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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來伴 第1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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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送走老張, 林寧山提議去看看明蕙地里的玉米花生和紅薯。

    村里人對他們晚上一起散步已經(jīng)習(xí)慣了,背后也有些議論,但遇著明蕙, 還是主動和她打招呼。誰會把背后嚼過的舌根扯到真人面前去呢?

    幾天不見,她的夏玉米又長高了一截。明蕙地旁邊是春玉米, 結(jié)出的玉米大概可以煮著吃了。這是鄰居老陳的地, 明蕙想著讓林寧山嘗嘗從地里長出來的嫩玉米, 便想著擗幾個玉米回家蒸一蒸當(dāng)早餐,明天再在院里摘些老陳愛吃的豆角絲瓜送過去, 便算還禮了。地頭的看著還太嫩,明蕙便進(jìn)了地里, 天黑露重,她讓林寧山不要跟進(jìn)來。但是林寧山?jīng)]聽她的,也跟著走了進(jìn)來。明蕙打著手電筒, 光照到地壟的綠草, 明蕙看到一只很大的螞蚱, 她猜林寧山肯定沒見過這么大的,便捉了放在手背上讓林寧山看, 林寧山俯下身看明蕙手上的螞蚱,周圍充斥著蟋蟀聲蟬聲以及不知名的昆蟲聲鳥叫聲,手電筒的光打在地上, 借著余光,林寧山看明蕙手背上跳動的螞蚱。

    螞蚱并不給林寧山仔細(xì)欣賞的機(jī)會, 趁明蕙一不注意就跳走了。明蕙很有些惋惜的意思,林寧山讓她別著急, 他給她捉回來。

    明蕙說:“這么黑, 別找了。”找不到是一方面, 這么大年紀(jì)了,還讓人給她打捉螞蚱,光是想想就夠不好意思的。林寧山又捉回了螞蚱,重新放在了明蕙的手背上,觸須觸到明蕙的手背,明蕙有點(diǎn)兒發(fā)癢。看了會兒,兩人又把螞蚱放走了。

    如果不是林寧山給她系鞋帶,明蕙還意識不到自己鞋帶開了。

    這時候在鳥叫蟲鳴之外,明蕙聽到了人聲,由遠(yuǎn)及近。她下意識地關(guān)掉了手電筒,整個身子低了下去。她并不怎么在乎別人怎么議論她和林寧山,前提是這議論是抽象的,她知道這種沒有根據(jù)的傳聞傳著傳著就散了。如果這議論有了具體的圖像,比如她和林寧山大晚上鉆了玉米地,這個事就得跟她一輩子。雖然他們沒干什么,但很有可能干了什么。這一個單一的事件可以引發(fā)無數(shù)的猜測,解釋是解釋是不清楚的,但不解釋就代表著默認(rèn)。早十幾年,她都不怕,頂多被罵 “不正經(jīng)”,但現(xiàn)在,再議論就是“老不正經(jīng)”了。她還要在這里生活,受不起這種具象的議論。

    是對面田里的一家人,晚上來捉螞蚱。他們并不是像明蕙和林寧山一樣只是捉了螞蚱來觀察,看會兒就放走,而是要捉螞蚱回去當(dāng)夜宵,一百只都不夠。一家人一邊捉螞蚱一邊說話。

    剛才出去還有的解釋,現(xiàn)在突然鉆出去則是完全說不清楚了。

    明蕙在蟲鳥的叫聲中聽著自己的心跳,風(fēng)打在玉米葉上,發(fā)出簌簌的響聲,兩個人坐在地壟上,她的頭發(fā)沾了露水。怕引起注意,明蕙一個字都沒說,林寧山也很有默契地配合她保持沉默。手電筒關(guān)了,明蕙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林寧山伸手去撫摸她的頭發(fā),明蕙心跳得更快了,她想讓林寧山不要這樣,又說不出。林寧山扳過她的臉,趁著一點(diǎn)兒月亮的光亮打量她,手滑到她的臉,像風(fēng)拂過玉米葉,不同的是,沒發(fā)出一點(diǎn)兒聲響。明蕙不知道玉米葉會不會癢,但她的臉很癢。林寧山說的話很輕,和風(fēng)聲一起送進(jìn)了她的耳朵。他對她說:“我喜歡你?!?/br>
    他的手撫過她臉上的細(xì)紋,好像要把她們熨平似的。

