不留絲毫痕跡。僥幸死里逃生的探子們孤注一擲往東門沖去，黑影閃爍，倒在了刀光之下。

    公孫弘看著一眾早已失去聲息的黑衣人，面無表情的說：“拖下去?！?/br>
    王宅。

    雨水濺起，又從防水的靴面滾落。公孫凌站在正廳之中，冷冷的打量著幾個仆役。

    侍衛(wèi)翻遍了整個王宅，很快來報：“郎君，沒有找到那人?！?/br>
    公孫凌面色一狠，他冰冷的看著廳中的人，詢問：“那個叫阿昌的書童呢？”

    幾個仆役瑟瑟發(fā)抖，絲毫不敢隱瞞，說：“郎君來之前沒多久，他說他去茅房，就沒見回來了。”

    公孫凌凝眉，勉強(qiáng)多了些耐心，問：“關(guān)于他你們都知道些什么，快說?！?/br>
    家中主人都被帶走了，這群仆役正是六神無主的時候，哪里還敢怠慢，公孫凌的話音剛落下，他們立即就七嘴八舌的說了起來。

    公孫凌越聽臉色越不好，在這些人口中，那個阿昌平日里沉默寡言，沒什么存在感，也沒什么喜好，整日守著家里的郎君，說來說去，一點(diǎn)兒有用的都沒有。

    仆役們慣會看人臉色，眼見著公孫凌如此，更是惶恐。

    “對，對了，那小子似是有相好的了，我在他身上聞到過脂粉味兒?！闭谶@時，其中一個人說。

    公孫凌瞬間看過去，說：“什么脂粉？”

    仆役看向另一個中年女婢，說：“就是夫人平日里舍不得用的那個，之前就在上巳節(jié)的時候用過?！?/br>
    女婢恍然，頂著公孫凌的視線說：“那是沁香居里的百花粉，價比真金，就算想買都買不到，夫人用的那一盒還是公孫姑娘命人送來的。”

    公孫凌面色微緩，目光卻更冷。

    虧他家如意還惦記著那安氏，可那個賤婢卻絲毫不記恩情，竟然背叛了如意。

    記下這一點(diǎn)，公孫凌再問，就問不出什么了。

    左宅。

    墨香濃郁，大筆揮就而下，筆走龍蛇，一筆便寫出了如意二字。

    左淵安靜觀看了一眼，覺得不滿意，便就直接把這一張震碎，復(fù)又去寫。

    不好，不好，實(shí)在不好。

    公孫月生來嬌貴，便是武藝高強(qiáng)，卻也吃不得苦。她殺人，不是因殺而殺，而是為了救人而殺。她出刀之時，并無殺氣，只有不容摧折的堅定。她和他不同。

    所以，這一筆滿是煞氣的字，不適合寫她的名字。

    左淵心說，努力收斂了身上的煞氣，凝神靜氣，重新寫出如意二字。

    可不論他怎么收斂，筆意中總是帶著掩飾不住的狠戾之氣。

    停下筆，看了良久，左淵直接拋下了筆，坐了下去。

    少了分散注意力的事，左淵霎時間就從自己渾身上下好幾處地方上感受到了仿佛浸入骨髓般的疼痛。

    那是積年舊傷，平時還好，一遇到下雨天，冰冷又刺骨的疼痛就會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泛起，然后侵占掉人的所有注意力。

    “主人，藥來了?！崩铒L(fēng)敲響門，輕聲說。

    左淵喚了人進(jìn)來，端著那晚大老遠(yuǎn)就能嗅到苦澀氣息的藥一飲而盡。

    苦嗎？自然是苦的。

    可能感受到苦才好，這說明他還活著，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溫?zé)岬乃帍暮韲狄恢蓖拢M(jìn)入肺腑之中，慢慢的，他身上的疼痛好像沒那么明顯了。

    左淵閉目靠坐在那里，神思飛遠(yuǎn)。

    他必須要讓自己想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才不會被身上的不適一直折磨。

    這些傷都太久遠(yuǎn)了，久遠(yuǎn)到就算他找到了天下最出色的大夫，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治好的。

    至于那個老頭子說的什么放下一切靜養(yǎng)三年就能好？

    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哪有三年的時間給他靜養(yǎng)。

    閉眼之前，左淵還在思考該想點(diǎn)什么，可眼睛剛一閉上，他就又想到了公孫月。

    “他為什么發(fā)抖啊？”哪怕時隔兩年，再回憶的時候，左淵依舊能想起公孫月當(dāng)時好奇中帶著躍躍欲試的語氣。

    后來她身邊的婢女說了他的身體情況。

    “什么？”當(dāng)時的公孫月驚訝不已，憤怒的說：“從小就有了？這世上怎么會有這種人，竟然虐待小孩子？”

    這算什么？

    左淵甚至還記得自己當(dāng)初淡漠又無謂的想法。

    安靜了一會兒，公孫月又笑，笑的輕快歡喜，聽不出絲毫陰霾，說：“可他活了下來，活著好啊，活著才有希望。”

    左淵當(dāng)時是愣了一下的。

    活著才有希望，那他的希望又是什么呢？

    這個問題，一直到現(xiàn)在，左淵都沒有找到答案。

    李風(fēng)再次進(jìn)來，稟報說：“將軍，公孫家的人動了?！?/br>
    左淵點(diǎn)頭，表示知道了，整個人一丁點(diǎn)的奇怪都沒有。蓄勢十余天，今夜正是最好的時機(jī)，公孫家若是不動，他才會覺得奇怪。

    他的目光落在左邊那處宅院，心中揣測不斷，不知，漳州最近這池暗涌，他那個好義兄有沒有插手呢？

    思緒飄遠(yuǎn)。

    左淵不由自主的就想起了前幾日郭盛的提議。

    娶……公孫月嗎？

    他不自覺的去摩挲著食指指節(jié)，回憶起和公孫月相識后的一幕幕，心中微不可查的泛起漣漪。

    可惜，這漣漪太輕，輕到它的主人都沒有發(fā)現(xiàn)。

    清晨，公孫月醒來的時候，雨勢已經(jīng)變小了。

    絲絲細(xì)雨斜斜落下，天地間一層白紗彌漫，似雨，又似霧。

    雨滴串成一段珠簾，滴滴答答墜下，砸在芭蕉之上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噼啪聲，然后順著晃動的枝葉落下。

    公孫月起床后就看到了這一幕，因?yàn)殛幊恋奶鞖舛行┏劣舻男那楹脦缀趿⒓淳妥兒昧恕?/br>
    “去傳信，我早膳在思明院用。”公孫月難得早起了一回，吩咐知春道。

    知春應(yīng)是，知秋上前，巧手為公孫月梳好妝，換上一身略厚些的淺紫色繡白兔搗藥紋的襦裙，跟著就起身，往思明院去了。

    “這么早就起了？看來如意昨晚沒睡好?！惫珜O凌道。

    收到消息的時候，公孫父子三人正在書房聊著天，比起公孫紹微皺的眉和公孫弘更加嚴(yán)肅的臉，他直接就說了出來。

    “賤婢可恨，”公孫弘板著臉說。

    昨晚寶祥院發(fā)生的事，早在之后就被暗衛(wèi)稟告給了公孫紹，至于采綠，更是一早就被公孫紹遣人押走了。而這一切，公孫弘和公孫凌都是知道的。

    “如意不至于如此，”公孫紹打斷，而后微笑說：“她應(yīng)是在好奇我們昨晚收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