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她出聲，艾黎關(guān)了視頻。

    韓棠看著眼前這堆蝦皮，瞥了眼窗外。

    天冷了，銀杏樹葉子都黃了，落了一地，像黃色的毯子……她自來喜歡這個季節(jié)，喜歡五彩斑斕的顏色，可是多少年了，她在秋天里來去匆匆，樹葉綠了黃了紅了落了不見了，她都顧不得抬頭看一眼，更別提在什么黃石公園里徒步，在安大略湖邊釣魚，在愛丁堡賞秋了……

    第3章 紅領(lǐng)巾該怎么系 （3）

    她把蝦皮蝦仁一股腦扔進水池里，胸口一陣發(fā)悶。

    不一會兒，小丁過來看到了，問她這是怎么了。

    她若無其事地說沒什么。

    倒也不是不想說，可說了又能怎么樣呢？

    小丁默默地過來把蝦仁從蝦皮里撿出來。這回沒有表現(xiàn)出意外的樣子來。韓棠看看她，有心問一嘴菲菲今天幾點出門的，但沒問出口。小丁才來沒幾天，她也不想這么快被一個保姆發(fā)現(xiàn)，她這個婆婆在菲菲那里，有時候說話連保姆都不如……遲不遲到的，管她呢。

    她回身走到客廳里，看著在圍欄里陪著嘟嘟玩的親家梁瑤。

    梁瑤比她還要胖上一些，可是行動靈便，反應極快。有時候抱著嘟嘟一下子就從地墊上起來了，毫不費力……嘟嘟不知道干了什么，梁瑤爆發(fā)出一陣大笑來，一轉(zhuǎn)頭，一顆車厘子核吐到圍欄外頭來。

    灰白色的地毯上，已經(jīng)落了十幾顆這樣的核了。

    也像是血污……韓棠忽然又覺得有些作嘔。

    晚上回到自己家，她跟楚天闊說：“我今天不會系紅領(lǐng)巾了?！?/br>
    楚天闊剛剛進門。他打了一天牌回來，一身的煙氣，扔給她幾沓子鈔票，說：“越活越回去了，連七歲孩子都不如了是吧？拿去買上幾百條，讓保姆系好了掛門口，每天出門拿一條?！?/br>
    他完全沒有領(lǐng)會她話里的意思，說完就問她洗澡水熱了沒。兩個話題之間，完全不挨著。

    她說熱了，他就去洗澡了。

    韓棠坐了一會兒，打開手機，看到韓松的最新動態(tài)。

    韓松的房車停在湖邊營地，面前是大片的湖水，遠處的雪山層巒疊嶂，森林顏色深深淺淺，真美極了。韓松就坐在房車前的小椅子上喝咖啡，手里一本書，看了三分之一了。她發(fā)動態(tài)不喜歡發(fā)文字，偶爾發(fā)一句英文韓棠也看不懂。但這動態(tài)，還需要什么描述嗎？

    韓棠看了下面的留言，哥哥嫂子這類點贊狂魔是逢動態(tài)不管哭喪還是喜宴一律點贊的，果然沒有漏掉這一條。艾黎和韓穗、韓穗的大女兒 judy 以及兒子健健都留了言。其樂融融的。

    艾黎這個死孩子，跟她說話就那么不耐煩。

    韓棠有點生氣，本想退出來，想了想，還是點了個贊。

    不一會兒，艾黎發(fā)了個表情給她，問：“棠姑姑，還沒睡？”

    “睡了?！表n棠沒好氣。

    艾黎發(fā)了個笑得滿地打滾兒的表情，“白天那會兒正開會嘛，沒多說。生氣啦？”

    韓棠說：“我哪兒有時間生氣?！?/br>
    “好嘛，棠姑姑最好了?！?/br>
    “棠姑姑要記得去體檢。我給預約了最高檔次的，您跟我媽一起?！?/br>
    “不能一起去，就自己去。你們一起去我還可以一起照顧，然后請你們吃飯?！?/br>
    “去年您就沒體檢，今年一定要去了……別給我省錢?！?/br>
    “早點睡。晚安?！卑枵f。

