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見雪來 第4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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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漏在何處?” “玉兒和晦兒情誼深厚,雖然因晦兒遁入黑街而反目,然則晦兒歸來,玉兒一心所系乃其安康。旁人道他二人是宿敵,孤卻知,他們是摯友?!?/br> “……”江雪芽撓了撓頭,“只是摯友么?” 澹臺凈微微皺眉,“不然呢?” “沒什么,請大掌宗繼續(xù)為臣釋疑解惑?!?/br> “所以第一,當(dāng)日玉兒闖仙人洞,你不該帶他走。” 江雪芽嘆道:“的確,桑持玉那般找死的性子,怎么可能乖乖跟我一走了之?除非他知道阿晦一定會安然無恙。” “第二,晦兒若身死我手,你該如玉兒一般恨我怨我。” 江雪芽笑了,“我就不能被情愛迷花了眼,棄血海深仇于不顧?” 澹臺凈漠然瞥她一眼,“再多言,孤必罰你?!?/br> 江雪芽拱手問:“大掌宗要臣去查內(nèi)鬼?” “大朝議之前找到他?!卞E_凈抿了口茶,“否則僭越失職數(shù)罪并罰,逐你出秘宗。” “臣領(lǐng)命?!苯┭康?,“臣從云州開始查,阿晦說江氏被妖物占領(lǐng)了,秘宗的妖物十有八九和那些妖物有關(guān)系,順便救一救臣那些沒用的父兄?!?/br> 她忍不住笑,他身邊堪用的人那么多,偏偏找上她。沒別的原因,只因所有人都有可能是內(nèi)鬼,只有她不可能是。妖物入秘宗,必然小心翼翼,步步為營,斷不可如她這般放肆。更何況她和桑持玉蘇如晦一樣,是他眼么前長大的孩子,他閉著眼睛也能摸出她肚子里的花花腸子。 她是他最可信的人。 得寸進(jìn)尺、恃寵生驕說的就是江雪芽了。這廝進(jìn)了帷幕,倒也不見外,坐在棋盤對面,拿起澹臺凈手中的茶一飲而盡。茶水潤濕她瀲滟的唇,她笑得恣意戲謔。 熟悉的靈壓當(dāng)頭壓下,但沒之前那么難以忍受了。 江雪芽望著澹臺凈冷漠深邃的眼,道:“有罰必有賞,臣若抓到內(nèi)鬼,怎么賞臣?” 澹臺凈闔上眼眸,不再看她濕潤的紅唇。他問:“你想要什么?” 江雪芽傾身探手,摘下澹臺凈腰間一枚麒麟青玉。 “以此為信,許我隨時(shí)出入宮城?!苯┭啃Σ[瞇地說,“包括夜晚宵禁之時(shí)?!?/br> 夤夜入宮闈,不用思考也知道這廝色心不死。 威嚴(yán)的靈壓忽然加重,江雪芽一下趴倒在桌上,背上仿佛壓了千鈞重?fù)?dān),起不來。象牙棋子被她掃落一地,的的篤篤珍珠似的掉落在木地板上,四處亂滾,黑與白纏綿地交織在一起。 “疼?!苯┭亢俺雎暋?/br> 壓力霎時(shí)間消失,江雪芽一愣,仰起頭,看見澹臺凈冷玉般的面龐,他蹙著眉,似乎因?yàn)樽约翰蛔杂X撤銷壓制而懊惱。 “江雪芽,你喜歡孤什么?”澹臺凈問。 江雪芽直起身,緩緩道:“大掌宗想得到什么答案?你一人獨(dú)在高處,太孤單太冷清,我想來陪你?——不,這并非臣所想。”江雪芽的瀲滟紅唇微微一勾,明媚的笑容漾在唇畔,“臣想要大掌宗下云端,入凡俗,來陪臣?!?/br> 澹臺凈盯了她片刻,神情一如往常冰冷肅然,毫無動容。 “妖族潛伏人間久矣,其行動組織縝密,定有一妖居于幕后,統(tǒng)攝全局?!