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能走。”韓棠說。

    樓下有腳步聲，女孩子的聲音清脆極了。樓梯間的燈亮了起來，韓棠看清是樓上的住戶，微笑著打招呼。兩個女孩子見是她，客客氣氣地問好，先上去了。在楚家的家門口正好遇見楚天闊，兩人連聲都沒出，直接上樓去了。韓棠沒看楚天闊什么神情，但發(fā)覺兩個女孩子低頭看了自己，微笑著、非常堅定地點了點頭。

    “謝謝你們?！彼裏o聲地說。

    然后，她低頭繼續(xù)下樓了。

    她走到自己車邊，拉開副駕的車門坐了進(jìn)去。楚天闊上來，楚澤站在車邊看著母親系好了安全帶，才上了自己的車，跟在他們車后出了小區(qū)。

    韓棠看楚天闊開車的架勢還算熟練。平常也是坐慣了別人開的車，到了他自己動手，一點不露怯。

    “我找了那么多地方，也沒想到你會回江源路去住?！背扉熣f。

    韓棠不出聲。她把手機(jī)解了鎖，看到了堆積在里面的未讀消息和未接來電。她重新鎖了屏，把手機(jī)放回包里。

    “這車開了多少年了？有七八年了吧？”楚天闊見她不出聲，沒話找話。他好像很怕沉默下來。

    “十一年了?！表n棠抬手摸摸車門。

    雖然是老車了，性能還是那么好。是她用得仔細(xì)，維護(hù)得好。

    “江源路上的小吃店什么的還都在嗎？”楚天闊又問。

    韓棠想了想，說：“沒剩什么了?！?/br>
    那些開在毛細(xì)血管般的老街上的小店各有特點。這回回去一看，一大半都關(guān)門了。剩下的就是本來就是自己家的房子，經(jīng)營成本低一點的。讓她覺得安慰的是，她最喜歡的幾家小店都在。一日三餐和蔬菜水果都很方便就能解決。

    “在這邊住挺好的?！彼f。

    楚天闊沒吱聲。車子開上坡，在狹窄的單行道上慢跑。

    韓棠看了眼一直跟在后面的楚澤的車，眉頭微微皺了下。

    楚天闊說：“不用cao心楚澤的事。他解決不了，我們幫他還……那個包你拿著，明天去醫(yī)院帶上。”

    韓棠看了眼他放在車座上的袋子，一看形狀就知道里面是什么。

    “嫂子找老同事也得走關(guān)系，到這一步不用計較那么些。治病要緊。這個你隨身帶，其他的我來準(zhǔn)備。明天早上我過來接你，別自己開車了。過兩天出院了，咱去選輛新車。你想想喜歡哪款……”楚天闊絮絮叨叨地說。

    韓棠知道，楚天闊一開始絮叨，那就是心亂了。

    此時她的心倒很靜。

    車燈照亮了前方，有輛出租車停在院門口。楚天闊車子慢下來，突然抻頭出去喊了聲“快點兒”。

    “別喊?！表n棠立即說。她看著車上下來一個人，往前探探身，被安全帶束縛住了。

    不過就是這樣，也看清楚了，那細(xì)高挑兒女孩子，是艾黎。

    第53章 如果這是滑鐵盧 （6）

    韓棠怔了下，臉上露出笑容來。

    楚天闊也認(rèn)出那是妻子的侄女，原本因為急躁待要升級到罵街的話全都縮在了嘴里，可一時也咽不下去，嘰里咕嚕了一通，只得等著那出租車開走。他看了眼坐在旁邊的妻子——韓棠笑了，神情和在家的時候很不一樣了。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韓棠沒看他，見艾黎回了下頭，站在路邊等著了，催他快點把車停下。這小路窄窄的，車停在路邊，占了將近一半。楚天闊前后看看，皺著眉，那樣子又要抱怨。韓棠不想聽，看看沒有車經(jīng)過，只有楚澤把車停在了后面，先下車。

    她拎了背包下車，慢慢地朝艾黎走去，“你怎么又來了？”語氣是嗔怪的，但還是透出了一點點的喜悅，聽起來，極是溫柔。

    艾黎一手搭著外套，一手?jǐn)堖^韓棠，輕輕抱了下她，說：“又想休假了唄?！彼樕闲ξ⑽⒌?，抬眼看著從車上下來的楚天闊和楚澤，輕聲打招呼。“姑父”和“哥”叫出口，簡短而清脆，既不顯得親熱，也不顯得過于疏離。

    楚天闊應(yīng)了一聲，掐著腰站在車邊，轉(zhuǎn)頭看向院內(nèi)的老樓。他眉頭皺得緊緊的，看了韓棠，問：“上去吧？”

    韓棠見父子倆都站在那里，頓了頓，才說：“楚澤，給我把行李箱拎上去，等會兒你下來，把你爸送回去?！?/br>
    “誰用他送?！背扉熣f著，夾著他的手拿包，拎著那個袋子，走在了前面。

