牲畜都不愛被關(guān), 更何況她一個(gè)活生生的人了。

    想想，她竟一只雞同病相憐, 果真又可氣又可笑。

    而這只雞尚能爪子一蹬從雞欄里跳出來，她卻只能每天面對著高高的圍墻就像面對一只總是大清晨打鳴擾人好夢的公雞一樣無可奈何。

    睡是睡不著了, 沈漪漪洗漱完攏好頭發(fā)出來，坐在院子里的月牙凳上替趙媽摘菜。

    趙媽是這莊子里的廚娘，與她同住在一個(gè)小院子里, 平日里她不能出門，趙媽卻能從外頭帶回來各種各樣新鮮的蔬菜, 又做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好膳食。

    是以除了這只每天睡覺時(shí)都會跟她作對的花冠大公雞, 在這鄉(xiāng)下莊子里的生活總體來說還是很愜意的。

    那日吉祥讓兩個(gè)仆婦將她帶離齊王府，她幾乎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

    未料馬車卻一直往城外的鄉(xiāng)下趕，待到了一處農(nóng)家院落，兩個(gè)仆婦將她扔在此處便離開了。

    后來管膳房的廚娘趙媽告訴她，此地原是齊王在長安鄉(xiāng)下的一處莊園，正位于秦嶺終南山腳下, 莊子里養(yǎng)著魚塘, 里面大部分是齊王與齊王世子愛吃的草鱖鯉等魚，菜地里則種了十幾畦的各式菜, 山坡上還種了不少的果子石榴。

    每年到了應(yīng)季的時(shí)候莊子里的管事便會拉著滿滿一驢車往城里的齊王府送魚菜瓜果。

    總之這莊子是齊王府的所有物, 現(xiàn)如今她沈漪漪死里逃生, 卻依舊是齊王府的奴婢，逃不脫，走不掉。

    更可怕的是，魏玹看起來像是要不聲不響地將她扔在這處一輩子。

    趙媽在膳房門口辟了一小塊菜田，沈漪漪摘完菜閑來無事，便替她給這塊菜田除草澆水，碰到小蟲子就用竹竿子打下來。

    素日里她無所事事，這莊子又沒她做的活計(jì)，莊園的管事見她是被主家遺棄的奴婢，原有些不屑，偏她又生了幅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兒模樣，干脆就讓她和趙媽住在一起了，來到此處約莫半個(gè)多月既沒管過她，倒也未曾來尋過她的麻煩。

    摘完菜趙媽去忙活一大莊子佃農(nóng)的午膳了。

    沈漪漪給趙媽洗完菜放在靛缸邊篩水，喊了聲自己去出恭，趙媽應(yīng)了。

    沈漪漪順手摘下菜圃中的兩顆甜瓜洗了洗藏在懷中，順著小道去了溷藩的方向，卻并未進(jìn)去，而是繼續(xù)向溷藩后頭走。

    一直走到盡頭拐過一處長廊，又走了約莫一射之地的距離。

    長廊的盡頭是一處高高的圍墻，她費(fèi)力地搬來墻角的梯子，四下望望，確定無人，才踩著梯子小心翼翼地爬到墻頭。

    開始的時(shí)候她真的很害怕，因?yàn)閲鷫μ?，不過次數(shù)多了膽子也就練出來了，甚至如今她能一連站在這梯子上半個(gè)時(shí)辰心都不跳一聲。

    運(yùn)氣好的話能遇見一兩個(gè)路過的行人譬如眼下，遠(yuǎn)處駕著驢車駛來一個(gè)灰袍角帶的老丈。

    老丈走到高墻底下，忽聽頭頂傳來一道軟糯宛轉(zhuǎn)的少女的聲音，“老伯，老伯累不累，可要用帕子擦擦汗？”

