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北方老家的雨比越南的更蕭瑟，也更冷。這次雨落后，夏天就要畫上一個(gè)分號了，按照慣例，雨過后氣溫會(huì)有一次跳崖，一個(gè)星期后會(huì)回溫，之后再過一個(gè)月，夏天才會(huì)正式以句點(diǎn)結(jié)束。

    陳蜜不喜歡穿長褲，也不喜歡穿裙子，每年的這個(gè)時(shí)候就套一個(gè)帶帽外套，短衣，半截褲，趿拉上拖鞋就能出門，膝蓋經(jīng)常被凍得青紅一片，被胡玉桐看見了就會(huì)挨吵。mama一張嘴，就是大片大片沒完沒了的烏云。

    今天早上醒來的時(shí)候，陳蜜已經(jīng)感受到了降低的氣溫。

    門外傳來mama和小姨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小姨沒拿厚衣服，胡玉桐一邊嘮叨，一邊拿出來自己的衣服給她穿。胡玉桐誰都吵，女兒、meimei，翻來覆去還是那些老話，“凍傷了身子，老了以后誰替你受罪？”

    陳蜜翻了個(gè)身，把被子往胸口卷了卷，半截臉埋進(jìn)去。窗戶外是陰天，烏云壓得很低，視野里一片透著淡光的灰色。雨水不停地打在窗戶上，陳蜜曾經(jīng)花了很長時(shí)間去觀察下雨天的玻璃，盯著一處長久地看，一滴雨落下那點(diǎn)上，從來等不到第二滴打在相同的位置。她盯累了就揉揉眼，再看過去時(shí)，玻璃就已經(jīng)是一片水幕了。

    一定有兩滴雨曾打在相同的位置上，只是她沒看到。

    床下的人動(dòng)了動(dòng)，不等陳蜜探頭，就傳來一聲沙啞的咳嗽。

    陳嘆樵從地板上坐起身，單手支在身后，困意扯著眼皮不讓他睜開，男人半瞇著眼看向她，頭發(fā)亂糟糟的，擋住許多目光。

    “幾點(diǎn)了？”他清了清嗓子，努力甩掉困意。

    陳蜜是被雨聲吵醒的，她最近睡眠淺，夢多覺少，眼下掛了兩圈烏青。

    墻上有掛鐘，陳蜜扭頭看了一眼，“六點(diǎn)半?！?/br>
    其實(shí)陳嘆樵自己也能看。

    胡玉桐開始做飯了，小姨不知道在做什么，外面?zhèn)鱽矶６．?dāng)當(dāng)、金屬碰撞的響聲。陳嘆樵瞇著眼探頭，從眼角摘掉幾根掉落的睫毛，起身推門出去了。

    “喲，小樵醒啦……”

    陳蜜聽見小姨的聲音，小姨和她一樣喜歡喊陳嘆樵“小喬”，只不過她喊“小喬”是覺得陳嘆樵長得漂亮，看見了就想把他鎖在銅雀臺里。鎖起來，占為己有。小姨喊“小樵”，只是一種對晚輩的昵稱，和她不一樣。

    “哐當(dāng)——”她聽見一聲比以往都大的、金屬落地的聲響。

    陳蜜一驚，想起來什么，掀開被子光著腳就沖向書房。

    她跑過去的時(shí)候，胡玉桐也拎著鍋鏟沖了出來。不出所料，胡玉桐之前準(zhǔn)備的金色燭臺已經(jīng)摔在地上，斷成兩截了，陳嘆樵站在一旁，看著地上的燭臺，神色有些復(fù)雜。

    他手里拎的塑料袋破了，豁出一個(gè)好大的口子，燭臺就是這么掉在地上摔壞的。小姨拎不動(dòng)，他來幫忙，誰成想摔出燭臺，陳嘆樵仔細(xì)看了兩眼，怎么瞧都不像是家用的，倒像廟觀里的供品。

    胡玉梅嚇了一跳，蹲下身抓住還在轉(zhuǎn)圈的燭臺，拼湊著斷裂處，嘴里惋惜道：“啊呀，阿姐，再給你說要換一個(gè)結(jié)實(shí)點(diǎn)的袋子嘛！這下可好，家伙什兒都摔壞了，道長來了以后還怎么作法？”

    陳嘆樵一愣，提了提手里的袋子，看向小姨：“什么作法？”

    母女兩個(gè)人對視了一眼，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

    胡玉梅還不知情，把斷掉的燭臺放起來，問胡玉桐有膠帶沒，纏上或許還能充數(shù)，“就是你jiejie那個(gè)病啦，你外婆說是什么邪祟上身，特地從武當(dāng)請了位法師來看看……怎么，你媽沒給你們說嗎？”

