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月光 第100節(jié)
秦見月回到房間洗完澡,可能是今天穿少了,身上涼嗖嗖的,她去陽臺關(guān)窗時,霍然聞見一股煙草氣味。 怪怪的…… 看向旁邊,是一個陽臺與陽臺的隔斷百葉門。葉片傾斜著,能隱隱看到對面房間的陽臺。 秦見月記得,嚴(yán)蘇遇說對面這間房用來擺放一些工藝品,不接受客人預(yù)訂。因此兩間陽臺只淺淺隔斷,她也沒太大顧忌。 隱隱預(yù)感到那一側(cè)的人是誰。 秦見月用毛巾擦著頭發(fā)的手都頓了下。而后,抑制不住的咳嗽聲驟然響起。 她捂著嘴巴,很克制地咳了兩聲。 剛要跑回屋里,那頭傳來一聲沉沉的—— “感冒了?” 秦見月腳步停下,淡淡答:“一點(diǎn)點(diǎn)?!?/br> 他說:“我?guī)Я怂帯!?/br> “不用,我這有的?!彼B忙拒絕,又禮尚往來噓寒問暖一下,“怎么帶藥?你也生病了嗎?” “沒有,”程榆禮沉吟許久,才又開口,“去年你也是這個時候感冒,惦記著就帶上了?!?/br> 秦見月微愣:“……好吧?!?/br> 這樣兩個字收尾,她沒再另起話題。 “見月?!鄙滤{(diào)頭跑了似的,程榆禮又叫住她。 “嗯?” “我確實(shí)有一些事想和你說一說?!?/br> 秦見月訥訥的:“什么事???” 他說:“如果不愿意講你的以前,那我給你講講我的過去?!?/br> 又關(guān)切問她,“有地方坐嗎?” 陽臺,有張吊椅。 她坐過去,窸窸窣窣擦起頭發(fā),輕聲地應(yīng):“嗯?!?/br> 程榆禮漫聲道:“你可以不想聽,但你也有權(quán)知道。” 秦見月沒有再應(yīng)聲,靜靜看著阻隔在他們之間的那一道門,似遠(yuǎn)又近。明明看不見對方,但聲音近在咫尺,而他那邊濃郁的煙草味傳來,就好像呼吸淺淺在臉上鋪陳…… - 她在日記本里寫下的那些點(diǎn)滴。第一次相逢的雨天,書店里蓄謀的遇見,他統(tǒng)統(tǒng)都不記得。程榆禮的記憶起始于一個滴水成冰的季節(jié)。 那時高三,他在準(zhǔn)備出國的材料。是爸媽安排的學(xué)校,他們的斟酌和考量,程榆禮全然沒有參與。他只需要按部就班走好家庭給他安排的每一步,他的人生就可以一帆風(fēng)順。 即便要去到一個不喜歡的都市,他表現(xiàn)出最大的不滿就是皺一皺眉,然后說“好”,淡然接受。 把人比作石頭不可取,但程榆禮常偷偷在想,他的家人就像是重石,譬如壓著孫悟空的五指山,但他不是孫悟空,他不反抗。 因?yàn)樵綊暝^會越重。 被動地收到一些同學(xué)錄,上面寫著“前途無量”、“前程似錦”。 程榆禮感謝他們的好心,但這一些字眼似乎并不能讓他覺得驚喜、滿足。因?yàn)樗揪褪且粋€沒有希冀的人,無不無量,似不似錦,都不會成為他的追求。 這些祝福都走偏了,他仍會平靜悅納。 程榆禮的前半程人生沒有太大的閃光點(diǎn),成績好,是因?yàn)閷W(xué)習(xí)對他而言不是難事,這并不是拼命刻苦挑燈夜讀換來的。只是可以做好,于是就做好了。 交友。他有固定的圈子,那些和他同樣游戲人間的公子哥。比他會玩,程榆禮也不計(jì)較,他有時覺得他們玩的沒意思,有時實(shí)在無聊也會渾渾噩噩參與進(jìn)去。 異性緣,更不必說。 任何想要的東西,程榆禮都可以得來的不費(fèi)吹灰之力。撇開那些活色生香的宴會不談,他其實(shí)是一個活得很寡淡的人。 學(xué)校的乒乓球館后面有一顆白楊,程榆禮有時候會在教室門口盯著那顆茁壯的樹看上一會兒??蘸臅r間在想,白楊精神究竟是一種什么精神? 決定出國后,高三的課不用再上,程榆禮有段時間還是會去學(xué)校,他不回到課堂,閑的沒事就去cao場打打球。 大課間,聽到熱鬧的動靜,在前面的廣場上,是高一的社團(tuán)在招新。 