    月亮慢慢隱到了云里,淚剛落下,就被風(fēng)干了。

    明蕙想起很多年前,她和林寧山一起也是在玉米地里,捉螞蚱當(dāng)夜宵,身上叮了許多包,可她很快樂?;厝ヌ肀患依锶俗チ藗€正著,她父母兄弟很著急地問林寧山是不是欺負(fù)她了,她理直氣壯地說沒有。除了捉螞蚱,什么事都沒發(fā)生。

    后來讓她想起來就覺得胸口發(fā)堵的也是這幾個字:無事發(fā)生。她寧可發(fā)生點(diǎn)兒什么,哪怕發(fā)生一些錯誤,也比什么都沒發(fā)生要好。

    對面地里的聲音很大,透著歡快,“我現(xiàn)在至少捉到了五十只螞蚱,你捉到了多少只?”

    “和你差不多,再過半個小時咱們就回家吧?!?/br>
    等對面地里捉完螞蚱已經(jīng)很晚了。明蕙起身時沾了一身露水。晚風(fēng)吹起明蕙鬢間的碎發(fā),林寧山很自然地幫明蕙把碎發(fā)撥到耳后,回家路上,林寧山要牽明蕙的手。明蕙下意識地讓他握了,她想這個點(diǎn),街上應(yīng)該沒人了。

    明蕙把沾了露水染上玉米味的衣服換下,花灑的熱水驅(qū)逐了地里帶給她的濕氣。

    老張說了他的衣服不著急要,但微信上的顧客又在問明蕙她的牛仔連體褲何時有貨,明蕙沒法對她的顧客說,要等暑假過了她才有充足的時間。暑假結(jié)束,這款連體褲再穿就得等明年了。這款賣得好,她自然得趁著夏天多做一些。

    她的工作間和林寧山的臥室只有一墻之隔,要是加班加點(diǎn)的工作,肯定會打擾林寧山休息。她想著明天就把廂房收拾出來,把能搬的都搬過去。晚上多做一些,要是她白天都在做活的話,就對林寧山太怠慢了。而且,她也想和他多相處一些時間。

    明蕙屋里的燈亮著,她坐在床上,拿筆在紙上畫著。林寧山讓她設(shè)計耳環(huán)戒指,她只有這時候才有時間思考。她雖然不知道要經(jīng)過怎樣的程序才能把她紙上畫的設(shè)計圖變成能佩戴的首飾,但她很期待看到成品,前提是她設(shè)計的不太壞。

    她草圖還沒畫完,就聽到了敲門聲,是林寧山。他看見她的屋還亮著,來找她聊一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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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明蕙讓林寧山等了一分鐘, 把睡衣?lián)Q成了可以見客的裙子才給他開門。

    房間里沒有椅子,明蕙讓了一半床讓給林寧山。明蕙的背靠在床頭,把畫紙放在膝蓋上, 林寧山給她講從樣稿到建模再到成形的過程,這感覺讓明蕙感到了久違的熟悉, 當(dāng)年她就是靠在谷垛上聽林寧山給她講各種她不知道的東西, 有的她聽了就知道了, 有的怎么都聽不懂。但那時她并不在意自己聽不聽得懂,她只是喜歡聽他說話。明蕙并沒設(shè)計首飾的經(jīng)驗, 畫著畫著就畫出了一顆飽滿的大麥穗。

