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陰魂不散
今日去見皇帝的時候,趙欽明才從皇帝殿中出來,迎面撞上瑾王,后者看他時躲躲閃閃的,連行禮問好連舌頭都沒伸直。 他這樣一番作為,本來因為他復位鋒芒太盛而退避了這段時日的蕭貴妃是坐不住了,瑾王如此,也是常事。 對他所呈上的秦宛的罪證,皇帝前日說了要好好看,今日沉吟許久總算給了他答案。也虧得秦宛引火燒身去招惹了高家,如今江南世家就算存疑,也不敢在秦宛一事上多做唇舌,免得被拖下水。 刑部大牢門前。 今日是酷熱天氣,但只剩下一身薄臟麻衣在身的秦宛被推出了大牢,也不免沖著這大門笑罵:“留我不住了,怎么還推推搡搡的,連衣裳也不還嗎?” 他罵完,這面朝大牢的街面上是少有人經(jīng)過的,他撣了撣身上的灰轉(zhuǎn)身走,轉(zhuǎn)角處玄衣銀邊的女子正抱著劍看著他。 秦宛神情僵住,正要躲閃開,姜笙卻主動上前朝他懷里扔了東西。 “丹書鐵券,”姜笙道,“如今它真的只是一塊廢鐵了?!?/br> 秦宛摩挲著那塊鐵牌笑:“沒成想,我的救命之寶,還是殿下恩賜的?!?/br> “是陛下恩澤,丹書鐵券救不了你的叛國之罪,只不過赦免你的由頭?!?/br> 姜笙鬧不明白,他們已經(jīng)把秦宛的身份告知了皇帝,稱秦宛叛國之舉是為宋家之事懷恨在心,所有的罪名也都算坐實了,最后皇帝也只說沒收家產(chǎn),驅(qū)逐出京,留秦宛一命,算是給宋家留個后。 “喲,那這陛下是當年奪位的時候虧心事做得太多,如今想積德嗎?”他冷笑。 “你若是嫌命太長,現(xiàn)在回去也來得及?!苯蠠o奈。 她送秦宛去城門,這一路上他這副樣子也招來了側(cè)目,他卻只當看不見。 “此次來京,還是沒能來得及給你父兄上柱香?!鼻赝疠p聲說。 “沒事,你給的錢,足夠我給他們在這城中香火最盛的寺廟供奉百年了。” “不遺恨嗎?”秦宛忽而道,“若是當初……有人能夠突圍出來送求援信,或許他們還有得救?!?/br> 姜笙的臉色變了變,他忐忑地等待著她的恨意,卻聽到她講:“其實城破之后我在他們的尸首旁找到了那些時日的軍務記檔,知道他們曾派出過人求援。雖不知為何最終沒收到,但我細算過日子,算了一遍又一遍,想騙騙自己。但我知道就算那些人成功找到我,再趕去救援,時日也是不夠的,他們躲不過一死。” 她長長嘆口氣:“起初也總想,哪怕再快一點。這世上終沒有這種如果,真要算賬,我也跟大姚人算賬?!?/br> 抬頭時,姜笙看他注視自己許久,皺著眉低下頭:“看什么?” “多謝姜將軍,你又救我一命?!?/br> 他沒頭沒腦一句話,她只得報以疑惑。 她這般說,往后余生,他才不至于夜夜噩夢。 在城門前的茶鋪,秦宛見到了趙欽明,他氣定神閑坐在一旁,卻一口茶都不喝。 “還有殿下為我送行,我也算榮幸了,”秦宛走過去坐下笑,斟了杯茶,“殿下拿出鐵券丹書,救我一命,是意料之中,還是意料之外啊?” “你不必知道,”趙欽明目不斜視,“如今你家錢財已被抄沒,往后要如何做?” “回云州,東山再起。錢財而已,在云州我還有幾間暗鋪,明面上找不到的,憑這些,五年之內(nèi),我敢說恢復如初?!?/br> 趙欽明看著他平平淡淡說出狂妄之語,也只是點頭:“不久之后姜笙會去云州,你若真心懷愧疚,幫襯好?!?