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車。我沒話跟你說了。”韓棠一陣氣悶，開了車門鎖。

    “剛那誰啊？怎么跟你這么熟？”楚天闊不動，問起這個來。“什么人，你就跟人說說笑笑的，還把孩子拜托給人家……”

    韓棠指了指車門，“下車。我還得去接風(fēng)眠。”

    楚天闊仍然不動。

    兩人僵持了會兒，楚天闊悻悻地下了車。

    韓棠開車往小區(qū)里來。暮色四合，楚天闊在便道上站了片刻，轉(zhuǎn)身跟著往小區(qū)大門走來，那步子邁得很大，一看就氣哼哼的。韓棠沒理會，很快就把他甩下了。

    進大門過橫桿時看到值班警衛(wèi)，她特地慢下來說聲不好意思，下午要送孩子去醫(yī)院、出去的時候太著急了。警衛(wèi)笑著點點頭，擺手讓她進門。

    韓棠驅(qū)車入內(nèi)，把車子停在樓前，坐在駕駛位上呆了好一會兒才下車。

    跟出去的時候腿腳麻利、行動如風(fēng)很不同，此時她的動作遲緩下來，像只樹懶。

    她抬手按了開心家的房號，看到屏幕里出現(xiàn)的是開心爸爸的笑臉，忙笑著問了好。開心爸爸趕快給開了門。韓棠要拉開單元門，手拉住把手，不知怎的手沒抓穩(wěn)，沉重的鐵門紋絲不動，她的手指卻火辣辣地疼起來。她輕輕在身上搓了下手指，聽見腳步聲，暗暗嘆了口氣，轉(zhuǎn)頭一看，楚天闊的身影出現(xiàn)在樓前。她這會兒沒力氣搭理他，拉開門就往里走。她上了 17 樓。開心家門外很整潔，窗臺上擺著綠植，還有孩子們畫的水彩畫，顯得比樓下他們家要寬敞和喜氣得多。

    韓棠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發(fā)現(xiàn)窗臺上有幾盆菊花，綠色的，黃色的，細細長長的花瓣垂下來，非常美。她看著花，覺得一陣神清氣爽，按了下門鈴。待門開了，三個小姑娘一涌而出，花朵般的笑臉出現(xiàn)在她面前，更是讓她笑得合不攏嘴了。開心mama請韓棠進家里坐，問她是不是還沒吃晚飯。韓棠忙推辭，讓風(fēng)眠進去拿好她的東西準備回家。這會兒工夫，她站在門外，跟開心爸媽聊了一會兒。從門口往里粗粗一看，開心家里更整潔，地板亮得像鏡面似的。她不禁夸了句“好干凈”。開心mama指指她先生，笑著說：“我們家平常清潔是爸爸搞，輔導(dǎo)功課是mama搞 ……韓阿姨，風(fēng)眠今天作業(yè)全做完了，我檢查過，只有兩處小錯誤，都改了。功課也預(yù)習(xí)過了。這幾天家里要是忙不過來，盡管把風(fēng)眠送來我們家，不要客氣的?！?/br>
    韓棠又道謝，這才帶著風(fēng)眠下樓。

    開心喜悅一直把她們送進了電梯。

    韓棠看看風(fēng)眠，把她摟進懷里。

    “奶奶，嘟嘟病得厲害嗎？”風(fēng)眠問。

    “不太嚴重，等下姥姥和mama就帶他回來了。你晚飯吃的什么？”韓棠問。

    風(fēng)眠開始給她數(shù)，自己去了開心家之后都吃了什么。從進門的飲料點心，到晚飯桌上都是什么菜什么湯……祖孫倆都快走到家門口了，風(fēng)眠還沒數(shù)完。韓棠感嘆開心mama這廚藝真好，風(fēng)眠糾正她：“不是的，奶奶，是包叔叔做飯的。開心jiejie說，姥爺做飯也好吃，比包叔叔做得還好……奶奶，我還能去開心jiejie家吃頓姥爺做的飯嗎？”

    韓棠笑了，“你這孩子自來熟的，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br>
    風(fēng)眠也笑。她拉著奶奶的手，剛要說什么，忽然看到遠處窗前站著的人，停了下，小聲問：“爺爺來了？”