    林寧山給明蕙講3d打印如何應(yīng)用到衣服上,明蕙對建模產(chǎn)生了興趣,

    林寧山對明蕙說,等她考完駕照,她想學(xué)什么都什么可以, 學(xué)服裝建模, 或者其他的, 她可以去旁聽課,他也可以請人專門一對一教她。

    “我新裝修的房子缺一個主人, 只能是你。你不去,就只能空著。”

    明蕙本來在畫麥穗,現(xiàn)在這紙上多了很尖銳的一豎。明蕙仍握著畫筆, 在紙上隨意畫著。她拒絕了第一次,他又提第二次, 她感覺自己不拿畫筆的手被抓得很緊,她很想用力地回握他, 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說:“我還是更喜歡在我自己的房子待著?!?/br>
    明蕙仍感到自己的手被緊緊抓著, 林寧山并沒有放松的意思。

    “你可以有不止一個房子。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如果你暫時不愿長期和我一起生活的話,那我們就分房住,兩個房子離得也不近,只要能住在一個城市就好。”

    明蕙聽林寧山對她未來的規(guī)劃,他要投資她開一家店,做她的合伙人。他說他這人把感情和投資分得很清,他想投資她,只是因為她的才華。

    明蕙很佩服林寧山的眼睛,他長了一雙慧眼,好像就只為發(fā)現(xiàn)她的才華。她內(nèi)心也認(rèn)為自己是有一些才能的,但黯淡了這么些年 ,只有從另一張嘴親口說出來,她才能真的再次確認(rèn)。

    “謝謝你,不過投資就不用了。我這個小店開起來用不了多少錢?!泵鬓バχf,“等我要真做大了,到時候你再投資把店面做大些?!?/br>
    “你聽我說完,”林寧山打斷了明蕙的客套話,“你如果不愿做我的愛人,成為我的法定繼承人,那我就指定你為我的繼承人,房子反正都是你的,你不如早點(diǎn)兒過來住,一年過來住一兩個月也行?!?/br>
    “別開玩笑了?!?/br>
    林寧山笑著跟明蕙分析,他并沒有跟她開玩笑。他的第一順序繼承人是配偶、父母和子女。他沒有子女,以后也不會有;他們家老頭子一般狀況下不會比他活得長,即使比他活得長他也不會留給他一分錢,老頭子有的是錢;如果明蕙不愿意做他的妻子,他想不到自己能和誰生活,那他也就沒有配偶。第一順序沒有人繼承,輪到第二順序,他倒是有弟弟,但他弟弟過得很好,還有他老子的大筆財產(chǎn)繼承,他從來都不是個錦上添花的人,也就不準(zhǔn)備留給自己弟弟。

    在他生前或者死后,他都準(zhǔn)備把他的財產(chǎn)給那些有才華卻困于經(jīng)濟(jì)不能實現(xiàn)才華的人,明蕙完美符合這一條件。有緣人就在眼前,他不準(zhǔn)備舍近求遠(yuǎn)。

    林寧山仍笑著:“這是你應(yīng)得的。我從來都不如你。我現(xiàn)在暫時看著比你成功些,只不過是因為我比你幸運(yùn)。而這幸運(yùn)是你給我的?!痹谠儆雒鬓ブ埃阉乃谐晒w于努力,連天賦占的比重他都給刨除了。他沒意識到每分付出都有回報,也是幸運(yùn)的一種。因為有回報,便愈發(fā)努力付出。如果他像明蕙努力幾十年都見不到成果的話,他早就自暴自棄,現(xiàn)在明蕙都估計見不到他了。

    “別這么說。”即使是安慰她,明蕙也覺得這話過分了,他不需要這樣自貶。拋開他的天賦不談,她見過他是怎樣用功的。他白天在地頭從早做到晚,到了夜里偷著看書,然后第二天再偷偷講給她聽,那些高數(shù)物理她根本聽不懂,她拿不懂的問他,他也很耐心地給她講,講了她也不能完全聽懂,因為不懂的太多根本問不過來,到后來她只是靜靜地聽著。她那時很愿意聽他說話,懂不懂的并不怎么重要。