高中的社團(tuán)沒有規(guī)模那么大,因?yàn)閷W(xué)生的主要時間還是放在學(xué)習(xí)上,因此形式也沒有那么多樣。無非就是足球籃球、游泳啦啦隊(duì)這類的。 學(xué)弟學(xué)妹們覺得新鮮,簇?fù)沓蓤F(tuán),熱鬧非凡。 程榆禮結(jié)束活動,抱著籃球走過去。 在沸反盈天人潮之中,忽的聽見一聲犀利的謾罵—— “臥槽,這我們動漫社的地盤,你他媽別擺這兒行嗎?就睡過頭兩分鐘地方就讓人占了,草!” 講話的是個男生,言談粗俗得讓程榆禮不由偏頭看去。 “啊?沒人告訴我這是你們的地盤啊?!被貞?yīng)的是一個短發(fā)女孩,她正擼起校服的袖子往長桿上掛上一面旗,見對方幾個男生人高馬大,女生話音都有些怯怯的。 “你前兩天來這兒沒看見?別跟老子裝瞎。” “干嘛呢,你罵誰呢?”另一個扎馬尾的女孩氣勢洶洶沖過來維護(hù)她的同學(xué),同行的還有一個看起來很書呆子的眼鏡男孩。 短發(fā)女孩說了句:“去別的地方不是一樣?非得在這?” “這話我同樣送給你,去別的地方不一樣?非得在這?!”動漫社的人高馬大,一下把女生撞得后仰。 眼鏡男孩據(jù)理力爭了一下:“先來后到懂不懂啊?” “算了小步,我們?nèi)ヅ赃吅昧?。你幫我抬一下桌子?!蹦莻€短發(fā)女孩見爭不過,輕輕扯了一下同班的男生,打算平息紛爭。 正要撤退之際,他們的社團(tuán)旗幟還沒被卸下,那個動漫社男生輕蔑一笑,突然舉起手里鑰匙串上的軍刀,一下劃破他們的旗。 “什么破京劇社,現(xiàn)在誰還聽京劇啊,我奶都不聽了,污七糟八的東西還往學(xué)校掛??茨阏械牡綆讉€人啊,丟人現(xiàn)眼?!?/br> 女孩正在收拾桌面的手頓住,驚愕地抬頭看去,他們的旗面一整個被從中間劃破。 扎馬尾的女孩看見他手上的刀,怒罵一句:“我們都說了挪地方了你還做這種齷齪事,賤不賤?。 ?/br> “你他媽說誰?!”那個男生舉起手,沖著兩個女孩。 旁邊臨近的幾個男同學(xué)恰好路過,上去拉了個架:“臥槽哥們,干什么呢?跟女的吵什么?。俊?/br> 那個扎馬尾的女孩回頭沖著那個叫“小步”的男生:“愣著干嘛,快去叫鐘楊過來!” 小步呆了一下,“哦哦”應(yīng)了幾聲,拔腿就往樓上跑。 劍拔弩張的時刻,安安靜靜卸下了旗幟的短發(fā)女孩輕輕地?fù)嶂屏训钠烀?,終于抬起臉看著那個男生。 她指著旗幟對他說:“給它道歉?!?/br> 男生怒道:“道你媽的歉。我還沒叫你給我道歉呢!” 她的身上那道怯弱幾乎是在瞬間消失殆盡,女孩直直地盯著那個高大的男生,側(cè)臉的發(fā)滑落時,程榆禮看到了她右眼眼角下的一顆淚痣。 她說:“你可以侮辱我,但你不配侮辱京劇。你不聽,不代表沒有人聽。只要京劇還活著一天,就有它存在和延續(xù)下去的價值。如果這叫污七糟八的東西,那什么才叫不污七糟八的?是這個嗎?” 女孩指著男生衣服上的動漫人物,“對你來說,這就是最可貴的精神寄托嗎?” “老子就愛看,怎么了?這他媽不比京劇好看?這叫熱血番,比你那哼哼唧唧什么玩意兒帶感多了!有空好好回去看看新時代的東西,什么叫潮流,別整這些土鱉東西,早看不慣你們這一堆了,還掛個破旗子,顯你啊,趕緊入土吧,草!” 女孩被他這一番話說得氣得發(fā)抖,口不擇言吼了一聲:“你入土京劇都不會入土的!” “如果對你來說京劇就是這么下三濫的東西,那我很想問一問你的身上有著哪一個民族的烙印。這是我們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文化,在你眼里這樣低人一等,丟人的不是京劇,是你!” 男生冷笑:“還說不丟人,你看看你在這擺半天有沒有來賞臉!說得難聽點(diǎn),占著茅坑不拉屎!你趕緊清醒清醒吧,根本沒人感興趣!別他媽擺了!” “怎么沒有人賞臉?我不是人嗎?她不是人嗎?”女孩指指自己,又指指旁邊的同學(xué)。與此同時,眼淚落下來,漫過她眼角的痣,“不擺我怎么知道有沒有人感興趣呢?