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街小巷中，柳敘將繡好的錦帕和布匹放在竹籃中遞給了街市上的布店，收撿好了錢財便往家里去。

    才至門前就聽到里頭男人教小孩讀書的聲音，她進了小院果不其然看到崔衡正坐在五歲的男孩身側，教他一筆一劃寫著。

    崔衡見她回來了，便笑：“來看著孩子的大娘我已請她回家里去了，我在便是?！?/br>
    柳敘點了點頭，將孩子趕進屋里去了之后，崔衡拿起桌上一張小楷默的《孟子》篇章問：“他說是你寫的？你如何認字的？”

    “小時在采礦場，父親總拿著樹枝在泥中比劃教我認字，后來我去給采礦場的官員做記檔，才拿筆練字?！彼晚鹬?。

    “柳家家傳，該是如此。”

    鄰居家的大叔將柳敘要的米面都搬了來，吆喝一聲后放到了門口。她趕忙去接，那幾大口袋也累人，崔衡便前去搭手。

    鄰居大叔走了幾步，聽到聲響回頭看了看他們，又笑笑走了。

    二人搶著拿一個面袋子，柳敘爭執(zhí)不過，見崔衡將東西都放進廚房后，遞上手帕請他擦汗，看他正笑著卻道：“公子請人一路護送我們回京，又替我找到了尚在京中的堂親，實在感激不盡。我已答應公子，去見要找我的人，公子也不必總是來這兒，多有不便?！?/br>
    “你們孤兒寡母的，平日里麻煩事……”

    “正是因為孤兒寡母，您才不便來此。”柳敘打斷他，聲音柔柔，卻不容拒絕。

    良久，他只得尷尬應一聲“好”。

    柳氏一族在前代是無人可比的榮耀，乃前代開國功臣，至本朝奪位時，柳家一相叁將，寧死不屈，皆亡于那次宮變。

    柳家主支子弟自此被流放，旁支倒還有些人平安順遂。當初那一相叁將還有兩個弟弟，柳敘的父親便是其中之一。

    柳敘之父早就在流放之地病重而死，柳敘自出生起便在采礦場了，一天的家族榮耀也沒享受到。

    黃昏暮色時，崔岫云帶著披著斗笠的趙欽明走入這巷道，說著：“所以殿下之身份是不能告訴她的?！碑吘挂菜闶鞘莱鹆恕?/br>
    昨夜回去后，崔岫云將那份謄錄的記檔看了又看。

    五月十五日，兵部下令調叁處別州兵馬前往云州。

    五月廿二日，云州前線失利，云氏將領部下嘩變。

    五月廿叁，云氏將領擁兵不返。

    五月廿五，令蘇協(xié)所部前往查探情狀，若云氏叛變則可誅滅。

    六月初六，前線密報，蘇協(xié)所部并未動作，上書稱云氏不會叛，請陛下莫要發(fā)兵。

    六月初十，蘇協(xié)所部被大姚部攻擊，潰散四逃，而蘇協(xié)不在軍中。

    六月十叁，云氏擁兵叛逃。

    崔岫云記得，是在六月初八那一日，蘇協(xié)交給她書信，讓她去找在后方養(yǎng)病的趙欽明。

    蘇協(xié)什么時候離軍的，她也不知  ……

    怎么看，蘇協(xié)也不能算全然無辜，也難怪皇帝多年疑心。

    崔岫云在院前敲了門，是崔衡來開門的，引他們進去。

    “孩子睡了，你們小聲點兒?！贝藓庹f著。

    “孩子多大了？”崔岫云問著。

    崔衡柔聲說：“五歲，她十六歲在采礦場成了親，誕下一子，可她丈夫前些年被石頭砸死了，所以孤身一人。來，快進來吧?！?/br>
    柳敘聽到門外聲響，打開了門，見到跟在崔衡身后的兩人，緩緩行了禮，抬眸時，卻發(fā)覺那兩人直勾勾盯著她。

    “怎么了這是……快進來啊。”崔衡不解這兩人怎么無端發(fā)愣了。

    趙欽明回過神，拽著崔岫云進了屋，低聲說：“抱歉，因姑娘太像故人，故而發(fā)愣了?！?/br>
    眼細長柔情，唇圓滿輕揚。

    乍一眼，像蘇協(xié)。

    柳敘斟了茶給他們說：“我已知兩位想問何事。我的確記得小時，曾有一官爺交代過采礦場的人照料我，可我實在不知是誰，也不知緣由，恐怕無甚能幫到你們的。”

    “姑娘名作柳絮？是飛絮那一字嗎？”崔岫云問。

    柳敘搖頭：“是紀言以敘之之意?！?/br>
    “不對啊，我記得您的父親喚柳觀，您與父親，怎么都是“又”字輩啊。”崔岫云皺眉。

    聞此，柳敘淺笑說：“我父親還有一個弟弟，也便是我小叔。小叔隨父親被流放  ，出去打水就走失了，父親因此日日自責，神志不清了好一陣，總是喚著柳敘此名。是時，母親誕下了我，父親那段時日把我當做小叔，故而我便也叫此名了?！?/br>
    “你小叔何年生人？”趙欽明忽而急問。

    柳敘被嚇了一跳，卻搖頭：“這我不知確切的，大抵比我父親還小上十幾歲，若到今日，該是四十五六的樣子。”

    蘇協(xié)也差不多是此年歲。

    柳敘實在是所知不多，崔衡看崔岫云和趙欽明倒是神色都不對勁，看著天色，也只得先送他們出去。

    “崔姑娘，我還有些話想與你說?！绷鴶⒑龆_口，崔岫云看了看崔衡，點了頭。

    待到她離開時，崔岫云看到門前只剩下崔衡一人，后者回頭看她：“殿下回宮了?！?/br>
    她點頭。

    “我方才看到……”崔衡送她回客棧，猶豫著說，“你們在桌下，牽了手。”