卞E_凈道,“孤常常感到棋盤對面有人同孤對弈,只是孤從未捕捉到他的蹤跡?!?/br> “哦?” “找到他。” 澹臺凈站起身,朝門外去。 江雪芽喊道:“桑持玉的命,大掌宗還留么?” 澹臺凈的身影滯了一滯,“晦兒是玉兒唯一的朋友,這世間唯有晦兒能夠牽制他的妖性。既然晦兒還活著,孤可留他一命?!?/br> 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大約是他忘了,最終那枚麒麟青玉留在了江雪芽手里。 *** 蘇如晦是被桑寶寶踩醒的。 這廝踩著他的臉蹦下炕,蘇如晦頂著一腦袋白花花的貓毛坐起來。推開窗一看,碧蒼蒼的天穹,高而深遠(yuǎn),白晃晃的日頭高掛在天心,已是日上三竿的時(shí)辰,他點(diǎn)卯遲到半天了。算了,今天上午不上值了。反正阿舅指著他給超一品rou傀儡的圖紙,他就算在秘宗裸奔遛鳥,鷹揚(yáng)衛(wèi)也得供佛似的供著他。 桑寶寶不知道跑哪兒去了,蘇如晦喊了兩聲,那臭貓不搭理他。蘇如晦趿拉著鞋往廚房走,煮了一鍋熱騰騰的水煮魚,挑了刺兒,拌成糊爛的rou泥放在碗里,又倒了一碗魚湯,擱在桌上攤涼。飯菜齊了,桑寶寶還是沒影兒。蘇如晦抽出一根筷子使勁敲碗,“吃飯啦吃飯啦!” 再抬眼望門外,果然見一團(tuán)雪白的影子飛奔而來,三兩步躥上桌,把大腦袋埋進(jìn)貓碗,啪嗒啪嗒地舔魚湯。 蘇如晦:“……” 這飯桶。 第50章 為什么討厭我 蘇如晦使壞,搶走桑寶寶的飯碗,高高端著,讓桑寶寶夠不著。 “寶寶,給爹撒個嬌,翻肚皮,爹給你吃飯?!?/br> 桑寶寶沒動彈,蹲在地上,仰著腦袋注視蘇如晦。那湛藍(lán)如深海的眼眸沒有波瀾,有著不同于其他貍貓的冷淡和嚴(yán)肅。 它簡短地叫了一聲:“喵?!?/br> 它什么意思?蘇如晦問系統(tǒng)。 【本系統(tǒng)沒有貓語翻譯功能?!?/br> 蘇如晦哄騙系統(tǒng):你這么聰明,還掌握著這個世界的奧義。這不過是一只腦袋才比我拳頭大一點(diǎn)的貓兒罷了,想必你只需觀察它的一舉一動,便能推斷出它的意思。 【好吧,我的翻譯不保證百分之百準(zhǔn)確,不過大意應(yīng)該沒錯。結(jié)合它的語調(diào)、語速和眼球運(yùn)動,據(jù)我推斷,它的意思大概是——】系統(tǒng)解釋道:【傻逼虐貓男,給老子飯。】 蘇如晦:“……” 地上的桑寶寶忽地耳朵一動,好像聽見什么聲兒,一下弓起背,露出警惕的模樣。放著飯不吃,桑寶寶嗖的一下躥了出去,一道閃電似的。蘇如晦摸不著頭腦,跟在它身后跑,穿過雪地到了正廳,進(jìn)門便見一個血淋淋的男人坐在圈椅上。 桑寶寶擋在蘇如晦身前,以冰冷的眼神注視那男人。它像領(lǐng)地被入侵的猛獸,渾身毛發(fā)倒豎。 屋里沒點(diǎn)蠟燭,黯沉的陰翳罩住了韓野。他低垂著頭,手臂上有一道狹長的傷口,鮮血順著手指頭噠噠往下滴,在冰裂梅花地磚上濺起鮮艷的血花。蘇如晦有些怔忡,片刻后反應(yīng)過來。大約是雪境的流民營地出事了,他本匿名傳訊,告知韓野雪境定有妖物逡巡,現(xiàn)在看來,他的訊息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坊主,你還好吧?”蘇如晦指了指他的傷。 “你的貓好像不歡迎我?!表n野嗓音十分啞,揉了沙子似的。 蘇如晦抱起正哈著氣的桑寶寶,陪笑道:“小孩子家家不懂事兒,您別跟它一般見識?!?/br> 韓野好像沒聽他說話,目光放在遠(yuǎn)處,又好像放在虛空。