    韓棠給風(fēng)眠拿了書包，說：“去跟爺爺打個招呼。”

    “哦?！憋L(fēng)眠的情緒很明顯低落了些，磨磨蹭蹭地過去跟楚天闊問了聲好，轉(zhuǎn)頭看韓棠。

    楚天闊“嗯”了一聲，顯得很有派頭的樣子。韓棠瞧著他在孫女面前擺譜，心里不以為然，打鼻子里哼了一聲。風(fēng)眠開了門趕緊鉆進去，沒聽見，楚天闊卻是聽見了的。

    韓棠也進了門，示意風(fēng)眠可以上樓去了，“把書包整理好，帶好明天上課要用的東西，等下奶奶陪你洗澡?！?/br>
    “奶奶今晚不走了吧？”風(fēng)眠問。

    韓棠想了想，點頭。

    風(fēng)眠開心地大喊一聲，拉起書包就跑。

    韓棠站在原地發(fā)了會兒呆，看看楚天闊已經(jīng)走了進去，坐在餐桌邊喝水。她也口渴了，但要喝水，就得自己倒了。她不想動，在鞋凳上坐了下來。這時候，楚天闊問她餓不餓。

    她搖了下頭。

    楚天闊問她這個問題，多半是因為他餓了，而且想讓她動手做飯?？纱藭r別說她沒什么胃口，就是有胃口，也沒力氣。她靠在墻上，剛想說你要不點外賣、就自己動手吧……楚天闊說：“那我煮面吧?！?/br>
    她頓了頓，點頭。

    楚天闊把外套脫了，搭在椅背上，進廚房了。

    韓棠在鞋凳上坐了一會兒，換了拖鞋。聽見廚房里“嘭嘭咔咔”響了一陣子，不知道楚天闊在干什么。她已經(jīng)記不清上回楚天闊動手做飯是什么時候的事了。她給菲菲打了電話，問嘟嘟怎樣了、她們有沒有吃點什么……菲菲說點滴怎么也得兩個小時，嘟嘟一直在睡覺，她和mama還不餓，不過車里有面包和奶，讓她放心。韓棠掛斷電話，扶著膝蓋緩緩地站起來。她的動作很慢，像生了銹卻偏要啟動運行的機器人，每動一下都發(fā)出“咔嚓”一聲響。她半直起腰來，還沒挪出步子去，就見楚天闊站在餐廳門口，正看著她。

    他那眼神也像是看著生銹的老機器人，并且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它老化得這么嚴重了，可要讓他開口說話，說出來的卻一定是“不至于吧”。

    韓棠知道。她若無其事地直起腰，走兩步，聞到了蔥花香。

    “我煮了兩碗。一起吃吧？”楚天闊說。

    韓棠走過去，倒了杯水，示意他先吃。她坐下來，看著面前這只湯碗。今天難得飯桌上干干凈凈的。白色的湯碗里是清湯掛面，蔥花浸在油里，差不多覆蓋了面湯。韓棠抬了下眉，心說楚天闊煮這碗面，怕不是倒進了二兩油，這是吃面還是喝油呢，誰看了這有胃口……楚天闊見她不想吃，也沒有再問，低頭唏哩呼嚕吃起來。

    韓棠看著他，這么挑嘴的人，餓極了也能自己動手了。就是下手的確沒數(shù)，龍須面抓這么多一氣兒煮出來，這會兒面越吃越多，湯就捉襟見肘……她緩了口氣，問：“你剛才說有事跟我說，是楚澤的事嗎？”

    楚天闊抬了下眼皮。

    熱面吃得他額頭又冒汗了。

    韓棠看看表，惦記著風(fēng)眠，就問：“是不是？”

    楚天闊把她面前那碗又端過去，撈了幾挑面到自己碗里，說：“不是什么大事兒。我今天也挺累的，回頭再說吧。”他繼續(xù)埋頭吃面。

    韓棠看著他的發(fā)頂。

    梳得油光水滑的大背頭，這會兒低下頭來，有一縷掉了下來，顯得軟塌塌的，露出疲態(tài)來。可是直覺告訴她，話還是得繼續(xù)問下去，這個問題很重要。

    “是楚澤出了什么事了吧？”她問。

    楚天闊停了下，伸手從口袋里把手機掏出來，點開給她翻出來微信賬號。

    韓棠一看那頭像和 id，正是下午來申請加她好友的那位。她拿起掛在脖子上的花鏡戴好。對話記錄全是語音，總共三條。韓棠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樓梯處，沒有外放，點開了轉(zhuǎn)換文字功能。很快，這加起來只有十幾秒的三條語音留言的內(nèi)容依次都顯示了。

