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然不應(yīng)該不告而別，可是這會兒他去了哪兒……她站在原地身子左右轉(zhuǎn)了轉(zhuǎn)，聽到水聲，停下來，轉(zhuǎn)向那個方向。透過門上窄窄的玻璃，有燈光投射出來。里面人影晃動，片刻之后，門一開，杜松子走了出來。他看她站在那里，分明是要馬上離開的，于是停了下，指了下前方，說：“大門在那邊?！?/br>
    他聲音很低，一點沒有初醒時的沙啞，也沒有睡眠不足導(dǎo)致的疲憊感。因為距離夠遠(yuǎn)，他那過人的身高看上去也沒給人壓迫感。

    艾黎輕輕抿了下嘴唇，點點頭，轉(zhuǎn)身朝那邊走去，找到自己的鞋子，急忙穿上。

    見他也跟了過來，穿上了鞋子，她才發(fā)現(xiàn)他也已經(jīng)穿好了長褲 t 恤。

    “我送你?！彼f。

    “……不用。很近的，我出去叫車就行。”艾黎說。

    杜松子沒有出聲，等她出了門，跟著出來，將門關(guān)好。

    木樓梯吱吱扭扭響，艾黎著急，一步步踏得急切……她推開樓門走出去，穿過院子時干脆跑了起來。出了大門，她邊走邊留意路上的車子，把手機(jī)拿出來，開始叫車。杜松子不知道何時不見了人影，她也不在意。這會兒最重要的是她及時趕到醫(yī)院去。

    一輛車子開了過來，靠近她這邊的車窗降下來。

    “韓艾黎！”杜松子喊她，歪了下頭示意她上車。

    艾黎左右一看，攥了下手機(jī)。

    杜松子停了車，她跑過去，拉開車門坐進(jìn)去，告之目的地。

    大約也就是三分鐘的路程，很快就能到的……她只說了謝謝，他沒有問什么。到達(dá)醫(yī)院之前，他們也沒有再說話，可是氣氛并不算尷尬。

    艾黎的心思都在姑姑為什么凌晨會再醫(yī)院里給她打電話上，無暇顧及其他的。看見醫(yī)院大門了，她馬上說：“就在這兒把我放下吧，進(jìn)去又要掃碼又要登記……很麻煩的?！?/br>
    杜松子把車停在了路邊最靠近大門的位置。艾黎急著下車，聽見他說：“我把車往前開一下，就停在那里，等一會兒。如果需要幫忙，你打給我?！?/br>
    “我可以處理的?！卑柰崎_車門，果斷地說。

    “以防萬一?！倍潘勺诱f著，從儲物盒里抽了一張卡片出來給她，順手又抽了一把口罩給她。艾黎看到口罩，忍不住在心里罵了自己一句粗心。她接了，聽他說：“我的號碼在上面。你不用管我的。”

    “謝謝你?！卑枵f。

    她轉(zhuǎn)身走掉，很快跑到大門口。路上撕開一個包裝，把口罩戴上。因為跑得急，呼吸急促，口罩一上臉，簡直像是有一只手捂在了口鼻處，有窒息感。

    凌晨時分，門口值班的保安仍盡職盡責(zé)地把她攔下。手機(jī)只剩 2%的電，勉強(qiáng)夠打開健康碼以供查驗。她心里急的恨不得能飛進(jìn)去，可不能不配合著驗證。她耐著性子做完了驗證和登記，通過這道鐵閘，往急診部看了眼，急匆匆往那邊跑去。醫(yī)院前門狹小，離急診部不過百來米，她跑到半路，就看到了姑姑的車子停在樓前，旁邊還有一輛閃著燈的警車。藍(lán)汪汪的警燈旋轉(zhuǎn)著，沒得讓人心里更有點發(fā)慌。

    她跑到姑姑車邊，往里看了看，車?yán)锖苷麧崳烁瘪{上有個背包，跟她昨晚離開前沒有什么異樣……車子也毫發(fā)無損。雖然這輛車姑姑開了很多年了，她開車仔細(xì)，從沒出過事故，車子也是極好的原裝進(jìn)口貨，很耐用……姑姑的車就像她的人，踏實，認(rèn)真，強(qiáng)韌而且日久彌堅。