    老丈唬了一跳，抬頭一望，竟是個(gè)十分漂亮的小娘子，小娘子僅僅探出顆腦袋，露出一張白皙的小臉沖他招手，大眼睛笑瞇瞇地，掉下一方裹著甜瓜的帕子到老丈手中。

    老丈狐疑地嗅了嗅，好香的瓜……不過，這天上怎么可能白掉甜瓜呢？

    老丈猶豫著不敢吃，沈漪漪趕緊說：“老伯莫擔(dān)心，這是我自家種的瓜！”

    “我阿爹和后娘把我關(guān)在莊子里不許我出去，可是我與我表哥早已私定終身，如今表哥四處找我尋不到，我也出不去，每天都在房中以淚洗面，老丈能不能可憐可憐我，我只向老伯打聽一人……”

    說著可憐兮兮地?cái)D出兩滴眼淚來，低頭抹著臉上淚花，滿面愁容的模樣，看起來好不可憐。

    老丈家中亦有兒女子孫，見狀忙道：“好個(gè)天殺的婆娘！小娘子莫哭，你盡說便是，你表哥姓甚名誰，若老丈知道，必定告訴你！”

    沈漪漪一喜，擦干眼淚道：“多謝老伯，我表哥姓崔字桓玉，正是明年春闈的士子，今年年方及冠，生得白凈俊俏，約莫這么高……”

    老丈聽罷心中嘀咕了會兒，末了撓頭說道：“沒聽過?！?/br>
    沈漪漪起先便沒抱希望，聽了這話到也未太失落。

    表哥既然是要科考，與鄉(xiāng)下人接觸自是不會多。

    待老丈走后，沈漪漪依舊趴在墻頭發(fā)呆。

    自從發(fā)現(xiàn)無人監(jiān)視她之后，她便想出此招，只是不敢令莊子里的人知曉，怕傳到那位耳朵里。

    趙媽待她雖好，她亦是不敢說半個(gè)字，在經(jīng)歷了魏玹、韓永、魏瑯之后，吃一塹長一智，比之從前她對人的戒心更重了些，但不論如何，都是為了保護(hù)自己不受傷害。

    可惜這般在墻頭趴了約莫五六日，皆是一無所獲。

    今日看來亦是如此。

    不敢在外頭停留太久讓趙媽生疑心，再加上頭頂太陽太曬，沈漪漪原本想著就下去了，恰這時(shí)遠(yuǎn)處的太陽底下騎著驢子慢慢踱來一長髯白發(fā)的青衣道人。

    那青衣道人走到墻底下，原本瞇著的一雙黑眸突然睜開向頭頂望了過來，笑瞇瞇道：“咦，哪里來的如此貌美的小娘子？”

    沈漪漪臉一紅。這道人生得倒是仙風(fēng)道骨，哪知竟是個(gè)登徒子，遂看也不再看，扶著梯子就要爬下去。

    青衣道人“嘖”了一聲道：“這天兒恁的熱，姑娘還在尋人，趕緊回屋兒涼快去罷?！?/br>
    說罷騎著驢就要走，沈漪漪一愣，忙自身后急急喊住他，“等等，道長，你怎知我在尋人？”

    青衣道人笑道：“小娘子，你把手里藏的甜瓜給貧道解解渴，貧道便好心告訴你?！?/br>
    沈漪漪暗惱，這道人，瞧著一本正經(jīng)的，怎的說話如此輕佻，與那……一個(gè)德行。

    雖然心里不舒服，但她還是把袖中的甜瓜丟了下去，期待地看著那青袍道人。

    青衣道人從懷里掏出帕子，優(yōu)雅地擎著手中的瓜擦了許久，就在沈漪漪忍不住想告訴他那瓜自己已洗過之時(shí)，他才斯文地咬著吃進(jìn)了嘴里。

    吃完瓜，清了清嗓子，青衣道人道：“貧道適才在后頭瞧見一位灰衣老丈，姑娘便如是與他說的?！?/br>
    沈漪漪頓時(shí)氣得小臉通紅，杏眼圓瞪，指著那道人道：“你，你，你怎么能誆騙我的瓜！”