    她看著并不百分之百精準但已經(jīng)能領(lǐng)會到基本意思的文字，反復(fù)看了幾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白底黑字，方糖上聚了螞蟻似的，突然跑動起來，她眼前模糊了下。

    “有說欠了多少嗎？”

    “本金六十萬，滾到現(xiàn)在，我毛估估算了算，得百萬以上?！背扉熣f。他語氣很平淡?！拔腋@個人通了個電話。他是很謹慎，說只是先通知一下咱們，楚澤如果再繼續(xù)拖延，那他們就不客氣了?！?/br>
    韓棠回想著自己問到楚澤時，他那言之鑿鑿的語氣。

    第47章 鮮花盛開的地方 （11）

    “男的？確定？”韓棠問。

    楚天闊不經(jīng)意地皺了下眉，點點頭。

    “你問過楚澤了嗎？”韓棠說到這，感覺胸口像被一塊大石頭砸中，悶得喘不過氣來。

    “我給他打了電話，問到底怎么回事，他說不用我管，說這事兒他可以搞定。他讓我別告訴你。其他的，再怎么問，都不說?！背扉熣f著，停頓了下，“就是你給我打電話讓我去醫(yī)院那會兒?！?/br>
    韓棠沒有出聲。

    楚澤干什么了？為什么要借這么多錢還要借高利貸？

    她想都沒想過，悶聲不吭、倒了油瓶都不扶的楚澤會跟這些扯上聯(lián)系……一個老老實實的孩子，怎么會這樣？

    她忽然有點不敢想下去了。

    “只要不是沾了毒和賭，就還有救?！背扉熣f。

    韓棠仍沒出聲。

    楚天闊的語氣異乎尋常的平和。這跟他平時提起楚澤來恨鐵不成鋼的惡狠狠的樣子很不一樣。以錢在楚天闊心里的重要程度，他“毛估估”就到了百萬的一筆債務(wù)，換到他自己身上，怕是寧可跳黃海去的……他此時抓不到楚澤來眼前罵，心里沒把他砍上幾刀是不可能的。但韓棠這會兒并不想細究楚天闊的心理是怎么樣的，更要緊的是楚澤?！坝H生的兒，要命的錢”，兩樣全擺在眼前了。

    楚澤從小到大不怎么碰錢財，當(dāng)然想碰也是碰不到的。也許就是這樣，他對錢的概念就停留在表面。

    “我跟放貸的人說，楚澤會還錢的。不管怎么說，得先穩(wěn)住了，別把事鬧大。”楚天闊說。

    韓棠點頭。

    楚天闊頓了頓，說：“聽楚澤說話那口氣，不用我管，他自己能解決。不知道他要怎么解決？要能解決得了，還至于追債追到咱們這里來？一個月單還利息就是幾萬塊，他拿什么還呢？這么下去，鬧到單位，可就更好看了。不行，得提防這點兒，我晚上打個電話給楚沛。萬一有事，及時消除影響?！?/br>
    “你看著吧，跟楚沛可以說實話，對外先不要聲張了?！表n棠沉吟。她看看楚天闊。他臉色不好看。雖然是親侄子，但因為這樣的事情去跟楚沛說，非常栽面子的。就是她，這么給人添麻煩，也絕不想的。

    “他有這個數(shù)嗎？”楚天闊問。

    韓棠想了想，果斷搖頭。

    楚澤的經(jīng)濟狀況她了解。“毛估估”的這個數(shù)字，靠他自己哪里會有？工資是有定數(shù)的，而且還要上交。菲菲那里應(yīng)該有一些存款，但不可能讓他動用，這是一定的，況且這事兒菲菲恐怕根本就不知道。債主找到父母頭上，不是沒有道理的。