    “韓艾黎！”

    艾黎轉(zhuǎn)頭，看到急診部大門前，站著幾個人?？墒枪霉貌辉谡局娜死?，她坐在臺階上；所有人，不管是醫(yī)生還是警察，都戴著口罩，她沒有戴……艾黎舉了下手，趕快跑了過來。

    離姑姑還有十幾步遠(yuǎn)，她的腳步就停滯了片刻。她看到了姑姑臉上的傷——右眼到額角至發(fā)際線，一片烏青，腫得老高……就是突然之間，她還沒有來得及感覺到痛苦，焦急和憤怒就已經(jīng)把她抓住往前推了一步。

    韓艾黎嘴里爆出來一長串稀奇古怪的詞匯，在凌晨寂靜的庭院里，顯得突兀而激烈，像突然間點燃了一串炮仗扔進(jìn)了鐵桶里，威力加倍。

    韓棠睜著自己完好的那只眼睛，說：“艾黎，你冷靜點?！?/br>
    艾黎看著姑姑。

    她只能跟姑姑的一只眼對視，“這怎么回事？被搶劫了？還是被打……怎么在外面？進(jìn)去檢查啊……”

    “大夫看過了，沒有大問題。眼睛骨頭腦子都沒事，小傷?！表n棠慢慢地說。

    艾黎看著鎮(zhèn)定的姑姑。

    這個樣子，哪里是一句“沒事”“小傷”就帶得過去的？

    韓棠搖了搖頭。

    艾黎額頭上的汗珠子開始往下落。她轉(zhuǎn)臉看著一旁站立的醫(yī)生和警察。醫(yī)生把一個袋子遞過來，慢條斯理地解釋說確實只是外傷，目前看沒有大的問題，她道了謝，又看看姑姑，聽到醫(yī)生建議說如果不放心，可以在這里再觀察下。如果想做更詳細(xì)的檢查得等一下。艾黎點頭答應(yīng)，又道了謝。醫(yī)生跟她們點點頭，和警察交代一句，轉(zhuǎn)身進(jìn)去了。

    艾黎見兩位警察站在那里只管看著她們姑侄倆，必然是有話要說的，停了下，才開口：“請問……”

    年長的那位警察看看韓棠，跟艾黎說：“家屬來了就好了，沒什么大事兒。你過來簽個字，我們留個檔，就走……這位大姐，以后開車慢一點，不為自己想，也為別人著想——誰是該倒霉的，自己守交規(guī)，被不守規(guī)矩的撞？這會沒事不是應(yīng)該的，是僥幸?！?/br>
    韓棠沒出聲。

    艾黎跟著老警察走到警車旁，正想著什么材料還得她簽字，聽他說：“沒什么要你簽字的，把人帶到醫(yī)院檢查，再交給家屬，就算完成任務(wù)了。筆錄和簽字本人都做了。我是想跟你說，讓她再仔細(xì)做一下檢查。她這個傷，是意外還是怎么了，你們家屬心里要有數(shù)，要是被家里誰打的，是簡單的吵架偶爾就一次，還是長期的……還有，很關(guān)鍵的，要勸她安全駕駛。她剛開車那速度跟不要命似的。我們給截停以后她還特別不配合，情緒很抵觸?！?/br>
    艾黎聽著，轉(zhuǎn)頭看了看姑姑。

    姑姑坐在那里，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摹?/br>
    她很難想象警察嘴里描述的那些行為出現(xiàn)在姑姑身上……可是，正如她也從沒有看過姑姑半張臉腫得都沒褶子了，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她客氣而禮貌地跟警察道謝，等他們上了車，才轉(zhuǎn)身看著姑姑。

    韓棠扶著膝蓋，想站起來，一時起不來。她招手示意艾黎，“扶我一把?！?/br>
    艾黎上前，攙著姑姑的胳膊，把她沉重的身子拉起來。這么近的距離，她不但能聞到姑姑身上的藥水味，也把她臉上的傷看得更清楚了。她心猛地一抖，抱緊姑姑。她有很多問題想馬上就問個清楚，可是看到姑姑臉上那疲憊的神色，往下咽了咽，說：“我?guī)丶?，吃點東西，回來掛號做檢查……”