    韓棠嘆了口氣。

    其實聽見艾黎一聲“棠姑姑”，她的心馬上就軟了……

    侄女是好侄女。

    除了到歲數(shù)不結(jié)婚這一點不好，什么都好。

    “愛你哦?！卑枵f。

    清清脆脆、甜甜蜜蜜的。

    韓棠突然鼻尖發(fā)酸。

    她不知多久沒有聽人說“愛你”這倆字了。

    “韓棠，你這是要燙死我、你好繼承我家產(chǎn)是不是？”浴室里傳來楚天闊的大吼。

    韓棠嘆口氣。

    幾十年如一日，洗澡水連溫度都得她預先設置好，他永遠都不會記得看一眼水喉。楚天闊喜歡水涼一點，她喜歡水熱一點。如果她洗完澡忘記把水溫調(diào)低，那么他一定會中招——其實也不過是三十度和四十度的區(qū)別，能怎么的？

    可是楚天闊是打火機在眼前，也會把她從廚房叫到面前來替自己拿。

    沒錯，都是她慣得。

    韓棠聽著楚天闊大呼小叫，已經(jīng)從“謀殺親夫”“謀財害命”……叫到了“棠姐”“jiejie”“棠棠”“蜜糖”……她還是不想動。并不是說將近四十年的婚姻將這些稱呼的甜味都沖淡了，而是她今天真不想動。

    她忽然討厭起楚天闊動不動喊“家產(chǎn)”，好像他是億萬富翁。

    她打開枕邊的 56 年版本繁體豎排《紅樓夢》。

    昨晚她看到了晴雯撕扇……

    “……咦……”楚天闊的調(diào)門高了起來。

    她扔下書，走出臥室，看了眼門縫里飄出淡淡水霧的浴室。

    楚天闊唱起了《紅燈記》。

    她忍不住笑了。

    推門進去，看到光溜溜的丈夫在淋浴間里蹦蹦跳跳，像個薩滿太太在跳大神。浴室里水霧彌漫，楚天闊的人影模模糊糊的。

    她走過去，推開淋浴間的門，給他擰了擰水喉。很快花灑里出來的水就涼了，楚天闊心滿意足地站在花灑下，開開心心地繼續(xù)唱京劇。

    韓棠關(guān)好淋浴間的門，洗了洗手。

    “菲菲說要換車?！背扉熗蝗徽f。

    韓棠“哦”了一聲，繼續(xù)洗手。

    菲菲要換車的意思，梁瑤前兩天露了一下口風。說菲菲的車還是結(jié)婚時候的那輛紅色奔馳，雖然是整裝進口車，現(xiàn)在看也不過時，就是多了個孩子，一出門，加上保姆，就有點擠，是不是換個空間更大的……她只聽著，沒出聲沒表態(tài)。

    她是沉默寡言的人，常年看上去都是動作語言行為比一般人慢半拍，梁瑤也習慣了，只是說，并沒有繼續(xù)說下去。何況……他們都以為，凡事只要跟楚天闊講就可以了，包括去年，菲菲跟朋友約好在西海岸新建的別墅小區(qū)下訂單買了一套，也是越過她，直接跟公公講的。

    誰掌握經(jīng)濟大權(quán)誰有話語權(quán)，這家里可沒人是傻子。

    不過，也許除了楚天闊，別人都當韓棠是傻子……韓棠抽了條毛巾擦干手，問：“你怎么說的？”

    “我說我考慮下?！背扉熣f。

    韓棠笑笑，沒出聲。

    “你覺得呢？”楚天闊語氣里出現(xiàn)一絲猶疑。

    “你覺得呢？”韓棠反問。

    “要說，菲菲生了嘟嘟之后，也沒給過什么獎勵?！背扉熣f。

    “去年不是買了別墅？”韓棠拂了拂膝蓋上不存在的灰塵?？上弁捶鞑蝗?。

    “還在你名下嘛?！?/br>
    韓棠聽出來，楚天闊是有意思要答應了，只是還要看看她點不點頭。

    第4章 紅領(lǐng)巾該怎么系 （4）

    可是，沒給菲菲獎勵？生孩子給獎勵？孩子是什么？可以拿錢買的物件兒嗎？要是獎勵，生風眠的時候為什么不獎？

    當然，風眠因為是這家里第一個孩子，喜面、滿月、百日加周歲宴，也風風光光高高興興該怎么辦就怎么辦的。不過到了嘟嘟，自然是大不一樣……為什么，因為是男孩兒。楚家這一代唯一的男孩兒。