    她深呼吸，盡量保持冷靜。

    “他這一天兩天的，沖我什么態(tài)度？我待問問他具體什么情況，他就那么給我堵回來了，好像我是他債主一樣！這哪是兒子，是冤家，是我債主?！背扉熣f。他看著沉默的韓棠，“我說什么來著？快四十歲的人了，做事完全沒有數(shù)……”

    韓棠沒搭理楚天闊的刻薄挖苦，但她臉色也非常難看。

    楚天闊看出來了，適可而止。

    夫妻倆相對而坐，有那么一會兒誰也不想開口。頭頂像是有一團巨大的烏云，隨時電閃雷鳴，暴雨如注。

    楚天闊不知想到了什么，臉又拉長了。韓棠發(fā)覺，先開口道：“這事兒先別告訴菲菲。省得還沒鬧明白怎么回事，把矛盾激化了?！?/br>
    “你擔(dān)心菲菲知道了，他們倆也鬧離婚？”楚天闊說。

    韓棠皺了眉。

    “不會的。菲菲應(yīng)該看得很清楚，起碼現(xiàn)在離婚對她沒有什么好處。她跟楚澤分手，能帶走什么？”楚天闊慢吞吞地說。

    韓棠的眉心跳了一跳。楚天闊說得露骨，卻也不是沒有道理。

    楚澤名下沒有房子也沒有車，所有不動產(chǎn)和值錢一點的動產(chǎn)都在她名下。如果要離婚，可供分割的財產(chǎn)只有楚澤的收入。

    韓棠也慢吞吞地說：“就不興人家不稀罕這些，就圖個自由身？”

    “真不稀罕，何必整天想辦法攢小金庫、想辦法借錢買房……這不就已經(jīng)是在找退路了嗎？你不可能不知道這小算盤吧？”楚天闊問。他摸了下口袋，想拿煙。

    韓棠擺手制止，說：“別在這抽煙。要抽出去抽?！?/br>
    楚天闊把煙盒和打火機拿在手里了，又塞了回去，說：“這回楚澤鬧的窟窿要是填不上，你看看會是什么結(jié)果。”

    韓棠一瞬間已經(jīng)想到了許多可能性。她抬眼盯著楚天闊，

    楚天闊極惱火的。她知道，也能體會。

    楚天闊見韓棠盯著自己不出聲，后脊梁溝突然有點發(fā)涼。

    “錢這種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但活著不能不攢點兒錢，以備不時之需。這是咱媽在世的時候反復(fù)說的。什么是‘不時之需’，這就是了?！表n棠慢慢地說?！坝锌吡脱a窟窿?，F(xiàn)在要緊是弄明白怎么來的窟窿、到底多大……誰也沒說無底洞都要填死，你先別擺出這個樣子來。楚澤說他自己能解決，就看他怎么解決。你說的沒錯，他快四十歲了。做父母的給他的人生兜底也不是沒有限度的。他得明白這一點?！?/br>
    楚天闊沒出聲。

    “他有今天你我都有責(zé)任。還有，他和菲菲的事你我就少插手。這事情暫時不告訴菲菲不是說要一致瞞著她。得讓楚澤自己去說。日子過不過得下去，那也是他們自己的事。你呀，”韓棠看著楚天闊，語氣始終平和?！霸蹅兗覘l件還可以，可也沒好到讓人不計較其他。菲菲要走，舍不下的恐怕不是這些，連楚澤都是次要的，主要是孩子。這你懂嗎？你不懂?！?/br>
    韓棠聽見樓梯響，接著風(fēng)眠叫奶奶。

    她迅速看了楚天闊一眼，“我上去看看風(fēng)眠。你走不走？”

    楚天闊看韓棠這態(tài)度，本來應(yīng)該很生氣，可是今晚也許久違的，夫妻倆因為同一件事坐下來有商有量了，讓他平和了很多。他拿起外套來，說：“走?！?/br>
    “出去關(guān)好門。嘟嘟生病，菲菲心煩呢，沒事兒別上來添亂。有什么話咱們換個地方說?！表n棠說完，就上了樓梯。

    “棠棠，”楚天闊往樓梯上看了眼，叫她一聲。

    樓梯仍然在響，韓棠沒停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