    “不回家?！表n棠干脆地說。

    “ok，不回你家，回我家?！卑枵f。

    “不，別讓你爸媽看我這樣?！?/br>
    “這樣怎么了？你受傷他們不該知道嗎？”艾黎打開車門，扶韓棠上了車。她坐進(jìn)車?yán)铮l(fā)動車子?！俺扉煷虻陌?？”

    第28章 讓我們蕩起雙槳 （3）

    韓棠沒出聲。

    艾黎沒有急著繼續(xù)問下去。

    好孩子。

    可是艾黎不是會有了疑問輕易就能放棄的孩子，她很清楚。

    車子緩緩開出醫(yī)院大門，轉(zhuǎn)彎前，艾黎左右看了看，像是在找什么，接著便開車直行了，她松了半口氣。艾黎還是聽話，沒有硬是帶她回家。要去哥嫂那里不是不可以，可至少應(yīng)該消消腫，不然太嚇人。剛才她在醫(yī)院里去衛(wèi)生間，看了自己一眼，心口窩發(fā)涼……可是接下來要去哪里呢？

    車子沿著海邊跑，艾黎降了下車窗。

    清早的海風(fēng)吹進(jìn)來，涼意襲人，但味道很好聞。

    韓棠深吸了口氣。

    艾黎說：“您跟我來吧?！?/br>
    “好?！表n棠答應(yīng)了。

    艾黎瞅了眼儀表盤上顯示的時間。從接到電話到現(xiàn)在，不過一個鐘頭而已……這一個鐘頭可真漫長。

    “你答應(yīng)風(fēng)眠帶她去球場，別忘了?！表n棠提醒道。

    艾黎斜了姑姑一眼，說：“我現(xiàn)在還顧得上這個呀?！?/br>
    “失信于小朋友最糟糕了。”韓棠說。

    艾黎點頭。

    姑姑語氣溫和，并不是一定要她信守承諾的意思，她只是想把她盡快打發(fā)走……她當(dāng)然沒那么容易讓她如愿。

    “雖然……但是……我可以跟她道歉，解釋一下原因?！卑枵f。她知道如果姑姑不是眼睛受傷，眼神能剜到自己精神創(chuàng)傷?！拔伊碚覀€合適的理由？”

    “不用費勁找理由。你就去吧，不去就回家睡覺。我不用你一直陪著。要有必要再去醫(yī)院，我也可以自己去。”

    “那不行?！?/br>
    “怎么不行？我哪次看病不是自己去的？”

    “你多久沒為了自己去醫(yī)院了？”

    “這不剛?cè)ミ^嗎？”

    “韓小棠你真的很不像話。”艾黎氣狠狠地拍著方向盤。

    “這是我的老姐妹，我很疼她的，你別虐待她?！表n棠慢吞吞地說。

    艾黎氣結(jié)，“那你剛還差點兒跟她同歸于盡，真是好姐妹！”

    “好啦，剛才是我不對……我現(xiàn)在就需要個枕頭，好好睡一覺，清清靜靜地待一陣兒。我的傷不致命。我有數(shù)的?！表n棠說。

    艾黎聽著，遲疑地看看姑姑。

    姑姑需要休息，這是千真萬確的，更不要說她受傷了。

    但是不去做檢查，她不放心。讓姑姑一個人呆著，她也不放心……她看看前方，車子轉(zhuǎn)彎，很快開到了一個小區(qū)大門口。

    韓棠已經(jīng)出了好一會兒神，見車子停下來，才往外看了看。一眼看到小區(qū)的名字，轉(zhuǎn)頭看向艾黎。艾黎把車窗降下來，正跟保安講話。韓棠安靜地坐在那里，看著艾黎下了車，跟著進(jìn)了保安室。她也降下車窗，往外探了探頭。這條街的兩邊全是粗大的法國梧桐，遮天蔽日。透過已經(jīng)有點稀疏的枝杈，她看了看小區(qū)里的高樓，此時天蒙蒙亮，已經(jīng)有住戶亮起了燈，好像啟明星……這是個新小區(qū)，在這個稀有的地段也算是高檔的了。