    楚澤沒出聲，默默去把行李箱取了出來。艾黎看有三個，讓姑姑先走，過來幫忙拿了一個。兄妹倆站在那里，對視一眼，誰都沒出聲。艾黎看到楚澤那沮喪樣子，心里有數(shù)，但這不是說話的時候，也不是地方。她輕松地推著這大行李箱來就走，進(jìn)院門、上下臺階，拎起來健步如飛，很快超過了楚天闊和韓棠，先上樓了。好一會兒，楚澤都沒跟上來。她站在門口等姑姑上來開門的工夫，抬頭打量了下門框上方——釋迦的辦事效率還是可以的，監(jiān)控鏡頭已經(jīng)裝好了。

    韓棠上來開了門，楚天闊跟著進(jìn)去，艾黎才聽到楚澤的腳步聲。沉重，緩慢。

    她忍不住沖下面說了句“你也太沒用了”，跟著就拎起行李箱進(jìn)了門。好一會兒，楚澤才上來，站在門內(nèi)，氣喘如牛。小小的廳里，只有一張小圓桌和兩把椅子，突然進(jìn)來四個大人三個行李箱，頓時像個塞滿了小銀魚的貓罐頭。艾黎看看這一家人的神情，借口換衣服，進(jìn)了里屋。

    “住下嗎？”韓棠問。

    “住下?！卑桧懘嗟貞?yīng)道。

    韓棠看看這父子倆，一站一坐，把她的小窩空間擠占得讓人覺得胸悶。她知道這不光是身體的反應(yīng)，還是心理的。從前，他們一家三口住在這里的時候，楚天闊要比現(xiàn)在壯實，顯得塊兒大，楚澤雖然小，可滿家里亂跑……那時啊，那時……她看著楚澤，說：“去吧。艾黎在這，你們放心。到家給我個信兒。你們也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沒什么大不了的?！?/br>
    小廳里靜得空氣像是凝固了。韓棠看他們還不走，先坐了下來。

    過了好久，仍然沒有人出聲。

    楚天闊的手放在腿上。韓棠看著，他兩手握在一起，不住地握緊、松開……她沒抬眼看他的神情，再過一會兒，看了看表，說：“你們倆要不走，就在這坐著吧。我準(zhǔn)備洗澡睡覺了。”

    楚天闊這才抬起頭來。

    韓棠看到他眼發(fā)紅，眉微微皺了下，說：“行了。楚澤，你跟爸爸下去，要是餓了先去對面芳芳家吃一頓再走?！?/br>
    “好?！背纱饝?yīng)。

    他看著母親，去開了門，等著父親。

    楚天闊把小圓桌上的袋子往前推了推，小聲跟韓棠說：“你好好睡一覺，明天早上我來接你去醫(yī)院。艾黎??！”

    “哎。”艾黎在里屋應(yīng)了一聲，趕緊出來了。

    楚天闊看著她，“麻煩你了啊。”

    “應(yīng)該的?！卑栎p聲說。

    兩人客客氣氣地說著話，楚天闊又站了站，這才跟楚澤一起出了門。他轉(zhuǎn)身又說了句把門鎖好，艾黎看看姑姑，答應(yīng)了。兩層門都關(guān)好，艾黎把鏈條也掛上。好一會兒，才聽見外面的腳步聲。她轉(zhuǎn)過身去，看著坐在那里，盯著桌面發(fā)呆的姑姑。

    “韓小棠？”她叫了姑姑一聲。

    韓棠抬起頭來，看著侄女。

    “餓不餓？”艾黎問。

    才能幾天不見，姑姑的雙頰都凹了下去。

    艾黎當(dāng)作沒看見，擼起袖子來去看冰箱里的存貨。這些食物大多都是她上回來時給采購的，姑姑還沒來得及吃。聽見姑姑說她不想吃、讓她給自己做點兒，她立即說：“開玩笑，不吃飯能行？我來煮碗餛飩。姑姑，明天開始降溫啊……”

    說著話，就聽到窗子上有響聲。風(fēng)聲嗚嗚作響，樹枝打著玻璃。韓棠聽見響動，轉(zhuǎn)頭看著窗子。

    “看預(yù)告這次降溫有十幾度呢，一夜入冬?！卑枞ブ箴Q飩了。

    韓棠想，可不是么，一夜入冬……

    她看了眼桌上的袋子，推到一旁，拿出手機(jī)來，在家族群里艾特了所有人，說：“艾黎在這里陪我呢，你們放心。有結(jié)果了會跟你們講?！睍r差黨們幾乎全是立即回復(fù)了消息，七嘴八舌地說“你一直不回信兒，擔(dān)心死了”“別有負(fù)擔(dān)，先做好檢查”“讓艾黎隨時跟我們匯報，你不用費神”“需要什么馬上講”……jiejiemeimei和嫂子還有外甥們中英文混雜，又是文字又是語音，比除夕初一拜年還熱鬧，甚至也超過了她發(fā)大紅包時候的積極勁兒。她到這會兒，才覺得眼睛有點濕潤。