    “遇到你是我最大的幸運(yùn),你每天撐著下巴瞪著大眼聽我說話,讓我覺得我所有的一切還是有價值的。你不知道你給了我多大自信。我知道我來晚了,但我覺得來得及。給我一個機(jī)會吧?!彼葎e人更明白,自信自卑都是一種境遇,而不是單純的心理狀態(tài)。他自卑的時間太短暫,以至于他大多時候都忘了這件事。

    “你當(dāng)年已經(jīng)幫我夠多了,你教我認(rèn)字……”

    “我從中得到的快樂不比你少?!?/br>
    后來林寧山有了許多聽眾,但他總是懷念他在鄉(xiāng)下唯一的聽眾。那時如果沒有她,他簡直要憋壞了。他當(dāng)時并不覺得自己講得多么有價值,但明蕙期待的眼神總是讓他講得更多。

    他有時也想明蕙會不會以同樣的眼神看她的丈夫,他從未問過明蕙這個問題,當(dāng)年寫的信里也沒問過,甚至除了那一封新婚賀信,他從來沒在信里提過明蕙的丈夫。吃醋是她丈夫的義務(wù),而他的義務(wù)是不讓她的丈夫吃醋,他在信里始終和明蕙保持著距離,不使用任何可能導(dǎo)致誤會的字眼。他也確實做到了不讓人誤會,明蕙的前夫還給他寫了封感謝信,感謝他送的新婚禮物以及給明蕙送的書,信里說,書不光明蕙看,他也看了,以后他們還會把書留給他們的孩子看。寫這種字斟句酌的信對他是種煎熬,但在國內(nèi)的時候,他總是忍不住寫。剛出國的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獲得了解脫。

    他拿自己和明蕙結(jié)婚了也不一定幸福來安慰自己,畢竟他父母的前車之鑒就擺在那里。好像為了證實這一論點(diǎn),他的女友沒一個和明蕙相像。但是自始至終也沒論證成功這一論點(diǎn)。

    “你給我郵了那么多書,是我自己不夠……”他給她寄的書,有些是舊的,有些是新買的,他在新書上面也做了筆記,用最通俗的語言,只為她能夠看懂。她和他既沒有血緣關(guān)系,也沒有契約關(guān)系,他對她已經(jīng)做得足夠多。

    “每個人擅長的不一樣,如果我跟你學(xué)做衣服,我一定是你最壞的徒弟……別為我找理由了,以我們的交情我以前做得遠(yuǎn)不夠。如果你現(xiàn)在不想和共同生活的話,我們可以先合伙做做生意,我不是個做賠本生意的人,我知道你有才華。別急著拒絕我,你先考慮考慮。”

    明蕙還沒回答,林寧山又說道:“我老了,經(jīng)不起拒絕了?!?/br>
    他完全放棄結(jié)婚生子是在回國后,工作忙是一件好事,既給了他不成家的借口也幫他抵抗了孤獨(dú)。他一個人做完手術(shù)躺在醫(yī)院病床的時候也沒覺得孤獨(dú),因為還有一堆工作等著他,他根本沒有時間想別的。他忙著做出成績,他沒后代,能讓他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痕跡的只有他做出的成果。他至今還保持著年輕時的體形,固然是自律,但另一方面也是恐懼。凡人都怕老,他比一般人更恐懼和厭惡衰老。他的基因到他就終止了,再也不會延續(xù)下去。固然他有成就,但所謂的成就也是要更新的。一般人被攻擊老女人老頭子,還可以回?fù)簟拔液⒆颖饶愀贻p”,一代還有下一代,總有更年輕的。他到六十歲,身邊最厭惡孩子的人為了生一個孩子和幾十年的妻子離了婚,暫時從衰老的恐懼里掙脫了出來,并聲稱“人類對繁衍的追求,源自基因?qū)λダ系目謶帧保袼糙s快找人生一個。