    青衣道人哈哈大笑，這小娘子倒是傻得可愛，騎著驢就走了，漪漪正暗自郁卒，就聽那道人悠悠的聲音傳了過來，“姑娘莫急，該見到的人，你自會見到?！?/br>
    瞧瞧這說得都是些什么話，該見到的人自然會見到，那誰知道是什么時(shí)候能見到啊，她這不正著急找人嗎！

    沈漪漪生氣得下了梯子，用帕子一抹一額頭的汗。想想今天兒挺熱的，那道士許是太渴了才故意框她的甜瓜吃……罷了罷了，就當(dāng)是行善積德做好事了，反正一個(gè)甜瓜也不值錢，能找到表哥才是要緊事。

    沈漪漪回去的時(shí)候趙媽還在膳房里忙活著做菜，壓根就沒注意她去了多久何時(shí)回來。

    *

    一晃又是幾日過去，近來天氣一直不好，下了幾場小雨，連綿多日。

    天街小雨潤如酥，鄉(xiāng)下的小雨下多了，好又不好。

    好處是莊稼吸足了雨水，長勢快，壞處是鄉(xiāng)下道路多是未壓實(shí)的泥土地，雨水越多越泥濘難走。

    沈漪漪出不去，只好在屋里望著窗外淅瀝瀝的小雨繡花，鄉(xiāng)下莊子哪有書給她看，更別提寫字鼓瑟這些文雅的消遣了，她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

    好容易今日起床時(shí)天氣徹底放晴，和前幾次一樣，趁著趙媽在膳房中做飯的功夫，沈漪漪從懷里拿出兩顆她偷摸藏著一直沒舍得吃的甜瓜悄悄溜到了北墻的墻角，架好梯子，她趴在墻頭開始等待路過的行人。

    想不到今日運(yùn)氣還真是不錯(cuò)，剛出來就碰上一個(gè)衣著顯貴錦衣華服的少年騎著匹高頭大馬急匆匆過來，沈漪漪一喜，當(dāng)即摘了顆墻頭葡萄藤上的一顆紫葡萄扔了下去。

    “小郎君，小郎君！”

    “咻”的一聲，程煦正全神貫注地想事情呢，突然頭頂?shù)挠窆诒蝗饲昧艘幌?，他扶著玉冠勒住馬韁詫異地抬起頭，恰與墻頭上趴著的小娘子四目相對，兩雙同樣黑白分明的眸子倒映出對方的臉龐。

    好個(gè)美貌的小娘子，程煦愣了半響方才回過神來，“你是誰？”

    小郎君劍眉星目，唇紅齒白，一雙黑眸清澈見底，沈漪漪也在心里頭暗想，好個(gè)俊俏的小郎君。

    面上不由揚(yáng)起一抹甜美的笑，兩頰梨渦深深，“我是此家家主的女兒，小郎君，你渴不渴，我這里有甜瓜吃?！?/br>
    沈漪漪把甜瓜扔下去，少年身手矯健地接住。

    在這大熱的日頭下尋人，若能吃上一口清甜解渴的甜瓜那可是再好不過了。

    少年禮貌地笑笑，“無功不受祿，怎好平白生受姑娘的東西?！?/br>
    聽到墻上的小娘子是要打聽人，少年正色道：“姑娘但說無妨，便是沒有此物，某也愿為姑娘解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沈漪漪心中一暖，懷著忐忑輕聲報(bào)了表哥名諱，眼前的少年一看便身份不凡，說不準(zhǔn)他會認(rèn)識表哥呢？

    她是滿懷希望，然而少年聽后沉吟片刻，卻還是搖了搖頭道：“某未曾聽過……”

    “不過聽姑娘說姑娘的表哥是明年春闈的士子，某有位兄長正巧在朝中為官多年，說不定會認(rèn)識姑娘的表哥。”

    說著向身后望去，笑著解釋道：“某與兄長今日出門尋人，兄長適才去了西路，想必很快便會趕來與我回合，姑娘可愿等一等，說不準(zhǔn)兄長這里能有些線索？”

