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碰瓷
四層的樓道從來沒有這么長過,燈柱在黑暗中破開了一道光束,地板被淺淺地照亮一個圓,臺階臟兮兮的,風穿透商場內(nèi)廢棄的大廳,把墻面上的廣告紙吹得呲啦作響。 肩上的背包被人拽了一下,陳蜜嚇了一跳,從思緒中回過神來。 女生躲閃的動作太過明顯了,他頓了一下,伸出的手又收了回來,“抱歉,我看你的背包太重了,想要幫你抬一抬?!?/br> 男生收回手,將手電筒往前照了照,好讓陳蜜快走兩步。可是他腳下的臺階就看不清了,陳蜜回頭看了他一眼,男生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無礙,“我媽以前在這里開服裝店,倒閉前我經(jīng)常來,對這里的地形很熟悉?!?/br> 男生伸手指了指四樓的一家店面,陳蜜意識到,那就是胡玉桐給自己買過天藍色小馬甲的地方,世間的緣分變得奇妙起來,但陳蜜什么都沒說,捏緊背包肩帶,和男生一起下到了底層。 光線變得豁朗起來,外面的路燈把商場入口照亮了,男生收了手電筒。他去往公交站牌的方向和陳蜜順路,兩個人沉默地走了一段,末班車晚點了,男生站在路邊看了看腕表,揮手和陳蜜告別。 行人叁兩零星,一位年邁的老人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向馬路。路口的交通燈壞了,還沒來及維修,此刻正交錯閃著黃光。 這里的地段不比電玩城熱鬧,很少有車輛往來。不過最近隔壁裝修的歌舞廳開業(yè)了,吸引了不少年輕男女聚集,人流量較之前略有增加。 行車過路,駕駛平穩(wěn),路口被路人擋了道,司機鳴笛后,不少人給轎車避讓,像疏散的魚群一樣聚攏到了路邊。 陳蜜也順著鳴笛看過去。 賓利的車標,這種車在他們家鄉(xiāng)幾乎看不到。 男生輕呼了一聲,看向車牌號,外省的簡稱,連號8,他不由得咋舌,“里面坐的是個人物。” 人群中突然沖出一個身影,剛剛還站在斑馬線上的老人,突然向路中間沖去。 轎車連按兩聲汽笛,緊急剎車。老人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刭N著車頭倒了下去,拐杖脫手,在車標上磕出一聲脆響。 眾目睽睽下碰瓷,人群開始躁動起來了。 賓利的車窗上貼了膜,看不清里面的人物。司機開門下車,副駕駛座上也走下來一個男人。雙閃車燈的橙黃色燈光把老人的臉照亮,現(xiàn)在人正躺在地上捂著腰,嘴里哎呦哎呦地叫喚。 “撞人啦,撞人啦,疼死我這把老骨頭了呦,你們這是怎么開的車?我要去醫(yī)院,你們撞了我,得送我去醫(yī)院……” 老人身上沒有一處傷,演戲的本事也不到位。司機被氣的臉紅脖子粗,抹了一把臉,跺腳和老人理論:“老人家!大家伙都看著呢,是你自己沖上來撞在我們車上的,你這是訛錢呢!” “誰看見了!你問問鄉(xiāng)親鄰里,哪個人看見是我老太婆自己歪倒的?更何況,你自己也承認了,車撞著人了,你得送我去醫(yī)院,不然就是肇事逃逸!” “你……”司機沒見過這種不講理的架勢,氣急了要揮拳頭。 他沒真的打下去,能留在老板手下開車,多少還是有分寸的,更何況他年輕力壯,于情于理都不能對一個老人動手。拳頭要是真的落下去,沒事都變成有事了。 老人正準備叫喊“打人啦”,話還沒說完,就看見對方一拳頭砸進了自己的手心里。 司機忍了口氣,看向周圍的人,讓大家評評理,可看熱鬧的人多,愿意站出來說話的人卻沒有。 大家的臉上都帶著幸災樂禍的笑,有人小聲議論,“我哥在大城市里打工,見過這種車,聽說有錢還買不到嘞,得從國外進口。嘖嘖嘖,人就是不能顯擺露富,這不攤上事了!” 還有人不嫌事大,喊車里的人出來,“撞人啦,車里的老板還坐得住?。缶?!” 司機轉(zhuǎn)了一圈,竟沒有人一個站出來主持公道。他回頭望向從副駕上下來的助理,有些無措,“劉秘書,怎么辦?這群人都不講理?!?/br> 劉秘書剛打完電話,看了司機一眼,道:“已經(jīng)托人聯(lián)系當?shù)氐墓簿至耍习逭f這事不怪你?!?/br> 劉秘書是跟在老板身邊十年的老人,既然他開口了,司機一顆心也安定了大半。他想起來剎車的時候,老板的頭似乎跟著慣性撞到了駕駛座上,不由得替自己捏了把冷汗。 能把歌舞廳開得風生水起,黑白道上兩混吃開的人,哪怕平日里待人再和善,也有他不可侵犯的威嚴和狠戾。司機是明白的,老板身邊不好混,無論這事的責任在誰,沒把車開好就是他的工作失誤。 司機咽了一下口水,小心翼翼道:“剛才剎車那一下,老板沒事吧?” 劉秘書搖了搖頭,司機也沒敢多問,垂著手站到了一邊。 聚集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小城鎮(zhèn)的生活枯燥乏味,哪怕芝麻大的事,也能被人津津有味地議論叁天。有人聽說哪里出了熱鬧,飯都不吃了也要跑上來瞅一眼。 司機的臉色很難看,窮山惡水出刁民,老祖宗的話誠不欺他。 劉秘書倒是沒什么情緒外露,他俯身降下車窗,和里面的人說了幾句,又站回到了車邊。 老人還躺在地上,擺好了和人耗到底的架勢。 “段家的老太太?!蹦猩慷昧巳^程,似乎對那個老人也很熟識,“他丈夫好賭,早年間在賭桌上留下了一條胳膊,人沒臉回家,至今都沒音訊。