/br> “只要殿下愿意放她遠離奪位之爭,年年歲歲,我都愿以家財獻上,助殿下一臂之力?!彼床琛?/br> 趙欽明不置可否,正要起身,秦宛卻是潤完喉嚨后道:“崔司正如何了?” “流放了,走了幾日了?!?/br> 秦宛愣神,他被抓還在崔岫云之前,什么消息都不知道,卻大致猜到笑說:“我還提醒她,叫她小心,沒想到這一劫她都沒躲過啊。不過殿下這么害她,她還沒咬您一口?。俊?/br> “如何咬?” “她知道殿下在云州有不能為之事,怎么也沒要挾你一番?”秦宛嘖嘖稱奇。 趙欽明猛然回身,秦宛擺擺手:“她自己能猜出來嘛?!?/br> 她知道……那為何不說。 趙欽明坐了回去:“那夜鬼市,挾持她的究竟是何人?” 看他一副,若是自己不說,就出不了這城的樣子,秦宛挑挑眉:“一個大姚國的人,算是寧瀛的上司,想帶她走,她不肯,就想打暈了帶走?!?/br> “為何?” “我怎知道?”秦宛搖頭,“不過當時那人誓要將崔姑娘帶走,如今她被流放,也更容易。想來此刻崔姑娘也肯跟他走了。” 秦宛不知自己哪句話惹到了趙欽明,他臉色差了許多,秦宛便自己起身。姜笙趁著他們說話的間隙尋來一身衣物,塞給秦宛,他笑著收下。 “山水相逢。”他拿上衣物便走了。 來時幾十箱的貨物金銀,走時截然一身,來去寥寥。 趙欽明仍舊坐在那茶鋪,一炷香的功夫,才又等來了另一個人。 自從他被廢,袁鳴出京,江南貪污一案后他們再未見過。此時袁鳴一身便服,被他免了禮之后坐下道:“殿下看上去怎的臉色不好?” “沒事,你有何事要找我?”他掩蓋著神情的不自然,喝了口澀茶。 袁鳴道:“我是來辭行的,戶部已然授我官職,去外地做知州。” 趙欽明點頭:“若不是江南賑災銀貪污一事,你早該升品級了?!?/br> 袁鳴點頭,猶豫了一陣后說:“有一事,臣想問問殿下。臣之前也在京中遇到過崔岫云司正,那時只知她在協(xié)助您辦差,怎么現(xiàn)在……” 你與她有交情?他皺眉。 “噢,為了崔司正的安全,臣一直未說。當初臣一行人得以從江南逃脫,也都是崔司正相助,她還特意囑咐我們?nèi)フ姨K家人,便可找到殿下,殿下會助我們一臂之力?!?/br> 她……覺得他一定會幫嗎。 見趙欽明眉縱更深,袁鳴拍了拍腿說:“臣提起此事是……聽到一些風聲,若殿下只因她是江南世家的人便有意除去,臣覺得,她非偏頗重權(quán)之人,殿下無需這般對付她,反倒,她于殿下會有益。” 口中的澀茶都已經(jīng)失去了難吃的味道一般,趙欽明舉著那茶碗半天一動不動,最后丟下碗。 “已經(jīng)如此了,你也不必多想?!?/br> 夜里,趙欽明沒怎么吃得下晚膳,他覺得是白天那碗茶喝出了毛病,倒是把一眾侍從嚇得膽戰(zhàn)心驚的。 剛復位,那云州首富頃刻之間在他手里敗落下去,又流放了蕭貴妃手下的人,他此刻的狠絕比從前更甚,也更讓人摸不清他的脾性。 如今她應該……已經(jīng)出了曲揚縣了,再走上叁十日,也就到地方了。 閑來讀書,看些山川地理圖志,都不免想到這些來。 他扔了書,打上燈要自己去馬廄看看馬,身后的侍從卻不敢松懈,無論怎樣都是要跟上兩步的。 侍從離了他十丈遠,他時不時回頭看,這群人還真是一點兒不肯松懈。 過路尚宮局時,幾乎是下意識他停下了腳步。 她不在了。 