    沈漪漪原先聽他說不知，心中已是十分失落，如今聽到還有希望，自是滿口應(yīng)下，豈有拒絕之理。

    趁著少年的兄長未來的空當(dāng)，兩人便又交談了幾句，少年說話和氣，笑起來亦十分面善，沈漪漪覺得很是親切，竟有種白發(fā)如新傾蓋如故之感。

    就在兩人相談甚歡之際，只聽身后一身馬嘯，少年向后看去，驚喜道：“我兄長來了！姑娘莫怕，我兄長只是看著冷些，實(shí)則外冷內(nèi)熱，溫文爾雅，你待會兒有疑難之處盡可問他就是！”

    沈漪漪便也期待不已地隨著少年的目光向后看去，果見那兩側(cè)草木蔥蘢的夾道盡頭處，一白衣郎君正縱了匹毛光油亮的高頭大馬朝著她這邊駛來。

    那郎君生得極是俊美不說，一身白衣仙氣飄飄，就像那畫兒上的仙人一般，烈日炎炎的晌午頭他頭上頂著甚大的太陽漫步走來，竟能給人劈頭潑下一桶冷水的涼快之感，離得愈近，這種感覺愈發(fā)強(qiáng)烈。

    直到人騎著馬走到面前了，程煦眼中隱有驚艷與濡慕劃過，先恭敬地喚了聲世子，而后指著墻頭道：“世子，這位姑娘是此家家主的女兒，適才向我打聽一位明年春闈即將下場的士子，姓崔字桓玉，不知世子是否……嗯？！”

    還沒說完的程煦突然發(fā)現(xiàn)，咦，這墻頭上的小娘子怎的一眨眼就不見了？

    墻外的郎君淡淡地瞥了一眼空蕩無人的墻頭，磁沉的聲音猶如金玉相擊。

    “我怎的不知，我何時(shí)還多了個(gè)女兒？”

    聽著他這不無諷刺的譏笑，墻內(nèi)的沈漪漪狼狽地從草地上捂著屁股爬起來，摸摸自己脖間早已消退的紅痕，貼在墻上又驚又俱地喘著氣。

    竟然是他，竟然又是他！

    他怎么陰魂不散！！

    作者有話說：

    晚上繼續(xù)紅包~

    第43章

    墻外的對話又持續(xù)了兩回, 程煦還欲再言, 魏玹舉手制止，冷淡地說：“尋人要緊，此事日后再說?！币焕振R韁就走了。

    程煦想了想，的確是尋人要緊, 陛下的龍?bào)w還等著這位仙師呢。

    故而擔(dān)憂地望了一眼墻頭隨風(fēng)搖曳的葡萄葉, 朗聲道：“姑娘，我們先走了, 日后還會再來尋你！”

    墻內(nèi)的沈漪漪聞言身子一顫，大可不必??！她可不想再見到魏玹！

    她魂不守舍地回去, 裙子后頭還蹭了滿身的污泥，趙媽怪道：“姑娘，你是在哪兒摔了, 怎的摔了一身泥？”

    叫了好幾聲沈漪漪都沒應(yīng)她，整個(gè)人木木的, 趙媽疑惑, 卻也沒在意，繼續(xù)回去做飯，好幾口人可等著她鍋里的飯?zhí)铒柖亲幽亍?/br>
    沈漪漪進(jìn)屋出了許久的神，末了打起精神去凈房梳洗換了身裙子，不論如何，兵來將擋, 水來土掩吧。

    晌午沒人來敲門, 莊子十分平靜，可沈漪漪吃不下飯, 只匆匆吃了兩口就回了自己屋里。

    趙媽嫌她白天吃瓜吃多了才吃不下, 沈漪漪抿著唇?jīng)]說什么。

    她被魏玹丟出齊王府的時(shí)候除了一身衣物和頭頂?shù)囊恢ЬU發(fā)的簪子什么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