    她看著艾黎笑著和保安擺擺手，跑下來開了車門。

    橫桿抬起，艾黎一氣兒把車開了進(jìn)來，很快停在了小區(qū)中心位置的一棟樓前的停車位上。韓棠看了下停車位的編碼，屬于這棟樓的一單元 1202 戶。艾黎繞過來扶她下了車，就沒松開手，一直帶著她走進(jìn)單元門，進(jìn)了電梯。韓棠看著電梯按鍵。這棟樓總共就 12 層，看樣子她們要去的是頂樓了……她看看艾黎。艾黎手指撓撓她的手心，說：“頂層帶閣樓，還有四十平的一個平臺——我媽的夢想是有個花園。我給她一個空中花園也不錯?！?/br>
    “什么時候買的？”

    “去年春節(jié)決定的?！卑枵f。

    韓棠想了想，也就明白是什么誘因?qū)е碌倪@個決定了。

    韓柏一直反對女兒單身買房，理由是女兒結(jié)婚自然會選男方家里有房的對象不然也可以一起買，而且家里有……其實是鴿子籠大小的兩套二居室，用楚天闊的話說那就是“三口人在家，腚都轉(zhuǎn)不開”……住不是不可以，可當(dāng)然是不夠富余。艾黎不是肯聽她父親話的，可不知什么原因，對回鄉(xiāng)置業(yè)確實也提不起興致來。不過去年春節(jié)，所有人都被迫待在家里，艾黎一時無法回京，居家辦公一個多月，平時只有韓柏夫婦的小鴿子籠里像是塞進(jìn)了黃鼠狼……那情形不是雞飛狗跳就能形容的。

    “買了就好。”韓棠說。

    艾黎早前在京買自己的小鴿子籠的時候，她小小支持了一下。為此韓柏還跟她吵過一架，意思是房價那么高，背那么大坨債務(wù)，艾黎的工作和人生一點兒閃失都不能有，會被死死綁住的……韓柏那個人，一生愛自由，就是不肯屈服于物質(zhì)，年輕時不少掙錢，這只手進(jìn)那只手出，工資很高可拿回家來的很少，全靠牟藝琳支撐，到了這個歲數(shù)，也仍然是這個觀念，牟藝琳一輩子管不住他，可艾黎是有自己的主意了。

    韓棠笑了笑，不管是負(fù)債的人生還是怎樣，那是艾黎自己的選擇……她看看艾黎。因為只有一只眼睛方便，腦袋要完全轉(zhuǎn)過來，才能看清艾黎的全臉。

    艾黎以為她要說什么，但見她只是微笑著看著自己，也笑了笑。

    棠姑姑不用說話，眼神就告訴她，她是贊成的，也理解她。

    “那會兒我被困在家一個多月，一家三口在那小窩里，是我上大學(xué)以后，在家跟他們相處最多的一段日子了……可是真受不了啊……后來以為那段時間過去了就算了，可每次想起來都覺得，將來我應(yīng)該還是會回來的，一定不能總跟他們倆在一起，會瘋的……我就說了我的條件，讓釋迦幫我選了三處。去年六月我挑了個周末回來看了看，然后就選中了這兒。房子買得很順利，本來覺得還是有點兒壓力，可是買了之后不到兩個月升職調(diào)薪，所以，現(xiàn)在也還好。”艾黎輕聲說。

    電梯停了下來， 艾黎拉著韓棠往外走。

    一梯兩戶，兩邊的門一模一樣。艾黎看了眼對門，說：“開發(fā)商的精裝修質(zhì)量挺高，我基本上沒有動。姑姑進(jìn)來看看……”

    “你爸媽還不知道？”

    “他們知道了您還能不知道？我媽什么都跟您說……我媽應(yīng)該還好。大姑小姑和您不是說奶奶留下的另一套房你們不要了，給我嗎？我爸說不行，得留著給你們?；啬锛铱傄袀€回娘家的樣子。我媽就問我需不需要她支援我一下，再買一套小的？”

    “她的支援??？能買間廁所不？”韓棠笑出來。

    “估計能吧?！卑枰残α?，“我打算等我媽生日的時候帶他們過來。我想以后我住老房子，讓他們倆住這兒?！?/br>
    “你爸夠嗆樂意。”韓棠聽著艾黎說著話，進(jìn)了門，換過鞋子，邊走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