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兩相疑（二十一）

    “參見殿下、見過閣老?！?/br>
    官燁抬腳進來時, 殷俶正坐在書案之后。

    李習坐在另一把太師椅上，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殷俶背后的一幅水墨江山圖出神。

    殷覺見官燁進來，面上露出些許笑意, “你來了?！?/br>
    他轉(zhuǎn)過頭看向李習，“先生, 這位便是我向你提過的舍人官氏?！?/br>
    李習抬眼上下一掃，眼前是個很文弱的青年，身高七尺, 卻身形瘦弱，面皮要照尋常人白皙幾分，眉眼很秀氣，乍一看倒像是位個頭偏高的姑娘。

    他對這位被殷覺贊賞有加的舍人不甚感冒, 因著這位入府的投名狀，是出賣親姐的消息。

    雖是通過坑害血親博得殷覺青眼, 然這里頭似是有些隱情在，所以殷覺才會最后收用此人。

    “此事干系重大, 殿下確乎要用此人？”

    李習捋著胡子, 雖然此事與那宮中的令侍無甚干系，可單說這官燁的年紀。如此黃毛小兒, 怕是空有一身的膽氣, 而少了幾分眼界與機謀。

    “閣老放心”，殷覺微微頷首, “子憐才干遠在君識之上，君識既然敢向您舉薦，便必定有十足的底氣?！?/br>
    李習嘆了口氣, “并非臣瞧不起少年人, 只是此事兇險, 且極為隱秘，須得是殿下心腹，且此事瞬息萬變，機會可能稍縱即逝，須得老謀深算、能謀善斷之人，方可成事。”

    殷覺斂眉，略顯不悅。

    李習見狀，又嘆一聲，這才沉下眼，先是機警地看了看門窗，此刻書房內(nèi)正是門戶緊閉，闃然無聲。

    他從太師椅上站起，面對著那幅畫，長吁一聲，“礦稅流毒，宇內(nèi)已無尺寸凈地?！?/br>
    “臣這里有幾樁秘聞，御史余君年巡撫東南，發(fā)覺稅監(jiān)肆意侵吞田畝、設(shè)置稅收關(guān)口，一截河道可足足收三回商稅，致使民生凋敝、餓殍載道。余君年決心上書參奏陛下，痛陳利害，卻在回京的前一夜，突然毒發(fā)身亡，至今仍為懸案?！?/br>
    “此事一出，眾說紛紜，都覺得是那稅監(jiān)毒殺了巡撫，卻苦于沒有證據(jù)。”

    “礦稅之事，乃陛下首肯，依君識看，哪怕這余君年回京參奏，陛下也不見得會懲治陳凡，為何非要冒著毒殺當朝官員的罪名，仍要他死呢？”

    李習靜默不語，兩眼看向官燁。

    官燁見狀躬身，坦言道：“想必是余御史發(fā)現(xiàn)了更多辛秘，這才要被滅口。”

    殷覺見狀，也不再插話，李習仍舊不語，只是整個人終于轉(zhuǎn)過來，正對著官燁。

    “在下斗膽猜度，比如是那余御史拿住了稅監(jiān)截留供銀，留九供一的證據(jù)；又或是得到了那稅監(jiān)的賬本，發(fā)覺其向多名大員行重賄，……”

    “陛下冒天下之大不韙開礦征稅，其意在填補國庫與內(nèi)帤虧空，若最終發(fā)現(xiàn)這些銀錢都進了閹宦的口袋，自然會勃然大怒，毫不留情?！?/br>
    李習朗聲大笑，片刻后，撫平袖口的褶皺，點點頭，“眼見不錯。今日殿下舉薦你，是有一重任?！?/br>
    “陳公公有一義子陳寶兒，現(xiàn)為西南臨陽稅監(jiān)，負責臨陽一帶的開礦與各稅收事宜。殿下有意拉攏陳公公，便想派一心腹隨陳寶兒同去西南，助其一臂之力。你可愿意？”

    “能為殿下分憂，在下自然愿意?！?/br>
    “既如此，你便拾掇拾掇，去尋陳公公吧。”

    官燁躬身作揖，在退出書房的前一刻，陡然出聲詢問，“敢問閣老，此位陳寶兒，可曾在東南一帶擔任過稅監(jiān)一職。”

    “確有此事?！?/br>
    *

    官燁離開，李習又轉(zhuǎn)回身，正對上殷覺不解的眼光。

    “先生，為何不直接告訴他我們的籌算?！?/br>
    李習搖頭，垂首低吟片刻，才斟酌開口，“此事臣也僅有三分把握?！?/br>
    連他都只有三分把握的事情，如何吩咐給官燁，“更何況，殿下只是要埋釘子，又何必對一顆釘子透露過多。”

    “君識自然是欣賞他的才干，希望他能一直跟在君識身邊效力?！?/br>
    “罔顧人倫，出賣胞姐，此人連孝悌的本分都尚且不能篤行，殿下如何相信他能謹守君臣之義，忠心于您一人？”