    胡玉桐聽完meimei的話，一拍大腿，“有有有，我去給你找找?！闭f完就想溜。

    陳蜜拽她沒拽住，只能一個(gè)人面對陳嘆樵的審視。

    陳嘆樵擰著一雙眉，神色越發(fā)低沉。陳蜜被那束目光攥著，像鷹爪下的兔子。野兔都還有后翻蹬鷹的本事，可惜她沒修煉到家，“蹬”不了陳嘆樵，只能沖他笑笑，“別看我，我不知道?！?/br>
    愛人如果從小在一起長大，其實(shí)也不好，因?yàn)槟軌蛟谠挸隹诘囊凰查g就辨認(rèn)出，對方是誠實(shí)還是撒謊，這和普通的愛人之間有分別。

    陳蜜作為普通的愛人，也說了太多的鬼話。

    少年時(shí)生氣的時(shí)候說愛你，愛愛愛愛，抱著陳嘆樵的脖子親。不生氣的時(shí)候又說不愛你了，再也不想見到你。但因?yàn)閻鄣馁|(zhì)量足夠大，陳嘆樵確信愛不會(huì)輕易沉沒，因此有足夠的底氣區(qū)別她的謊言。

    但作為jiejie，她哪一天翹課去了網(wǎng)吧，哪一天收到了別人的情書，哪一天早飯吃了一半偷偷倒給樓下的流浪狗……胡玉桐追問的時(shí)候，陳蜜回答的神色會(huì)有變化。

    陳嘆樵太清楚了，只要看一眼，就能確定，這句“不知道”是謊話。

    但他沒拆穿，眼皮抬了一下，什么都沒說，轉(zhuǎn)頭看向小姨道：“你們說的那個(gè)法師，什么時(shí)候來？”

    “八點(diǎn)到?！焙衩肥帐爸永锏钠科抗薰?，“大師只在這段時(shí)間內(nèi)作法，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得趕緊準(zhǔn)備好。”

    陳蜜一愣，扭頭看見胡玉桐也從廚房偷偷轉(zhuǎn)身、側(cè)耳偷聽。目光交匯的時(shí)候，陳蜜狠狠瞪了胡玉桐一眼，說好的由她親自解釋，到最后還是把自己推出來擋槍。

    胡玉桐無視了女兒的目光，安下心來繼續(xù)炒菜。兒子拽著女兒離開了她的視線，那模樣就像只有氣沒處撒的小牛犢，不知道女兒一會(huì)兒該怎么和她弟弟解釋。

    胡玉桐想想就笑了，一旁的胡玉梅走進(jìn)來，看見jiejie臉上的笑，道：“以前我們就是這樣的?！?/br>
    “嗯?！焙裢c(diǎn)頭，“還是有兄弟姐妹好，能做伴，不孤單?！?/br>
    胡玉梅幫她熬粥，問道：“聽說這個(gè)道長的符很靈，你今年不是犯太歲嗎，也給自己求張符？”

    胡玉桐沒聽進(jìn)去，抄著菜勺，心情沒由來地好?！熬S持現(xiàn)狀就挺好，孩子們都好好長大，除此之外我也沒什么愿望。”

    她嘆了口氣，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補(bǔ)充道：“我的愿望就是他倆都好好長大，別……”

    欲言又止，胡玉桐頓了頓，道：“別出什么幺蛾子，說起來我這心里又覺得不踏實(shí)了……”

    胡玉梅皺眉，嗔道：“張嘴閉嘴都是兒女，你倒是也為自己想想?！?/br>
    胡玉桐有些走神了，剛剛的好心情轉(zhuǎn)瞬即逝，她抬頭看向窗外的雨，烏云一層壓一層，快要壓到遠(yuǎn)處的屋頂了。

    “嗯，知道了?！彼f得有些心不在焉。

    “你……哎?！?/br>
    ……

    窗外的雨還在下，陳蜜出來吃飯，嘴角破皮了。胡玉梅心細(xì)，問她怎么了，“要不要緊啊，小姨看看？”

    陳蜜摸了一下鼻子，含糊其辭道：“沒事，剛剛刷牙的時(shí)候磕到嘴角了?！?/br>
    胡玉梅一聽樂了，“蜜蜜都快上大學(xué)的人了，怎么刷牙還能磕到嘴角？”

    陳蜜沒說話，扭頭看了一眼浴室門，陳嘆樵還在里面沖澡。

    嘴里的薄荷味把其余的味道沖淡了，陳蜜的喉嚨眼剛剛被頂?shù)冒l(fā)疼，咳嗽了幾聲，覺得能咳出血絲來。

    胡玉梅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依舊笑得樂呵呵地，“咬破嘴了就說明是想吃rou，讓你媽去給你買斤排骨燉湯喝?！?/br>
    陳蜜心道她剛吃過，要是胡玉梅知道，她剛剛和陳嘆樵親過下面又親過上面，就不會(huì)像現(xiàn)在這么語氣輕松了。

    胡玉桐端著盤子從廚房走出來，陳蜜偏頭，把下唇的咬痕藏住。胡玉桐沒看見，自顧自地把碗筷放在桌上，道：“你弟弟呢？”

    陳蜜單手托著下巴，偏頭咳嗽了一聲，“在洗澡?！?/br>
    胡玉桐抬眼皮，“你又著涼了？”

