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呼吸一窒，卻是不敢有任何微詞，默默地就退下了。

    這跋扈囂張的女人，只因?yàn)轵鸸右痪涞摹白∈帧?，竟連一句分辯的話都不敢說，足以證明，這蝙蝠公子在蝙蝠島，真乃是說一不二的主人，任何人都沒有膽子違抗他。

    楚留香沒有說話。

    蝙蝠公子道：“沒想到風(fēng)流浪子楚留香，竟好似變成了貞烈的女人一樣，要把衣服緊緊地裹起來?！?/br>
    楚留香淡淡道：“沒有人喜歡被這樣對(duì)待?！?/br>
    這與風(fēng)流與否，根本沒有任何關(guān)系。

    蝙蝠公子笑道：“是么？或許是因?yàn)槟阋褠凵狭四酋o人?！?/br>
    楚留香的聲音依然很平淡：“你在說什么，我簡(jiǎn)直是一點(diǎn)兒都聽不明白的。”

    蝙蝠公子道：“是么？你不明白，那你為什么甘愿自投羅網(wǎng)，也不愿讓她一同來我這蝙蝠島呢？玉姣公主如今在何處？”

    楚留香心中暗暗地驚訝。

    他嘴上倒是仍然滴水不漏，只道：“玉姣就是玉姣，何來公主一說？這世上竟有鮫人？你怕不是志怪本子看多了?！?/br>
    蝙蝠公子笑了。

    他淡淡道：“你若不知玉姣是鮫人，為何要把自己的血rou分給她吃？”

    ……他竟是連這個(gè)都知道。

    楚留香不說話了。

    蝙蝠公子也不在乎他的態(tài)度，只是慢慢地道：“我想要的是鮫人之淚?！?/br>
    楚留香道：“鮫人淚？”

    蝙蝠公子道：“這鮫人淚乃是至寶，你知道么？”

    楚留香笑道：“難道這鮫人淚，還能讓瞎子復(fù)明不可？”

    蝙蝠公子忽然不說話了。

    半晌，他才嘆道：“你知道我是誰了。”

    楚留香道：“原隨云。”

    蝙蝠公子復(fù)而又笑，道：“你早就懷疑我？”

    他這就算是承認(rèn)了。

    楚留香道：“海闊天的船沉了之后，你的船來的太及時(shí)雨?！?/br>
    原隨云道：“還有呢？”

    楚留香又道：“你船上的那些守衛(wèi)，好似不是人，是怪物?！?/br>
    原隨云淡淡道：“不，你猜錯(cuò)了，他們是人，只不過是一種奇怪的人?！?/br>
    楚留香不動(dòng)聲色道：“哦？”

    原隨云道：“我發(fā)現(xiàn)這島時(shí)，你猜這島上都是什么？”

    楚留香道：“是什么？”

    原隨云道：“都是死人的尸骨?！?/br>
    楚留香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原隨云道：“但這卻不是普通的尸骨，而是一種被叫做怨骨的東西，這種尸骨，只有生前有極大的怨氣之人死去，才能形成?！?/br>
    楚留香道：“這怕不是你一個(gè)人類能夠知道的消息?！?/br>
    原隨云淡淡笑了笑，道：“的確，是我認(rèn)識(shí)的一個(gè)朋友告訴我的。”

    楚留香道：“這朋友不是人，對(duì)不對(duì)？”

    原隨云道：“這朋友正是怨氣所形成的一種怪物，沒有實(shí)體，在我路過一片古戰(zhàn)場(chǎng)之時(shí)，他找上了我?！?/br>
    楚留香道：“哦……”

    原隨云自顧自地講道：“人是看不穿我的心的，只有這種怪物，才能看穿我的心思，找上我來，也正是它，帶我來找到了這島嶼?！?/br>
    楚留香嘆道：“的確，江湖上的人，有哪一個(gè)不稱贊你的才高八斗、溫和敦厚，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的心為什么又是這個(gè)樣子的呢？”

    原隨云淡淡道：“哦……那江湖上的人，雖然面子上稱贊我，卻哪一個(gè)不在心里同情我？甚至?xí)?，那原隨云，即使才高八斗、武功蓋世又如何？還不是個(gè)瞎子，連這人世間最容易享受的色彩與景色，都永遠(yuǎn)無法求得?！?/br>
    楚留香道：“你接受不了這種同情，因?yàn)橥橐馕吨麄冋驹诟叩牡胤?，而你是被看不起的?！?/br>
    原隨云道：“只是一些如臭蟲一般的江湖草莽，竟也能對(duì)我說三道四，竟也可以站在高出去假惺惺地同情我?！?/br>
    他的聲音也已冷了下來。

    這天之驕子是如此的自視甚高，他的自尊心是這樣的強(qiáng)，但他的身體卻是殘疾的，他這一輩子，都享受不到常人一睜眼就可以享受的到的色彩與景色，這一輩子，也都要被一些他根本看不起的人，去指指點(diǎn)點(diǎn)，同情或者幸災(zāi)樂禍。

    原隨云如何忍得？

    楚留香道：“你受不了這一點(diǎn)?！?/br>
    原隨云道：“所以那沒有實(shí)體的怪物找上了我，告訴了我這個(gè)島嶼?！?/br>
    楚留香道：“他找你，難道是想單純的幫助你不成？”

    原隨云淡淡道：“那自然不是，他是妖魔，是以人間的怨氣為生的東西，他想要的，是讓我不停的去制造怨氣，供它好好活著?！?/br>
    楚留香道：“這妖魔看人倒是很準(zhǔn)?！?/br>
    原隨云道：“好像是這樣的。”