本該慶幸的事,最終多了幾分不舍。 正要抬腿,見到一個小小人影偷偷摸摸地從女官們的居所前跑了出來。 那宮女打扮的人抱著一大堆東西,不小心摔了一跤,東西掉了地,她慌亂回身撿著,這才發(fā)現(xiàn)了不遠處的趙欽明,愣神片刻就慌慌張張跪下行禮。 “拜見殿下。” 這聲音……趙欽明走近,沖著身后亦步亦趨的侍者冷聲道:“給本宮站住?!彼麄儾挪桓以俳?。 邱邱跪在地上,手悄悄扒拉著散落在地上的東西,看趙欽明蹲下身,膝蓋不禁往后退了退。 “這是什么?”他蹲身下來問。 “是……是姑姑的東西,尚宮讓我來收拾的,但不能被別的女官見到了?!彼勇暣稹?/br> 趙欽明看了兩眼,說:“你收吧?!?/br> 邱邱如蒙大赦,又把散落的東西重新塞回布包里。 一個紅絲織成的囊袋落在他腳邊,他撿起來聞了聞,一股藥草味道,鬼使神差打開,多是草藥,卻夾雜著一抹白。 “這是什么?”他問。 邱邱想拿回來,又縮回了手:“這是端午時留下的。紅絲帶織囊袋,放藥材辟邪,懸掛于門庭。姑姑說,家鄉(xiāng)有規(guī)矩,可以往這囊袋里塞上人名,掛在梁下,求瘟神庇佑親近之人安康。不過那夜,不知為何姑姑回來晚了,沒跟她一起掛,早上起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掛好了?!?/br> 看趙欽明堂而皇之打開那紙,邱邱變得氣鼓鼓的,想著有人說崔岫云是被他害的,更生氣,卻不敢惹他。 白紙黑字上,寫的是蘇潛之。 他忽然手握成拳,紙條在他手心里發(fā)燙。 那是那年蘇協(xié)帶他去云州,起初讓他偽裝成蘇家后人時所用的名字。 “你……殿下,松開吧?!鼻袂裣胍焓郑植桓?。 他閉眸片刻,把紙條裝回袋子里問:“你如今去哪里侍奉?” “不知道,可能,回苦役所吧?!彼÷曊f。 “你是罪人?”他問。 “我……姓云?!鼻袂穹吹共慌率裁戳恕?/br> 替邱邱把東西裝好后他說:“東宮會去把你要來?!?/br> 邱邱一言不發(fā),趙欽明盯著她良久,她終于不情不愿說:“謝殿下恩典?!?/br> 才不想謝,她心底里想著。 趙欽明冷哼一聲。也就是這一刻,能看得出是一家出來的。 夜里的馬廄不少馬匹都休息了,趙欽明才一進去,遠遠的他還沒瞧見飛霧,就聽到馬小聲嘶鳴起來,聲音里多是歡快雀躍。 正在抱草的馬夫這才注意到有人前來,見是趙欽明跪下行禮,他擺了擺手叫馬夫自己做事就好。 隔著圍欄,飛霧就往他懷里蹭著,若不是夜里,該帶它出去跑幾圈的,這段日子是憋壞了。 “平日里可有人帶它跑練?”他問。 馬夫道:“殿下也知道這馬認主,沒人上得去,每每就是放它一個在馬場里跑罷了?!?/br> 這樣也好。 馬夫想起什么來:“前段日子有個女官來過,倒是能騎上它,帶它去馬場里跑過兩回,只不過后來她也不得空來了,就沒人能帶了?!?/br> 梳理鬃毛的手停滯。 能騎上飛霧的人,還能有誰。 他撫摸著馬耳朵,低聲:“這一天,陰魂不散的?!?/br> 他陪了飛霧一陣,等在外頭的內(nèi)侍近前來著急說:“殿下,陛下召見。” 跟著內(nèi)侍去大殿的路上,他問傳訊的侍者:“是為何事?” “似乎是,崔司正那樁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