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風(fēng)雨下西樓 第11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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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全彬也覺得,她該去那里的。 “失望也好,滿足也罷,總得先去看了才知道。 不去看,我就永遠都不會知道,什么叫做‘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明明閉上眼,好像也能看見,可睜開眼就沒有了?!?/br> 那時李朝云還沒有嫁人,偷偷跑出來,和他在長慶樓上喝酒。 她說:“想去睜開眼還有的地方看看。那里和東京不一樣。長卿,你去看過,我也想去看?!?/br> 那個晚上,她說過的每一句話,他都還記得。 閉上眼,好像也能看見她,可睜開眼就沒有了。 孫全彬能回來,官家也頗有幾分意外。 他接到的消息,明明是前線部將多數(shù)陣死,孫押班不知所蹤。 不想,孫全彬竟能全須全尾地回來,還帶來最要緊的軍情戰(zhàn)報。 他詳細地列了在前線所得敵情,元昊兵力如何,部署如何。哪支兵扎在哪個地方,又是哪個將領(lǐng)率領(lǐng)。事無巨細,一一列明。 官家立刻叫人呈上輿圖。指著邠州、涇州二州,說道:“當(dāng)下最能解關(guān)中之困的,當(dāng)是此處。” 官家沉思許久,想起了在那里任職的范仲淹。 “若仲淹出援,吾無憂矣?!?/br> 他如是對孫全彬道。 孫全彬卸了甲胄,牽著馬,緩緩走出了宮門。 官家讓他回府好好養(yǎng)息,不必急著回宮輪值。 馬兒跟著他,一路從渭州趕到東京,也是疲累無比。 人和馬兒,在雪里施施而行,從宣德樓,又到御街。 走到了景靈東宮,他抬眼望去,看見了彩樓高結(jié)的長慶樓。 經(jīng)紀(jì)攤販們在街巷之中歡快地叫賣,撐著傘的小娘子們結(jié)伴而游,嬉笑聲,談天聲,塞滿了一整條大街,也闖進了他的耳朵。 和邊關(guān)的蕭蕭風(fēng)聲很不一樣。 東京,總是這樣一派盛世祥和。 哪怕定川寨幾乎全軍覆沒,在千里外的汴梁城,這里依舊是歌舞太平。 火燒不進來,血也流不進東京人的眼中。 看不見的戰(zhàn)爭,那就只是嘴中閑話時的談資,一頓茶飯過去,也就忘記了。 他的一身征塵,早就被東京城的這場初雪洗盡。 莫名地,他牽著馬兒,開始往馬行街走去。 先走過的是潘樓街。 潘樓酒店涌進涌出的食客們?nèi)绾3?,一波連著一波。小二迎來送往,口中喊著:“貴客三位,里邊兒請?!本频觊T口擺賣衣服、書畫的攤販都去躲雪了,賣帽子、頭面地還撐著傘,喊著自家的東西比別家更便宜。羊頭、螃蟹被一盒盒擺在布上,鮮香勾著路人去買上一籃。 有夜叉棚和蓮花棚的瓦子今日排了新的戲碼,講小說的王顏喜正說著當(dāng)年李世民御駕親征的往事。他說得驚險又有趣,聽客們陣陣叫好,銀子如流水般賞賜出手。 山子茶坊外車馬盈門,對街唱曲兒的姑娘們等在檐下,盼著附近的酒樓茶坊里能有想聽曲的客人,好把她們請去暖和點的地方,坐在火爐邊彈彈琵琶。 小兒們不識字,錯把蕭條的詞唱成了歡調(diào),錯聲唱著一曲《漁家傲》。 “塞下秋來風(fēng)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 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br> 孫全彬不由得側(cè)耳而聽。 那些邊塞的無奈與苦楚,在兒童們的歡歌笑語之中,變得無比輕快。 到了馬行街,便是另一番熱鬧。 小貨行和九曲子周家對門而望,吃飯的,買物的,都樂呵呵地笑著,撐著傘在街上走過。 孫全彬牽著馬兒,從馬行街最繁盛處,拐進民巷之中。 巷口的寒風(fēng)吹得他衣擺搖動,他想,從門前路過就好。 只是路過罷了,也不會有人看見。 可當(dāng)他走到了許家的門前,卻停下了步子。 韁繩繃緊,馬兒被他勒停。 許家門前的石墩上,綁著一圈白布。 這是家中有喪的意思,這一家,近來死了人。 孫全彬愣愣地看著那白布,寒意從衣袖中灌入,冷逐漸侵入骨中。 “吱——”,門開了。 朝煙攙扶著李訣從大門里走出來,許衷跟在他們身后。 父女二人,面色一個比一個憔悴。 幾人看見門外站著的孫全彬,都是一愣。 孫全彬亦然。 他想離開這里,逃開。 他欲飛馬,逃離這讓他害怕的地方。 他在害怕什么,心里正想的是什么,他不敢說。 卻見李二娘忿忿地對他道:“孫押班?” 第123章 殘局 鄭家出殯,埋葬進士鄭平之元妻,及一對早夭了的龍鳳胎。 幾日前,鄭平從許家接到人后,便暈死在了馬行街上。 人們都說,這鄭家沒福氣,這么好的一個親家,這么好的一位娘子,這么好的一胎龍鳳,一夕之間便沒了。 任大娘子拿了許家給的八百兩白銀,從此不再為人接生。 雪滿被自己的姑姑姑父領(lǐng)走,朝煙給她放了籍契,此生不必再為人奴仆。 許家宅門之中,李朝煙與孫全彬?qū)γ嫦嘧?/br> 許衷坐在朝煙身側(cè),輕輕按住朝煙的手。 朝煙的手發(fā)顫。 沒人開口說話,許衷便道:“孫押班今日剛回到東京?” 孫全彬默然頷首。 “押班征戰(zhàn)辛苦……東京前有傳言,道是押班戰(zhàn)死疆場了?!?/br> 孫全彬側(cè)過臉去,看見屋外的檐上,也結(jié)著白色飄帶。 他不敢開口說話,生怕從面前兩人的口中,聽見不想聽到之事。 可許衷卻無意瞞他。如今情境,但說實話無妨。 “二娘的meimei不幸亡故了,家中剛辦完喪事?!?/br> 他淡淡地開口。 孫全彬轉(zhuǎn)回頭來,低聲地問:“是三娘?” “正是?!痹S衷點頭,“難產(chǎn)而亡?!?/br> 孫全彬再次默然不語。 他低垂著眉眼,不看朝煙與許衷,只是看著面前的一杯茶。 像是并不關(guān)心,又像是在沉吟。 朝煙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覺得自己的手抖得越來越厲害。許衷輕柔地安撫著她,她卻還是忍不住,顫著聲音,開口說道:“孫押班,你認(rèn)得我meimei嗎?” “……”孫全彬不說話。 這是一個不需要答案的提問,在座之人各自心知肚明。 朝煙又問:“你知道我meimei對你的心意嗎?” “……” 孫全彬還是閉口不言。 怎么會不知道呢。 那個不會藏匿自己眼神的傻姑娘,在他說起西北風(fēng)光之時,目光是那樣熱忱又崇仰。 比美酒更為醉人,比煙火更加響烈。 他怎么會不知道呢? 他一貫的沉默令朝煙忽生了悲涼。 “孫全彬,你對云兒,可曾有過真心?” 孫全彬?qū)⒚媲暗牟枰豢陲嫳M。 初雪覆上了門外的庭院,盆中的枯木毫無生機,只有素色的慘白。 寒風(fēng)吹拂檐上飄帶,又吹來鄰院三兩晚菊,翩翩然落地。 似是凍川之上開出了艷麗的花,不添美色,徒增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