    他無法想象他和誰有一個孩子,這比想象他在這個世界徹底消失不留一點(diǎn)痕跡還要困難。倒是有一年,看見十七八歲的大學(xué)新生,他想著明蕙的孩子也該這么大了。

    他是見到明蕙才知道,明蕙和他一樣沒孩子,也沒伴侶,她和他一樣,要獨(dú)自面對衰老和死亡,以前的遺憾不能通過代際轉(zhuǎn)移來彌補(bǔ),所有的理想只有靠自己完成。不同的是,她沒他幸運(yùn),她的事業(yè)才剛發(fā)了一個芽。

    他問明蕙:“你怕老嗎?”

    明蕙想對林寧山說他還不太老,就算老了也有許多年輕人崇拜他羨慕他。她是第一次聽他服老,她聽出了他的傷感,可這句話現(xiàn)在說卻是所答非所問,于是她只說自己。

    “怕能怎么辦?該來的總是會來的?!弊钆碌臅r候已經(jīng)過去了。她剛絕經(jīng)的時候那陣才叫怕,有時站在陽光底下,眼淚都會不自覺地流出來。她自己都納悶,絕經(jīng)不過意味著生育能力的結(jié)束,她得知自己不能生孩子的時候也沒這么難過。等她發(fā)現(xiàn)自己比之前更容易乏,才意識到絕經(jīng)還意味著加速衰老的開始,她之所以會不受控地哭,可能是因為她的身體比腦子提前預(yù)知了這一點(diǎn)。

    “在這次見你之前,我非常怕老,怕得都睡不著覺。但見到你,我突然就不怕了?!彼皬臎]和其他人說過他的恐懼,因為太丟臉了。他回國后始終單身,身體的欲望卻常年伴隨著他,高強(qiáng)度的工作和運(yùn)動幫他部分解決了這一問題,但有時還會困擾著他,今年開始,這個問題好像不能稱之為一個問題了。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走下坡路,跟年輕人打球,腳跟不上手,只能勉強(qiáng)靠經(jīng)驗和戰(zhàn)術(shù)贏球,再過幾年,連贏球都不能了。他的精力一天不如一天,以前能夠連軸轉(zhuǎn)而現(xiàn)在前一天休息得不好,第二天都會乏,但是不湊巧他還失眠了,他開始固執(zhí)地不服用安眠藥,妄圖用工作和運(yùn)動抵抗失眠??墒羌词共环冒裁咚?,他的記憶力也一天不如一天,衰老就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擁有的東西一點(diǎn)點(diǎn)失去,直到最后和rou身一起消失。記憶力一天天衰退,但過往關(guān)于明蕙的記憶卻更加清晰。他要見她一面,在他變得更老之前。

    林寧山從沒跟人講過他的恐懼,于是別人便認(rèn)為他沒有恐懼。他跟明蕙講他的恐懼,講他身體的變化,他刻意掠過了身體欲望的消退,不講不是羞于啟齒,而是現(xiàn)在說起來很像是sao擾。

    “在我有老人味之前,你能親一親我嗎?”

    明蕙說不出拒絕的話,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甚至覺得這一刻的林寧山有些卑微。但她也說不出好。林寧山的手指撫過她的臉,眼睛定在她臉上。明蕙并沒有被長時間觀察的經(jīng)驗,她閉上了眼睛,林寧山并沒有親她,他撫摸著她的臉貼著她的耳邊說著她不太懂的話,聲音很低,像是呢喃,她知道是英語,卻不知道是自己給林寧山寫的信。她的耳朵被這些話刺得發(fā)癢。她不能再忍受這長時間的沉默,在林寧山的臉上飛快親了一下,算是回應(yīng)了他的要求。

    林寧山笑:“不是這樣的。”