    楚留香道：“然后你就在這里，建立了這個(gè)蝙蝠島，做一些罪惡的勾當(dāng)?！?/br>
    原隨云道：“你猜猜看，我做了什么？”

    他的語氣仍是淡淡的，卻透露出幾分愉悅來，好似一個(gè)世家公子正在賞花作詩一般。

    楚留香道：“你擄了很多女人來這里，供來蝙蝠島的這些人享樂?！?/br>
    原隨云道：“不止。”

    “哦？”

    原隨云笑了笑，道：“她們這些女人，倒是很有意思，一直被我關(guān)在這里，有些人卻還是想著要逃回家去，所以我就把她們的眼珠子挖出來，再把眼皮縫上，她們不是受不了這無盡的黑暗么？那我就讓她們永遠(yuǎn)逃不出去。”

    楚留香不說話了。

    他已震驚地說不出話。

    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高貴的世家公子，居然能做出這樣可怕的事情來……竟然能夠用這樣淡然、愉悅的語氣來說這樣可怕殘忍的事情！

    楚留香道：“你，你……！”

    原隨云忽然有些悵然，道：“但其實(shí)，瞎子看到的不是黑色?！?/br>
    楚留香不說話。

    原隨云的聲音自黑暗之中傳來，陰森森的，令人止不住的害怕：“瞎子看到的是虛無，只有虛無。”

    “黑暗”，也是一種顏色。

    但“虛無”卻是什么都沒有，這種虛無，自原隨云三歲的那場(chǎng)大病之后，就永恒地跟隨著他、折磨著他，也或許，正是這種虛無感，讓他覺得人生做什么都沒有意義，唯有掀起一些大的風(fēng)浪來，才能證明自己曾經(jīng)存在過。

    原隨云道：“至于那些拿著錢來我這里買東西的人……你難道以為，他們就是享樂的那一方？”

    楚留香道：“……那些人怎么樣了？”

    原隨云道：“他們既然來了，就在我手上留下了把柄。你有沒有聽說過這樣一件事，關(guān)外刀馬門的門主關(guān)十三，不知為什么居然瘋了，把自己家里所有的妻妾兒女全都砍死喂馬，自己疾呼著消失在了大漠深處？”

    楚留香道：“這是你的手筆……？”

    原隨云道：“人，真是一種非常神奇的東西，意志再堅(jiān)定的人、只要有了一絲縫隙，就能慢慢地?fù)魸⑺?，其中的訣竅在于，一定要慢、慢慢的去讓他崩潰。關(guān)十三有把柄在我手上，在我第一次要挾他，要他把女兒送到蝙蝠島上來的時(shí)候，他挑選了他最不在意的那個(gè)女兒。”

    楚留香道：“關(guān)十三有七房小妾，六個(gè)女兒，八個(gè)兒子?！?/br>
    原隨云道：“所以這一次，他很快就屈服了?！?/br>
    楚留香又不說話了。

    原隨云又道：“后來，我一次又一次的威脅他，慢慢的把條件升級(jí)，讓他的底線一退再退，他就慢慢地變成了我的一條狗。訓(xùn)狗的過程實(shí)在是很有趣，讓我忍不住多訓(xùn)幾條。”

    楚留香已不想再問。

    原隨云卻有些得意，他道：“那你知不知道，他最后為什么會(huì)被逼到那種地步？”

    楚留香冷聲道：“為什么？”

    原隨云道：“因?yàn)槲以谕{他親手送來女兒，親手殺死最信任的手下之后，又要他來了一次蝙蝠島，這一次，我好好的招待了他，告訴他蝙蝠島是個(gè)好地方，只要他一直聽我的話，他就能在這里好好的放松，他想要的一切，我都能給他。”

    楚留香道：“他想要什么？”

    原隨云道：“他想要一個(gè)公主?！?/br>
    楚留香愣住了。

    原隨云道：“你看，男人就是一種這樣的東西，自己受了苦難之后，不敢揮刀向我，卻一定要拉一個(gè)高貴的女人下水，沖著她去報(bào)復(fù)，好似這樣，就能證明自己不是懦夫?！?/br>
    半晌，楚留香才道：“那……那個(gè)公主……？”

    原隨云道：“死了，死得非常慘，就是關(guān)十三動(dòng)的手?！?/br>
    楚留香的心里忽然浮出了一個(gè)非常可怕的想法，他的頭皮幾乎已經(jīng)發(fā)麻，脊背上升起一陣一陣的寒氣。

    他澀聲道：“那個(gè)公主是……”

    原隨云道：“那根本不是什么公主，那是關(guān)十三的女兒關(guān)瑩?！?/br>
    楚留香的胃里翻江倒海，他已被惡心的恨不得嘔吐??！

    原隨云笑了，笑得很是愉悅。

    他道：“我把他送回家之后，才告訴了他這件事，然后他就發(fā)瘋了，殺了自己的全家。后來我的人就把他擄了回來，喂他吃下了蝙蝠島上原有的那些怨骨，現(xiàn)在，他也已變成一個(gè)怨氣所控制的行尸走rou，靠吃活人的血rou為生，當(dāng)然了，妖怪也可以?！?/br>
    他頓了頓，又補(bǔ)充道：“這就是怨骨的作用，可以使活人變成被怨氣驅(qū)使的怪物，身上無時(shí)無刻不散發(fā)著怨氣，這樣，我的那位妖魔朋友，在蝙蝠島也能過得很好了?！?/br>
    楚留香久久地不說話。

    這原隨云的心，竟惡毒、丑陋到了這個(gè)地步，讓人遍體生寒。

    人類認(rèn)為妖怪兇惡，但有些人藏在人皮之下的人心，才是這世上最可怕、最丑陋的東西之一。

    楚留香道：“那玉姣呢？你要鮫人淚究竟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