他忽然沒頭沒腦說了句:“阿七,我做錯了事?!?/br> 蘇如晦尋了張杌子,在離韓野老遠(yuǎn)的位置坐下,把桑寶寶擱在腿上,一下一下給它梳毛。 “我做錯了事?!表n野低聲重復(fù),“我辜負(fù)了蘇如晦?!?/br> 蘇如晦梳毛的動作一頓。 “他二十三歲那年,我跟著他做事。黑街談生意,必然要喝酒。那些混蛋灌他酒,他總是躲到后巷摳喉嚨,摳完繼續(xù)喝。他二十五歲那年,第一次喝到吐血,找了神目秘術(shù)者來看,發(fā)現(xiàn)他心胃已壞,胸腑里還有一顆奇怪的心核。那是他第一次病倒,也是他第一次毒發(fā)。后來身體每況愈下,我看著他一點(diǎn)點(diǎn)瘦下去。極樂坊為他延請了許多名醫(yī),來一個搖一次頭。我生氣,說誰他娘的再搖頭我割了誰的腦袋。 他笑我,說有些事強(qiáng)求不了。他跟我說,他死那天,我們要給他辦一場盛大的喪儀。他的喪事用紅不用白,他要黑街家家戶戶掛大紅燈籠,在門前擺最好的酒送他出殯。他要極樂坊的兄弟在他棺前跳舞,后來他又反悔,說我們跳得不好看,要我們請萬樂樓的舞娘來跳春鶯囀,露肚皮的那種?!?/br> 韓野低頭看著地上氤氳的血花,仿佛看見很多年前,蘇如晦掩著唇咳嗽,鮮血從他指縫間滴落,染紅一片地磚。那個沒心沒肺的家伙無所謂地擦擦手,彎著眼眸笑道:“我這人喜歡熱鬧,活要熱熱鬧鬧地活,死也要熱熱鬧鬧地死。我的葬禮你們要慷慨高歌,送我遠(yuǎn)行?!?/br> 韓野第一次看見蘇如晦這種人,把自己的喪事規(guī)劃得明明白白,連請的賓客名單都擬好了,名單第一個好像是桑持玉。韓野那時(shí)候無法理解蘇如晦,這個玩世不恭的男人活得亂七八糟,死也要如此兒戲。 蘇如晦的毒一日比一日深,韓野每天給他送藥,后來發(fā)現(xiàn)這家伙怕苦,偷偷倒到窗臺下面,繡球花被他澆死了一片。即使身體大不如前,他仍然天天畫他的風(fēng)后星陣。他居住的內(nèi)堂刻滿了點(diǎn)線交錯的星圖,滿地皆是橫七豎八的書籍,連他的床也堆滿了報(bào)廢和半報(bào)廢的小星陣。那些星陣?yán)镨倽M了靈石,但凡星陣出個岔子,濺出點(diǎn)兒爆炸火花,蘇如晦會和他的床一起化為飛灰。 可是這家伙從來不在乎,他廢寢忘食,常常忘記吃飯。韓野過來收碗筷,發(fā)現(xiàn)筷子被他拿去刻星圖。他成天不按時(shí)吃飯,以至于有時(shí)候肚子疼。一面受藥毒侵蝕五臟的苦,一面因?yàn)槲讣捕雇?。即便如此,他依然蒼白著臉對韓野指點(diǎn)星圖,“看到這個星陣沒有,我新制的雷火星陣,把它布在流民營地地底,它能夠消耗靈石升溫,烘烤雪地。如此一來,那些流民便不必躲在地洞里捱過漫漫寒冬了。只不過這星陣現(xiàn)下還不太安全,冒出火來會燒死人,我得再改改。” 韓野捧著飯菜,道:“晦哥,你不好好吃飯治病,將來誰來布這星陣?” “我不是開了星陣學(xué)堂么?你們好好學(xué),將來這些星圖陣法交給你們了?!?/br> 韓野垂頭喪氣,“實(shí)話告訴你吧,你的課壓根沒人聽。太難了,成日修行就夠費(fèi)勁兒了,誰還聽那個啊?!?/br> 蘇如晦無奈道:“總得有人接手啊,我就算長命百歲,總有到頭的時(shí)候。何況我這身子,眼瞅著是撐不了幾年了?!彼牧伺捻n野的肩膀,“你得快些長大啊,極樂坊以后靠你了。” 韓野那時(shí)候十七歲,他的確想快點(diǎn)長大,但是他長大不是為了極樂坊,而是為了蘇如晦。 