    陳蜜沒感冒，是嗓子疼，把陳嘆樵弄出來不容易，含得她好苦。胡玉桐倒是給了她借口，陳蜜又咳嗽了兩聲，捏著鼻子道：“嗯，有點(diǎn)?！?/br>
    胡玉桐皺眉，“讓你加衣你不聽，每年都要人cao心?！?/br>
    陳蜜嗯嗯地敷衍著，喉結(jié)滾動(dòng)，覺得薄荷牙膏沒能把味道完全壓住。

    浴室的門開了，陳嘆樵擦著頭走出來，胡玉桐招呼他來吃飯。男人站在身后，濕熱的潮氣貼著陳蜜的后背往上涌。

    陳蜜的脊柱猛一打直，捏著碗沿的手指也緊了緊。

    額頭上落了兩滴水，是陳嘆樵擦頭發(fā)時(shí)甩落的。陳蜜抬頭，和對方居高臨下的目光打了照面。

    陳嘆樵看了她一眼，伸手把半濕的毛巾搭在椅背上。

    胡玉梅讓他吃點(diǎn)辣椒炒蛋，陳蜜把陳嘆樵的筷子拍開，“他上火了，少吃點(diǎn)?！?/br>
    胡玉梅：“怎么上火了，嘴上起燎泡了嗎？”

    陳蜜一頓，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滾了兩下嗓子，覺得那里的味道還有。

    陳嘆樵壓了一下唇角，沒動(dòng)筷，慢條斯理地喝粥，“嘴里起了一個(gè)，外面看不出來?！?/br>
    胡玉梅“哦”了一聲，不再追問了。

    窗外還在下雨。

    ………

    飯后，陳蜜和陳嘆樵一起收拾餐桌，胡玉桐姐妹倆在客廳里，邊聊天邊等道長來。

    胡玉桐看著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有些擔(dān)心，“法師會(huì)不會(huì)不來了？”

    胡玉梅倒是沒變現(xiàn)出太多憂慮，她自小就不如jiejie善于cao心，長大了依舊是。胡玉梅翹著二郎腿嗑瓜子，“不會(huì)的，再等等?！?/br>
    閃電打了一閃，幾秒后傳來轟隆隆的雷聲。屋里不能開窗，憋悶得厲害，胡玉桐索性又把空調(diào)打開了，客廳涼了幾個(gè)度，胡玉梅依舊在嗑瓜子，拖鞋在半空亂晃。

    胡玉桐站起身，來回走動(dòng)了兩下，忍不住又去廚房看了兩眼。

    陳嘆樵在刷碗，看見她進(jìn)來了，道：“媽?！?/br>
    陳蜜也看過去。

    胡玉桐無事可做，腳步不知道怎么就轉(zhuǎn)到了廚房里，兩個(gè)人都安分守己地在干活，她莫名地安心，“沒事，我就來看看?！?/br>
    說罷，又走回去了。

    陳蜜抿嘴，“媽最近經(jīng)常來看我們?！?/br>
    陳嘆樵甩干手上的水珠，“有嗎？”

    “嗯?！标惷埸c(diǎn)頭，還是決定不把胡玉桐每晚來檢查的事情告訴他。

    雨。

    雨還在下。

    ……

    門鈴聲突然響起，打破了平靜。陳蜜從臥室的床上坐起來，聽見胡玉桐小跑著去開門的腳步聲。

    她抬頭看了一眼掛鐘，八點(diǎn)二十分，對方遲到了。

    陳嘆樵也從椅子上站起來，跟著陳蜜一起出去。

    道長是個(gè)半百的老人，頭發(fā)花了一半，瘦骨嶙峋的身體，幾乎要撐不起來一身道袍。

    “下雨了，路上耽誤了些?！彼α怂κ郑褌闶樟似饋?。

    胡玉桐姐妹倆笑臉相迎，熱情地把人請進(jìn)來喝茶。

    陳蜜探頭，用胳膊肘戳了戳陳嘆樵，抬起下巴指向那把傘，“看，天堂傘……我還以為會(huì)是那種黃色的油紙傘呢?！?/br>
    陳嘆樵在她身后輕笑。

    “來，來來，過來給王道長打聲招呼！”胡玉梅招呼他倆上前，“這是我外甥女和小外甥，這次出事的就是她，陳蜜，甜蜜蜜的蜜……”

    說著，便讓胡玉桐報(bào)上女兒的出生年月，說是算八字用。

    陳蜜看向王道長，王道長也看向她。

    胡玉桐剛說了一半就被打斷了，對方捏著山羊胡，瞇著眼上下打量著陳蜜，張口道：“死人?！?/br>
    “什么？”幾乎滿屋子的人都異口同聲，紛紛看向王道長。

    “死人?！彼貜?fù)了一遍，嘴角勾起來，在屋子里環(huán)視了一周，“有趣?！?/br>
    “一個(gè)，兩個(gè)，叁個(gè)……”王道長踩了踩地板，手指依次指向陳蜜、陳嘆樵、胡玉桐，“死人，死人，癡子……造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