    “先生有所不知，實在是其姐行徑過于聳人聽聞……”

    “也罷！”李習甩袖，卻是不愿再與殷覺爭辯，“此事且休，西南一事，殿下既然愿意信他，臣便會盡心籌謀?！?/br>
    “只是方才臣言說有三分把握，還是略顯托大?！?/br>
    “你我有意放出二王并立的消息，借朝臣群情激憤之際向陛下施壓，這是豪賭。若陛下順從群臣直接冊封皇長子為東宮之主，便是滿盤皆輸；可若陛下真的不愿意退讓，那么這風吹得愈烈，便愈是將大殿下，往死路上逼?！?/br>
    “宮內(nèi)逢雷火之亂，正是需要大興土木重新修葺宮殿之際，內(nèi)帤必定又是捉襟見肘。”

    “臣打算趁朝堂動蕩之際令人向陛下諫言，請皇長子出宮親自為陛下加征稅收、籌措銀兩。此時若西南再有寶礦問世的消息傳出，陛下便有幾分可能，派遣大殿下前往西南?！?/br>
    “若此時能推兄長前往西南開礦征稅，他若征，便是在與那些稅監(jiān)爭利、與萬民爭利；可若不征，一頂不孝無能的帽子扣下來，兄長此生便也不必再有入主東宮的癡念了。”

    “只是若他真能集齊，又當如何？”

    李習半闔上眼，藏住眼中的鋒芒，“陳寶兒貪婪狡詐、狠辣殘暴，卻不宮心計，有幾分赤血俠腸。這樣的人最是易于引導(dǎo)。就算大殿下真有本事征齊銀兩，便可動用官燁這枚暗棋，必不能讓他安安穩(wěn)穩(wěn)地回京?！?/br>
    如此，于殷俶而言，進退皆為死局，西南便是他的歸西之路。

    殷覺聽罷，指尖扣著書案，思忖片刻，復(fù)又緩緩道：“妖書一事，父皇已對他心生不滿與疑慮，若真如先生所說，我們必定能將兄長逼到西南去；方才又聽完先生所言，只覺事事皆思慮周全，為何先生卻連三分把握都沒有？”

    李習苦笑，“老臣也是為人父母之人，就算再不喜，那也是親骨rou，如何真的能親手將其推上絕路。

    “西南盜匪猖獗、民怨沸騰。所謂寶礦，只要陛下稍加查探，未嘗辨不出虛實。就算朝臣真的能將陛下逼到極點，臣也揣摩不準陛下是否真的能毫不顧念父子之情，順勢將大殿下推入這火坑?！?/br>
    殷覺聞言輕笑，看向李習，“先生，您之前提點過君識，皇兄不能繼位的緣由，怎么此刻又犯了糊涂?！?/br>
    帝王家事皆為國事，都是君臣，哪里會有真正的父子情分。

    “若是那妖書之前，父皇可能會有兩分猶疑；自那皇兄痛斥父皇后，便連這最后的兩分都沒有了。”

    “皇兄已是犯下大忌?！?/br>
    只是連他都想不明白，殷俶為何要如此行事。明明有更好的說辭，為何偏偏要字字句句往睿宗的心窩子里戳。

    那日殷俶當面怒叱睿宗時，他也在場，那時他雖被嚇得不輕，可卻尚有神志留心眾人的神情。

    殷俶看上去似是極為平靜，然殷覺就是覺得，他這哥哥，更像是個神志清醒的瘋子。

    雖是寥寥幾語，卻字字句句、都要將睿宗逼入絕境。

    恐怕是自己多心，殷覺閉上眼，慢慢地后仰。

    他半靠在椅背上，平復(fù)著鼓噪不已的心緒。

    第46章 除夕夜（一）

    淑妃將最后一朵珠花插入陸蓁蓁的發(fā)髻, 兩手端著她的發(fā)髻，柔聲喚醒昏昏欲睡的陸蓁蓁，哄她睜眼看看自己。

    陸蓁蓁瞧了瞧鏡里的自己, 疑心那鏡中女子或是生了兩個腦袋，一上一下, 且上頭那個腦袋才是真正的陸家嫡女。

    但見那被頭油潤澤得黝黑發(fā)亮的巨型發(fā)髻之上，鏤空牡丹花花冠，每朵金制的牡丹花中, 都嵌著枚圓潤的紅色寶石，更奇的是這每粒寶石大小相近，又并無雕琢的痕跡，更顯出這花冠的珍奇與貴重。旁插金玉梅花, 前面再跟一支金絞絲燈籠簪，兩邊用五鳳朝陽桂珠釵珍珠碧玉步搖一對, 發(fā)眼中用八寶翡翠大簪橫貫一二支，后邊是一溜珠嵌金玉丁香, 兩鬢還都插著艷極的牡丹花。