    明蕙沒問到底是怎樣的,他用行動告訴了她。不是蜻蜓點(diǎn)水,是晚風(fēng)輕拂過樹葉。很久之后,風(fēng)停了,明蕙的睫毛像樹葉微微顫動著,林寧山湊在明蕙耳邊,低聲說:“趁我還沒有老年斑,親親我吧?!彼埱蟮臉幼雍喼毕駛€賴皮的孩子,但當(dāng)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很有大人樣,也沒請求過別人親他,他只是看著比他小的弟弟在母親懷里被親著。也許在他更小的時候也被母親這么親過,但他忘了。他是家中長子,承擔(dān)了父親所有的期待,母親被剝奪了所有管教他的權(quán)利,只好把寵愛留給弟弟。他對母親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他會照顧好弟弟的。他出國的時候,他的弟弟在醫(yī)學(xué)院讀二年級,只比他矮一點(diǎn)兒,再也不會被其他混混欺負(fù)。

    林寧山?jīng)]有再重復(fù)他的請求,只是等待著。她十六歲認(rèn)識他時,他就是沉穩(wěn)的青年;到了六十歲,反而露出小孩子的賴皮相。明蕙的手指落在林寧山的白發(fā)上,此時她竟覺得他有些脆弱,原來他真的很怕老啊,她撫摸著他的頭發(fā)輕聲對他說:“等到你有老年斑,還得好些年?!彼]有親她,只是幫他梳理著頭發(fā),怕老,又固執(zhí)地不染發(fā),真是倔。

    明蕙掠過了他依然很挺的鼻子,去撫摸他眼角的皺紋,他和她一樣不年輕了。她正打量著他,燈突然關(guān)了。這個人啊,他肆無忌憚地看她的皺紋,她剛要仔細(xì)看一看他,卻不讓看了。

    明蕙幾乎要笑了,她是真信他因為怕老睡不著覺了。她在他的眼角皺紋上親了親,于是風(fēng)又來了,明蕙也學(xué)著回應(yīng)他。

    他們彼此極其有耐心地描摹對方的輪廓,這在明蕙來說是極自然的,但對林寧山來說卻需要克制。他這個年紀(jì)再表現(xiàn)得像個毛小子般急躁,明蕙大概會覺得他是個不正經(jīng)的老頭子。

    他們騰出嘴來說話,林寧山告訴她,他的身體還好,去年還跑過全程馬拉松,在區(qū)里拿了名次。他省略了他跑完休息了一個禮拜才緩過勁兒來。明蕙對他說:“一般年輕人也比不過你?!?/br>
    林寧山的手臂肌rou很結(jié)實,雖然穿著衣服不太看得出來。明蕙的下巴被林寧山的頭發(fā)蹭得發(fā)癢,她撫摸著他的頭發(fā),以一種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溫柔。

    這次和上次完全不同,明蕙也奇怪,林寧山竟能對現(xiàn)在的她產(chǎn)生這方面的熱情。倒退二十年這都是極有可能的事,但現(xiàn)在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不知是他不夠老還是她不夠老。但為了避免尷尬,她假裝這件事不存在。

    明蕙在溫柔和另一種感覺交替中,睡著了。林寧山聽到了她均勻的呼吸聲,在她額頭上親了親,不帶任何欲望的,他想自己應(yīng)該偽裝的很好,明蕙應(yīng)該沒有感覺出來。

    明蕙醒來時,感受到了后窗透過的日光,她從來沒有這么晚起過床。林寧山已經(jīng)做好了早餐,其中一樣是煮玉米,玉米是從老陳家掰的那幾個。

    飯桌上還有豆腐,賣豆腐的人恭維了林寧山幾句,并請他一定要在村里多住些日子。林寧山感受到了人家的熱情,多買了幾塊豆腐,除了桌上的拌豆腐,冰箱里還有好幾塊。

    明蕙因為掰了鄰居老陳的玉米,從院里摘了豆角就馬上給她送去了。從醒來到現(xiàn)在,她腦子里充斥著林寧山說的事,如果這時候她再認(rèn)為他只是客套,那她也太遲鈍了。去城里和他一起住,他投資她開店,對她是很有吸引力的,但她六十歲了放棄她辛辛苦苦經(jīng)營的家去另一個地方重新開始?如果不成功呢?林寧山當(dāng)然是很寬容的。但他既然口口聲聲地說相信她的才華,她便不能輕易地讓他的相信落空。而且她搬去了他的城市,她的母親怎么辦?她母親這個歲數(shù),隨時都可能離開她,現(xiàn)在她好歹能隔幾天便去探望她,如果她在村里開店,生意好了,她還能要求自己和兒子一樣輪流把母親接到家里住??扇绻徇h(yuǎn)了,何談盡孝?