蘇如晦的病情越來越重,人也變得越來越瘋狂,他整整三個月沒出過房門,天天刻一些韓野看不懂的東西。韓野命人收了他的大理石星盤,他刻不了星陣,就刻木雕制傀儡。他的木雕刻了一尊又一尊,攢了一屋子,地上沒有落腳的地方,他的手上全是被銼刀割破的傷痕。 有人來向韓野遞話,說蘇老板是不是有點(diǎn)瘋魔,因?yàn)槟切┠镜裰鴮?shí)怪異得緊,它們?nèi)紱]有臉。 韓野隔著榧木門看他,心里充滿悲哀。蘇如晦一邊咳嗽一邊刻木頭,咳嗽越來越劇烈,好像要把肺給咳出來。最后他終于刻不下去,吐了滿手血,梅花似的血點(diǎn)子濺上了木雕空白的臉龐。銼刀從他手里掉落,他闔上眼,仿佛玉山傾頹,咚地一聲倒在地上。木雕堆成的小山被他推倒,嘩啦啦滾落一地。 “蘇老板!蘇老板!”混混們大驚失色,紛紛沖進(jìn)屋去扶他。 韓野樁子似的站在原地,緊緊握著拳。 蘇如晦生病了,身體病了,心也病了。 黑街救不了蘇如晦。 藥毒的蔓延比想象中還要快,韓野再一次請來“神目”秘術(shù)者,秘術(shù)者說蘇如晦的肺腑顏色深黑如墨,大限將近。不能再拖了,韓野終于下定決心,謀劃了一場叛變。有人出賣黑街的地址,他順?biāo)浦郏斡擅刈诘能婈?duì)兵臨城下。當(dāng)秘宗將談判條件附在箭矢射上城樓,他聯(lián)合極樂坊的反叛者把蘇如晦關(guān)進(jìn)了地牢。 他記得分別的那天是黃昏,殘陽如血,黑街城下百草枯折,白雪迢遙。 他騎著馬,手里牽著麻繩,麻繩的另一端綁著蘇如晦的兩只手。蘇如晦跌跌撞撞,跟在他的馬后。他忍著,沒有回頭,策馬走出城門,卻不由自主把步子放得烏龜一樣慢。 秘宗軍隊(duì)陣列城下,出陣接人的人是個高挑冰冷的男人。那個男人一襲玄黑色缺骻袍,高高坐在馬上,抿著淡色的唇,眉目間沒有溫度,仿佛積淀了許多年的霜雪。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韓野的馬后,直到韓野停在他的面前。 蘇如晦久不見天日,用手遮著光。他見到對面的人,揚(yáng)起蒼白的笑容,道:“是你啊,桑持玉,好久不見。” 男人下了馬,韓野把繩子丟給他,“蘇如晦給你們了,履行你們的諾言,退兵?!?/br> 男人接過繩,注視著蘇如晦。 “蘇如晦,你病了。” 蘇如晦把手舉到男人面前,慘兮兮道:“我說桑哥,你不會這么狠心把我拉在馬后跑吧?我腳好痛啊,幫我解個繩子唄,我一定安安分分跟你走,不搗亂也不逃跑?!?/br> 桑持玉蹙著長眉看了眼他的腳,沒有解開他的束縛,而是把繩子的另一頭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不用這么提防我吧?!碧K如晦嘆道,“咱倆系一塊兒,要是我出恭掉茅坑里了,你豈不是得跟著一起掉下來?!?/br> 桑持玉把他打橫抱起放上馬,接著自己也上了馬。這個目中無人的男人從頭至尾沒有看韓野一眼,仿佛韓野同那些充作背景的山川草木沒有什么分別。若是平時(shí)的韓野,早已一團(tuán)火往他臉上扔了。但那時(shí)的韓野無心理會桑持玉傲然的冒犯,只一心盯著蘇如晦。 他窩在桑持玉的懷里,喋喋不休的聲音順著風(fēng)遙遙傳來。 “你覺不覺得咱們倆的姿勢有點(diǎn)兒曖昧?” 桑持玉似乎習(xí)慣了他無聊的扯淡,并不搭理他,沉默著抓起韁繩,策馬回軍陣。 “桑哥,你的大寶貝硌著我了。” 韓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