    是聽到柳敘的小叔年紀時，她牽住了趙欽明微涼的手。

    蘇協(xié)若是那一位柳敘，本就夠驚駭了，而如此，他也真的有叛逃的理由了。

    “嗯?！彼姓J。

    “你們來來回回折騰這幾回，我是看不懂了?？梢源藜抑沂?，你做不成他的正妃的?！贝藓鈵濄f。

    何止做不成正妃，以崔岫云的身份嫁給他，是此刻的她絕不能做的。她不能再做自己惦念的事，還會成為他最大的風險。

    他承認喜歡她的時候，她有多歡欣，過了那一夜，都蕩然無存。

    “我知道，我都知道?！彼吐暷剜胫绱讼氯?，有朝一日，他們真是會看著對方各自成親，縱然相伴，也只能是天塹兩邊的君臣。

    她將那點悲怨吞了下去：“便有眼前歡，足夠了，這天底下不相守的戀人，也不少啊?！?/br>
    “是啊，”崔衡揉了揉她的頭，又垂眸，“是啊。”

    這幾日崔岫云新找了住處，正準備叫人搬東西，崔衡提起崔母在府中給她準備了些東西，叫她一并拿走。

    二人至崔府門前時，崔衡還輕罵：“府上的人是越來越懶了，天黑了也不知道門前點燈。”

    叩門后，家仆開了門卻先于他們開口：“大人，快去看看吧，姨娘病倒了?！?/br>
    家仆所說姨娘，便是崔岫云的養(yǎng)母，她聞言提裙進屋問：“何事病倒？”

    “晚膳后吏部來的人，說是叔父老爺路遇山匪，跌落懸崖如今失蹤了?！?/br>
    父親。

    崔岫云一個趔趄，頭磕在了門邊。

    崔享去安撫鬧事的士子，一行本還算順利，聚在州府鬧事的士子如今都已經散去了。

    當地州府官員在郊外山上宴請崔享一行，誰料路途當中，前些年當地一個不得志的士子落草為寇，不滿他們的行徑，趁機襲擊了他們一行。好在護衛(wèi)來得及時，一行人里卻也死傷了不少侍從，還有崔享不知所蹤。

    這是吏部的說法。

    崔母聽到這個消息便暈過去了，崔岫云伺候了一陣，到了深夜里，崔母才醒來。

    “阿云，”崔母艱難起身，撇開崔岫云端上來的藥碗，“此事你抓緊修書與你長姐和小弟，若是真出了事，他們也得知道……去取筆墨來，我要給你父親從前的好友托書，他們都在那地界兒，總能幫著尋尋人?！?/br>
    “娘，你先喝藥，我這就取?！贝掎对谱月牭较⒑螅奸g從未舒展，心頭只剩下懊悔愧疚。若不是為了她，崔享也不必走這一遭。

    見她神思忐忑寫字，崔母握著她的手柔聲道：“世事無常，這事你別自責。無論生死，總要先把人找到?！?/br>
    崔母也不過是強打著精神，寫完書信囑咐家仆去辦后，才又跌坐回了床上。

    崔岫云扶著崔母，眼見著崔母落淚憂心，也只得緊緊抓著崔母的手，靠坐至天明。

    城中近日來往之人越發(fā)多起來，城外羅鳴寺的廣化大師圓寂，荼毗火葬之后結出了舍利子，香火更盛。

    廣化本非京城人，是六年前因名聲太盛，皇帝特下旨從邊地將人請來京外寺廟的，他有皇帝的加封，一應身后事都要禮部來主持。

    下朝后請安時，皇帝突然與趙欽明提起，廣化曾經給他母親主持過六年的佛事，他也該去多關心關心。

    這倒也算是情理之中。

    在宮中遇到前來講學的秦學士時，趙欽明還往他身后望了幾回，秦學士見狀說：“崔編修告假了，我是獨自來的?！?/br>
    早朝時，趙欽明才聽說崔享的事。

    她看上去不牽不掛的無畏性情，卻是最記恩仇的，也算是他惹出來的麻煩。

    至此日晚膳后，崔岫云才把崔母勸下休息，自己也勉強喝了幾口參湯。

    崔衡不當值，也跑了一天尋遍了京中崔家親戚，但凡有些關系的都去求人幫忙找尋崔享下落。

    聽聞有人找自己，微暗天色里崔岫云提著燈去了后門處，見到穿著披風遮掩著面容的背影。

    “殿下怎么來了？”她有些詫異。

    發(fā)髻輕散，唇白眼紅，趙欽明回頭見她這副樣子，蹙眉上前：“我已托人去尋崔伯父了?！?/br>
    “多謝?！彼鬼c頭。

    猶猶豫豫著，他從懷里拿出一個油紙包：“從宮里帶來的荷花酥，不能不吃東西?！?/br>
    說話時，他聲音遲鈍磕絆，別扭得很。她輕嘆一聲，緩緩靠在他肩上。

    突然，斜巷里傳來一陣木棍聲，她趕緊抹去了眼角的淚，提起燈來。

    不遠處，一個衣衫襤褸的拄著木棍瘸腳走來的人，顫巍巍叫著“小姐”。

    “林叔？”崔岫云看清來人的臟臉，趕忙上去扶著，這是家中老仆，當日跟著崔享一塊兒離京的。

    “小姐，”林叔一見到她，猛地撲在地上，老淚溢了出來，握緊她的手，“老爺，老爺被人害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