    林寧山好像意識到了她的擔(dān)憂,對她說:“今天咱們?nèi)タ纯茨鉳ama吧,她在一個地方待久了,也許想換換地方,不如……”

    明蕙搖搖頭:“換不動了。”她母親的身體雖說硬朗,長時間遠(yuǎn)行是不可能的,她以后有了車只能帶她去周邊轉(zhuǎn)轉(zhuǎn)。至于去新的地方,她自己都未必適應(yīng),何況她的母親?這里縱使有千百種不是,也是她們熟悉的地方,在這里她們已經(jīng)形成了一套處事規(guī)則。這套好不容易研究出來的規(guī)則,到新的地方就失效了。

    明蕙給老母親打電話,得知兄嫂上午不在家,去駕校之前特意去看了母親,把她做好的衣服拿給她。

    明蕙給母親穿上衣服,一顆一顆給她系扣子,明老太太向一旁的林寧山夸耀:“我們家明蕙從小就手巧?!?/br>
    林寧山補(bǔ)充道:“現(xiàn)在手也很巧?!?/br>
    明老太太點(diǎn)點(diǎn)頭,對著林寧山表示同意。

    “有人給明蕙算了命,說她有晚運(yùn),一年比一年好,離誰近就旺誰,我覺得這說的還挺靠譜。別說別人,就說我吧。沒我們家姑娘,我能穿上這么好的衣服嗎?肯定不能啊。我年紀(jì)一把,身體還能這么硬朗,就是托了我們明蕙的福?!?/br>
    林寧山并沒提他和明蕙的事,只是請明老太太去他家住幾天。

    “我當(dāng)年在村里,沒少受您照顧。您一定別推辭?!?/br>
    “這么客氣干嘛,當(dāng)年你也沒少幫我們啊。你以前給我們寄的錢和黃油可頂了大用了?,F(xiàn)在小孩兒對黃油不新鮮了,我們當(dāng)初哪見過黃油哪。你的好心我心領(lǐng)了,可我這腿腳不行了,哪都去不了了。”說著明老太太又感嘆起來,“我們明蕙啊,長著一雙大腳,走得比男的都快。我們村里有相面的看了明蕙的腳,說這是一雙能走四方的大腳……”

    “媽……”這些封建迷信明蕙聽得實在尷尬,可又不好說別的。明老太太對這些迷信,完全是有選擇的相信,好的全都信,差的全不信,她說這些都是算命看相的隨口瞎編,就是戳穿母親的期望。

    “千萬別信父母在不遠(yuǎn)游,要我,我就希望孩子年輕多走一走。明蕙啊,我這雙眼睛看不清了,你就幫著我多看看,你看的就當(dāng)我看的了。養(yǎng)孩子不就為這個嘛,我實現(xiàn)不了的,你能替替我……”大兒子兒媳說的明蕙和林寧山的事,她只信三分,感情的事成不成的都不重要,她就希望明蕙別老在一個地方憋著……

    明蕙偏過臉,她的母親啊……她越是越這樣說,她越是得趁能陪著她,多陪她幾年。林寧山說的都是真心話,她也幾乎被打動了,但是她的母親絕對比林寧山更需要她。至于她的事業(yè),最穩(wěn)妥的還是一步一步來。

    出了大門,林寧山對著明蕙笑:“能不能讓我離你近點(diǎn)兒,也沾沾你的運(yùn)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