    韓棠自己對孫女孫兒沒偏沒向，有時可能還更疼孫女些，可不代表別人也是這樣的。

    兩個孩子百日宴、周歲收的金鎖金鐲紅包，她都給了菲菲。生完嘟嘟，梁瑤在月子中心陪著菲菲，她每天去探視。楚天闊第一次去看孫子，給了十萬的紅包。嘟嘟出生到現(xiàn)在，一歲三個月，做爺爺?shù)拿看闻d起想孫子了去探望一下，都是兩萬塊紅包，她記得的，就有六個……看嘟嘟就把紅包給嘟嘟，菲菲替嘟嘟接了就很乖巧地也替嘟嘟“謝謝爺爺”?！爸x謝奶奶”四個字是不會提的，畢竟，紅包沒有從奶奶手里給過去。

    她提醒過楚天闊，給孩子紅包沒有問題，錢么，遲早是孩子們的?？蓜e有了孫子一高興、頭腦發(fā)熱說給就給，手一松，標準拉上去，當心下不來……再有，風眠呢？風眠可都看著呢。

    她可不想讓孫女覺察男孩女孩在這家里待遇是不一樣的。提醒了幾次，楚天闊總是懶懶的，嘴上答應，到時候仍是那么做。他手上現(xiàn)金寬松，她也習慣了不當著人抹他面子，講不聽，也就隨他去了。錢畢竟是他拿回來的。不過，有一樣，楚天闊做得還是不錯。逢年過節(jié)和生日，風眠和嘟嘟的紅包是一樣的。日常開銷，他也沒有二話。但凡菲菲跟他提，風眠要報什么學習班、要去哪里玩、要買什么大件兒像鋼琴，他總是很痛快地掏錢，挑最高標準給。平常日一萬兩萬地掏出去，眼睛都不眨的，還有一次稍有點多，一下給了五萬。那天楚天闊喝醉了。醒了酒，坐在自己床上扒拉著手拿包數(shù)錢，數(shù)來數(shù)去覺得不對勁兒，想起自己給多了錢，又后悔……她看著楚天闊那很想反悔去跟兒媳婦把錢要回來的樣子，氣樂了。

    那一次他說好了兩個月之內(nèi)不再給。

    楚天闊其實把錢看得很重。給一回錢，能念叨好幾天“太能花了、他們可太能花了”，心疼不已。

    菲菲生了嘟嘟，說沒給獎勵，是沒有明確說‘這是獎勵’。菲菲在月子里，她給了一個鉆石手鐲，一套藍寶石首飾，出了月子回家，從 180 平搬到 270 平的復式去。這也不算“獎勵”……都不算的。

    韓棠通常都會想，一家人，如果事事算得清楚，沒意思。

    菲菲和楚澤結(jié)了婚，一應吃穿用度都是她和楚天闊供給，連水電費都沒有交過一回……算太清楚沒意思，倒也不代表她心里不清楚。

    上周末跟菲菲去逛街，買了兩件衣服也九千二，自然是她掏的。

    菲菲習慣了，跟她一起，一分錢不往外拿的，逛街口渴連喝杯奶茶都要她來掃碼。

    她原先也不覺得這是什么問題，孩子嘛，年輕，又是兩個孩子的mama，再有人幫忙，也不容易。她年輕的時候，婆婆mama各有各的難處幫不上忙，很想有人疼一下、幫幫忙，但是沒有。她愿意寵寵兒媳婦。

    “怎么樣？”楚天闊問。

    韓棠看看他，又抽了條毛巾過來，給他擦著頭發(fā)上的水——楚天闊真是“天生麗質(zhì)”，這把年紀，一根白發(fā)沒有，眼都不花，皮膚緊致，打眼一看最多五十出頭……她又看了看鏡子里。

    一個白白胖胖高高壯壯的老太婆，因為胖，皺紋不顯多，只是過一陣子不讓 tony 老師焗油染發(fā)，頭發(fā)根兒就一層齊刷刷的白，想不服老都不行。

    “再說吧?！彼f。

    本來就覺得累，這會兒心情突然不好了。

    無可無不可的事，干嘛要馬上做決定？

    “我也是這么說的?！背扉熀鋈恍α?。

    韓棠把毛巾丟在他腦袋上。

    他大半跟菲菲就是這么說的，說我跟你mama商量一下……不想痛痛快快掏錢的時候，他就把她推到前面去了。好人都是他做，惡人都是她來。

    楚天闊要有什么還算不錯，那就是不管他賺多少錢，都不瞞著她；日?？鄢嗽撚玫幕棧捕冀唤o她。小錢他隨手給，動到大錢，一定經(jīng)她的手。

    楚天闊腦筋靈活，特別容易接受新鮮事物，可在另一些事上，又特別守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