    大歷風尚, 鮮花插鬢兩邊，便可謂“飄枝花”, 若是單邊兒則稱那“鬢邊花”。

    她伸出雙手輕拈住兩耳上掛著的犀玉蘭花, 側(cè)頭朝淑妃笑了一下，“姑姑親手裝扮, 自然是極好看?！?/br>
    淑妃也露出些許笑容，她喊了一聲，白芷便領(lǐng)著一溜兒小丫頭, 托著沉甸甸的衣飾走進來：絳紫色交領(lǐng)大袖衫百迭裙、除去寬大繁復(fù)的上衣下裳、還有內(nèi)襯兩層、外紗兩層、真絲披帛三條、珍珠腰封一對、青石墜子一只、裝綴數(shù)顆明珠的西番寶石腰鏈一條、最后大紅緞子白綾高底鞋一雙、內(nèi)襯柔軟的小羊皮。

    陸蓁蓁瞥了眼那深重的絳紫色, 其上暗金色的團花紋路平緩地流動著淺淡的光澤。

    她頓了半晌, 靜靜走到屏風后，任由那些魚貫而入的宮女，幫她將所有的衣飾一一穿戴好。

    待妝容衣飾收拾妥當，陸蓁蓁便索性跪坐在地毯上，向淑妃討了一刻的空閑。

    待淑妃與宮人離開后，白芷這才蹲坐在陸蓁蓁身側(cè)，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家姑娘今兒的臉格外青白。厚厚的脂粉，幾乎將她的整個五官都涂抹住，根本辨不清人。

    唯有那兩只眼轉(zhuǎn)過來，里面是熟悉的嗔怪的神色，白芷才確信這的的確確是自家姑娘。

    “姑娘，您差婢子打聽的事兒已經(jīng)問清楚了，您隨我偷偷從那角門溜出去，去那毓粹宮附近隱蔽的高處，正好能瞧見宮門口。”

    陸蓁蓁轉(zhuǎn)回頭靜坐在原處，也不答話，似是在猶疑。白芷乖覺地跪在邊兒上，難得沒有多嘴。

    *

    “讓我瞧瞧，一件黑色錦緞交領(lǐng)里衣、一件提花緞面飄紗寬袖中衣、一只刺繡織錦緞腰封、一件兒流光金絲刺繡比甲、還有這墨藍色長流蘇配著小葉紫檀蓮花木珠與孔雀石、蘭花水滴切面玻璃掛墜，這一頂月曜芙蔻金環(huán)?！?/br>
    “難怪皇親貴胄換妝梳洗要費這么些時辰，原來這便是緣由所在?！?/br>
    她只著中衣、懶洋洋地半靠在窗口與梳妝臺的間隙里，兩只手肘向后搭在窗框上，腰肢微微向后，蕩出一段惑人的弧度，有月光順著她頸項的線條順勢而下，落在那鎖骨形成的兩彎月牙般的水潭中，泛著粼粼的光。

    “今夜鴉娘是出不得門去了”，她抬起手，擋住脖頸上的痕跡，笑得漫不經(jīng)心，“爺，你可要早點回來，鴉娘等著你除夕守歲。”

    不想讓她出去，亦不想讓她見人，尤其是這一日。他有時疑心，自己這些陰暗的心思是不是早已被她知曉，可有總是即刻否定這些猜想。

    他素來都藏得很好。

    陸皇后雖然總是瘋癲，偶爾也會有幾句清醒之語。她講，他是什么樣的人不重要，他應(yīng)該是什么樣的人才更為重要。所謂君子，不過是那些裝得更好、耐性更長的戲子罷了。他們藏起了生而為人的私欲、瘋狂，將一切晦暗都踩在身后的影子里，騙過了當世、亦騙過了青史。

    這世上，當真有什么明君賢臣、君子無雙么？

    殷俶從夢中醒來，他單手支額，在榻上獨坐了許久。直到伯柊在進來提醒，這才喚人梳洗。

    踏出宮門時，已是月上中梢。

    他抬手正了正衣冠，回首瞧了眼黢黑的重華宮。

    在這宮里的某個屋內(nèi)，此時定是坐著一人。

    除夕夜，她或許也會掀開妝奩仔細裝扮一番。也不知她今夜會畫什么模樣的眉、染什么顏色的胭脂。

    “爺，時辰要到了”，三思站在身側(cè)，提醒到。

    殷俶甩開衣袖，踏出兩步，眉眼間透出幾分隱隱的倦怠，“走吧?！?/br>
    *

    “到時辰了，你去催那個兔崽子快點從榻上滾下來，隨我入宮?！?/br>
    高韋兩腳插進靴子里，用手梳了梳胡子，邊吩咐苦主，邊風風火火地往外走。他“哐當”推開門，正好與抱著七弦琴的高年撞個滿懷。

    高年自回府后，終于安分下來，不再整日往那花樓里鉆。高韋還沒欣慰上幾天，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兒子轉(zhuǎn)了興趣，開始癡迷于琴樂曲譜，整日“叮叮咚咚”、沒有個安分的時候。

    他捏緊拳頭，臉上露出一個笑：“怎么，你這崽子這些日苦練琴技，原來是為了除夕宮宴上為陛下鼓琴助興啊。那為父之前可是錯怪于你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