    “早點睡?！表n柏也發(fā)了消息給她。

    他沒在家族群里。因為嫌吵鬧，也跟不上大家聊天的速度。韓棠看著這三個字，簡直像是看到了哥哥怎么笨拙地手寫出來想辦法發(fā)送。

    “知道了?！彼f。

    艾黎把餛飩端過來放在她手邊，隨手拎起那礙事的袋子來。可一把沒拎動，才扒拉著看了一眼，“嘖”了一聲，悄悄拿進(jìn)去了。再回來，她看姑姑還是不太想吃東西的樣子，問：“要不給您煮個面？”

    韓棠笑笑，說：“不用。你這么著，上司沒意見？”

    艾黎說：“沒有。我工作效率很高的。這次回去連續(xù)完結(jié)了兩個項目，還剩下一個，不是我們這組積極就能推進(jìn)的。加拿大和印度的同事是不同型號的拉胯，我們能怎么辦？只能協(xié)調(diào)著辦。我說我休年假，老板也就準(zhǔn)了。您甭?lián)奈摇Ｎ易约旱墓ぷ鳑]有比我更上心的。指著這安身立命呢！”

    韓棠吃了口餛飩。雖然是外面買回來的，味道倒也還不錯。

    她看看艾黎，輕聲說：“別因為我，耽誤你的前程。知道吧？”

    “耽誤不了，瞧您。我回來也是看看，問問您的意思，是不是直接帶您去北京。我回來之前聯(lián)系朋友找了專家。這個您甭?lián)?。”艾黎說著，沒停了吃。

    韓棠沉默了片刻，才說：“到時候再說吧。這個程度，我看哪里的專家和方案也都相差不大?！?/br>
    艾黎低頭吃了最后一顆餛飩，過了會兒才說：“好。這邊先住院?！?/br>
    韓棠吃不下，艾黎就把碗收了。

    她洗碗的工夫，聽見姑姑接了兩個電話，應(yīng)該是表哥和姑父的。語氣里聽不出什么來，彼此像是都挺平靜的。她看著姑姑坐在那里不動，像是發(fā)了呆，一時也沒有過去打擾她。過了一會兒，姑姑直起背來。

    艾黎也站直了。

    “艾黎，”韓棠回頭。

    “??？”艾黎看姑姑轉(zhuǎn)過臉來，滿臉是笑，愣了下。心尖兒像是被誰用手指掐了一下，疼得尖銳。

    “長頸鹿知道你回來了嗎？”韓棠問。

    “誰顧得上他啊！”艾黎轉(zhuǎn)過身去，吸了下鼻子。

    一瞬間，想笑，可沒笑出來，又想哭了。

    “我忙死了，沒空搭理閑散人士。”她說著，把碗晾了起來，洗洗手，去查看了下熱水。姑姑還在開玩笑，說“長頸鹿”才不閑，又要教書，還是班主任，學(xué)生們個個兒都不省心，業(yè)余得在繪畫班幫忙，“聽風(fēng)眠說好幾個女老師都喜歡他”……她想了想，的確因為回北京這個周工作太忙了，沒有回復(fù)他消息，可是他也沒有再主動聯(lián)系她。她站在浴室門口，示意姑姑可以洗澡了，“韓小棠，你的八卦之心能有太平洋那么寬、馬里亞納海溝那么深！快洗澡……我給你搓搓背？”

    “好??！”韓棠痛快地答應(yīng)。

    艾黎忍不住笑出聲來。

    韓棠進(jìn)那小小的衛(wèi)生間去脫了衣服。艾黎給她把浴衣拿過來準(zhǔn)備好，等了一會兒才進(jìn)去，卷起袖子來，給姑姑搓背?？粗墓霉玫谋常靡粫簺]出聲。浴室里的蒸汽爭先恐后往她眼里鉆，她不住地眨眼，跟姑姑閑閑地說著話。她胖胖的姑姑，身上瘦多了。

    一切一定早有跡象，可是她沒能發(fā)覺……

    “艾黎?。俊?/br>
    “??？”艾黎回神。

    “加拿大一順邊兒的可以結(jié)婚嘛？”韓棠問。

    艾黎要反應(yīng)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姑姑說什么。她噗嗤一笑，說：“您真的是百折不撓——惦記著小弟??？他還小，能結(jié)婚也不急。小姑都不急?！?/br>
    “哎，不急。你們就會不急?！表n棠笑著把艾黎推了出去。

    艾黎關(guān)好門，在門邊站了站，去臥室把床鋪好了。

    一張雙人床，不過一米三，窄窄的。因為房間小，當(dāng)年是可著頭做帽子，只能這么寬。

    艾黎坐在床邊等著給姑姑吹頭發(fā)，這會兒工夫，有電話進(jìn)來了。她看是池清許的，接聽了，原來他是問，白天在腫瘤科鄧主任那邊遇見她mama了。

    “有什么事嗎？需要幫忙嗎？”池清許問。

    艾黎聽見腳步聲，輕聲說：“我現(xiàn)在忙著，回頭再打電話給你吧。謝謝你啊?！?/br>
    “跟我客氣什么呀，那我先掛了。記得啊，用得到我一定打給我?！背厍逶S很干脆地掛了電話。

    艾黎拿著手機(jī)，點了點頭。她剛要放下，心一動，往下翻了翻，看到了長頸鹿的來電。顯示的時間，還是她回北京的那天晚上。他問她安全到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