哪怕只能招到一個人我也樂意!既然學(xué)校同意了說明我們的社團(tuán)是有可行性的,你算什么在這里沖我們指手畫腳? “你不看好京劇,總有人熱愛,總有那么一批人為它鞠躬盡瘁,我們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付出比你想象中還要多的千百倍的努力!你厲害,你追趕潮流,你永遠(yuǎn)與時俱進(jìn),我就是古板就是固執(zhí),我做一個沒有人加入也在堅(jiān)持的社團(tuán),你覺得我莫名其妙我傻逼,但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一點(diǎn)也不覺得丟人,起碼我還知道自己的家在哪! 她說著,哭得很兇,抽噎著直到哽咽,聲音斷了一下,又快速拾起,“反而是你,你聽不懂鄉(xiāng)音,你蔑視鄉(xiāng)音,這說明你根本就是一個沒有根的人!沒有根,再熱血有什么用?!你這個倀鬼,你根本就沒有追求,沒有目標(biāo),沒有人生理想,你才是廢物一個,趕緊入土吧你??!還熱血,熱血你大爺!” 旁邊的女孩趕緊抱住情緒失控的女孩:“好了好了,沒事沒事,不哭了,回頭我們重新做一個旗子?!?/br> “……” “鬧什么呢?”小步很快搬來的救兵,鐘楊走在前面,一下撞進(jìn)圍著看熱鬧的人群,沖著動漫社男生瞥一眼:“你幾班的?” 男生見狀,冷笑一聲:“惹上一群瘋子,愛在哪在哪。老子不伺候了。” 鐘楊扯著他的領(lǐng)子把他拽回來:“誰他媽同意你走了?說話,幾班的?!” “……” 程榆禮在那里已經(jīng)不覺間觀戰(zhàn)了許久,挪眼看向退到戰(zhàn)場后面的女孩,她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于心不忍,摸一下口袋,空空蕩蕩。 程榆禮旋即去學(xué)校的超市買紙巾,腳程遠(yuǎn)了一些,跑著來回,回到原地,已然人去攤空。毀掉的旗子一并被收走。 他站在人影稀疏的廣場上,聽著笨重的上課鈴聲,很久才挪動腳步。 下節(jié)課是語文課。 回到教室里,一切平靜下來。程榆禮不喜歡上語文課,于是習(xí)慣性在課本下放些理科的題目,偷偷算著數(shù)獨(dú)。 耳邊卻在回蕩那個女孩的聲音:“沒有追求,沒有目標(biāo),沒有人生理想,你才是廢物一個,趕緊入土吧你!” 程榆禮筆尖一頓,莫名覺得自己躺槍了。 朗讀環(huán)節(jié),他嘴巴沒張開。大概是這明目張膽的走神讓老師注意到他,年輕的女老師不動聲色走到程榆禮跟前,他才堪堪發(fā)現(xiàn)危機(jī)迫近。 看一眼他課本下墊的紙,老師將其抽走,沒收。 “程榆禮,談?wù)勀銓@句話的理解?!?/br> 程榆禮看向黑板,但字有點(diǎn)小。他戴上眼鏡。 在黑板的中間,赫然寫著兩行字:老當(dāng)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jiān),不墜青云之志。(王勃《滕王閣序》) 程榆禮最不喜歡語文課。他是一個情感淡漠的人。因此他的語文成績偏科嚴(yán)重。對閱讀題都是浮于表面的作答,在試卷紙上已有字眼中摳答案,最愚蠢的做法。寫作文也是靠背誦模板,每一次舉例論證,不是寫霍金就是海倫凱勒。 缺乏參與,缺乏靈敏度。 最害怕,也是在語文課上遭到刁難。 盯著這兩行字看了很久,他開口道:“如果說,白首之心和青云之志不會因?yàn)橥饨绲膮⑴c而改變,那我可不可以理解為它缺乏一種機(jī)變的柔韌性?” 老師反問:“當(dāng)你一味地追求柔韌性,你為此付出的代價是什么?” 程榆禮說:“我不認(rèn)為我的追求會為我造成不可彌補(bǔ)的缺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