兒子是個無賴,沒工作,去年剛吃完牢飯出來,現(xiàn)在著急要錢娶媳婦呢,估計是讓老母出來訛人的?!?/br> 陳蜜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的那么詳細?” 男生沒細說,“我鄰居是段家的表親,那一家子都不是省油的燈。不過公安局里有段老頭年輕時的戰(zhàn)友,多少都會照顧點,車主攤上這事算是倒霉了。” 陳蜜聞言看過去,人們探頭的神情,讓她想起來在越南救下阿肖姐弟的那天,大家都是看客,用目光把玩著別人的痛苦。 這讓她很不舒服。 警車來的很快,民警和交警都來了,撥開人群,維護秩序。 老人躺在地上,閉著眼又叫喚起來:“老段你走的早啊,母子兩人被人欺負了,你也不知道回來看看,這讓我們怎么過??!” 年輕的警員要把人扶起來,老人一揮手,不讓碰,一碰就喊疼。同事是中年男人,給年輕警員使了個眼色,“你去找司機,先錄個口供?!?/br> 劉秘書見人來了,笑著迎上前:“刑警官,劉副局長沒來嗎?” 刑警官:“副局忙得屁股都沾不到椅子了,這種小事勞煩不到他?!?/br> 劉秘書不動聲色地給他遞煙,巧妙地把軟中華給各位都散了一遍。 有人不抽,有人拿了,刑警官就是后者。 劉秘書的臉上掛著得體的笑,既不拘謹也不諂媚,“今天給大家多添了麻煩,各位多擔待。事情確實是司機說的這樣,我們老板想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免得大家都麻煩?!?/br> 車里的人依舊沒露面,刑警官看了一眼黑色的車窗,沒瞧出來有什么名堂。 打點他的人是局里要退休的副局長,干不過明年,說話有分量的人,還得看新任的局長。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老太太,兩人打了個對眼。 劉秘書八面玲瓏,見對方?jīng)]有立即回話,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 刑警官戳了一下帽檐,朝周圍人群看了一眼。 “嘖,這本來不是大事,只是老人家受了傷,多少都得去醫(yī)院做個檢查。如果你們嫌麻煩,我們就走協(xié)商流程,看看醫(yī)藥費怎么給比較合適,讓大家都滿意……不然的話就得走訴訟程序了,哎我看你們也不是本地的,還是拿不出證人證詞,事情就麻煩了?!?/br> 對方的話已經(jīng)挑明了,劉秘書的臉垮得很長,他轉(zhuǎn)身和車里的人交流了幾句。 司機可沒劉秘書那么好的耐性,聽完后直接破口大罵,“你們這不明擺著,上下串通好了欺負人嗎!” 刑警官轉(zhuǎn)頭,“哎,同志,話可不能亂講。你說我們徇私枉法,你有證據(jù)嗎?” 司機一下子啞然了,脖子梗著,氣得通紅。 刑警官:“這人是躺在地上起不來了,指不定傷到了哪處內(nèi)臟。六七十的老人家,最怕的就是磕磕碰碰。你們不然就拿出來證據(jù)證人,看看有沒有人出面作證,不然就趕緊送人去醫(yī)院,越耽誤越麻煩?!?/br>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其中不少也認得段老太,“他兒子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潑皮混混,他們外省的一走了之了,我們可是低頭不見抬頭見,別摻和這檔子事?!?/br> 沒有人站出來,刑警官臉上的笑就更濃了。再有錢的人來了這里,也硬不過土皇帝。 “我作證?!?/br> 陳蜜想要上前,卻被男生一把拉住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br> 劉秘書聽見了她的話,從車窗前直起身來,看向陳蜜。從外人的角度看,車里的人依舊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司機聽了以后,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看向陳蜜的目光都發(fā)亮了,“小姑娘,你說你能作證?” 刑警官看了陳蜜一眼,目光復雜。 男生抓住她胳膊的手緊了緊,“別去。” 陳蜜給了對方一個寬慰的眼神,像那天要去救阿肖一樣,道:“沒事的?!?/br> 男生皺眉:“你太小了,根本不知道……” 算了,他說得再多有什么用呢?又不是他的親人,自己又何必管這些閑事。 陳蜜走上前,腦子里沒有想太多。她撥開人群走到劉秘書面前,捏了捏背包的肩帶,抬起頭道:“我可以作證的,人是在車停下來之后才倒在了地上,這樣可以算作證詞嗎?” 人應(yīng)該正直生活,力所能及的時候互相幫助,人理應(yīng)如此。這些道理陳父沒有教給她,但是有人教會她了。 陳父沒有給她的愛,陳蜜從另一個人身上得到過。 劉秘書看了她兩眼,嘴角微微揚起,“你很勇敢,也很善良?!彼?,眼角的皺紋漾了起來。 劉秘書回頭朝車內(nèi)看了兩眼,輕輕按了一下陳蜜的肩。這次再客套,他越過陳蜜,直截了當?shù)乜聪蛐叹伲骸败嚿嫌行熊囉涗泝x,到底發(fā)生的什么,看一看錄像帶就知道了。我們老板說了,如果大家不嫌麻煩,可以先送老人家去醫(yī)院做了體檢,再走訴訟程序也不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