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川舟沒有露出不耐或苦惱的神情, 也沒向邊上的同事詢問方才的情況，而是態(tài)度親切地問女人：“阿姨，您從哪兒來啊？”

    女人沒有放松警惕，不過一直抻著脖子不大舒服，四肢并用地轉(zhuǎn)到她面前，換了個躺的姿勢，說：“鄉(xiāng)下來的。”

    “這個我知道。”何川舟沒問得太細(xì)致，“報(bào)的什么案？說來我聽聽?！?/br>
    女人不知怎么竟有點(diǎn)猶豫，思考了一會兒才說：“我女兒失蹤了?！?/br>
    “失蹤？”何川舟對這個詞尚心有余悸，“失蹤多久了？”

    女人面容愁苦地說：“應(yīng)該有好幾年了?！?/br>
    “那么久才報(bào)警啊？”何川舟將她的衣領(lǐng)往上提了提，“警察會受理的，有什么問題嗎？還是說，您女兒不是失蹤，只是不想見您？”

    婦人忙搖頭說：“不是的，她真的失蹤很久了。”

    何川舟嚴(yán)肅了點(diǎn)，挑眉說：“您是哪個縣的？當(dāng)?shù)氐呐沙鏊蚍志植还苣銌?？?/br>
    “沒有用?！迸擞檬种鈸纹鸢脒吷碜?，或許是覺得何川舟真的能幫她，下意識地靠近，急切道，“他們什么都查不出來。我覺得我女兒已經(jīng)死了，他們說要四年才算死。什么意思呀？這四年里就等著她死嗎？她人丟了快三年了，那等死了以后還會查嗎？”

    她語速一快，何川舟就聽不大懂她在說什么，畢竟她方言式的普通話風(fēng)格獨(dú)特，難以理解。

    何川舟讓同事把平平無奇的方言小天才黃哥喊下來。邊上同事忍不住插嘴：“她是為了……沈聞?wù)齺淼模　?/br>
    女人急得從地上坐起來，兩手揮舞著向何川舟證明：“我不是為了錢，我是真的才想起來！我只想找到我女兒，不是因?yàn)槎嗌馘X！”

    何川舟頷首，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別著急：“您想起什么了？”

    女人從兜里摸出一部暗金色的智能手機(jī)，指著說：“我想起我在女兒的手機(jī)上看到過那個……那個沈……沈蚊子的照片?！?/br>
    見何川舟想拿，她兩手捂住避開，說：“不是這個手機(jī)里?！?/br>
    何川舟的手懸在半空，問：“您確認(rèn)是沈聞?wù)龁?？?/br>
    她還沒仔細(xì)推敲，女人自己先躑躅起來，嚅囁地說：“長得像?！?/br>
    “您這樣可不行啊?！焙未ㄖ壅f，“您還記得是什么時候看到的照片嗎？照片里的人穿什么衣服？什么時候拍的，兩人當(dāng)時的關(guān)系怎么樣？是為什么拍下的照片？”

    女人一個也答不出來，注視了她好一會兒，蔫頭耷腦地回避了視線。

    同事無奈朝何川舟攤開手，表示他們也沒有辦法。

    再后面就該開始新一輪的撒潑打滾了。

    黃哥接到消息，小跑著下樓，遠(yuǎn)遠(yuǎn)出聲詢問：“是哪里需要場外救援？”

    何川舟朝他招了下手。

    女人見黃哥年紀(jì)大一點(diǎn)，又是男人，大概覺得他比較可靠，人剛到就立即握住他的手。

    黃哥也是習(xí)慣了，另外一只手也握了上去，鄭重地上下晃了晃，面上卻是嬉皮笑臉地道：“您不用這么激動，我聽她的。她職位比我高，我認(rèn)她當(dāng)老大。是吧老大？”

    女人愣了下，偏頭看向何川舟，表情中頗感意外。

    何川舟再次伸手去扶她，女人遲疑了會兒，這次跟著站了起來。

    幾人走到墻邊，在空座椅上坐下。

    何川舟問：“您有您女兒的照片嗎？”

    女人從斜掛著的小包里摸出一張照片，兩手捏住邊角，頗有種畢恭畢敬的忐忑，調(diào)整好方向朝何川舟遞了過來。

    上面是個扎長馬尾的女生，穿著件藍(lán)白色的條紋短袖，站在一所高中門口，對著鏡頭比出很常見的剪刀手勢。

    照片中間部位已經(jīng)褪色了，導(dǎo)致人物面容有些模糊。不過依舊可以看出是個清秀文靜的小姑娘。

    “這才十幾歲吧？”何川舟變換著角度看了一會兒，遞給一旁的黃哥，“這照片也有點(diǎn)年頭了，都褪色了。您不是說您女兒失蹤還不到4年嗎？”

    “這是她高中畢業(yè)時候拍的，得有……八^九年了吧?！迸藘裳垡恢倍⒅掌檬种钢f，“她不喜歡拍照片。可是她長大后不化妝的樣子，我就只有這一張?！?/br>
    “那你有她化妝的照片嗎？”何川舟說，“我要時間最近的?！?/br>
    女人說著“有”，重新把手機(jī)拿出來，對著面板笨拙cao作，翻了半天，終于將相冊里的圖片找出來。

    “這是她回家看我的時候，我偷拍的?！迸松露苏f出點(diǎn)什么，喋喋不休地解釋道，“她雖然妝化得比較濃，但絕對是個老實(shí)本分的人，不會做那種不三不四的事情。你們不要誤會?！?/br>
    黃哥對她這一段明顯飽含偏見的邏輯想評價一句，一瞥她慌亂的神情，又覺得算了。

    還好徐鈺不在，不然等人走了又得鬼哭狼嚎個把小時，借故敲詐他們一頓大餐。

    何川舟將手機(jī)放在兩人中間。

    照片角度拍歪了，她傾斜過手機(jī)，放大細(xì)節(jié)。

    被拍的女生坐在窗戶前的一張?zhí)僖紊?，低著頭玩手機(jī)。

    她原本的長相是偏向清純幼態(tài)的，所以化妝時刻意往成熟的風(fēng)格靠。但并不像女人說得多么花里胡哨，頂多只是口紅涂得深一點(diǎn)，眼影顏色亮一點(diǎn)，還是比較日常的妝容。

    女人在一旁補(bǔ)充細(xì)節(jié)：“她高中畢業(yè)后就去外面打工，偶爾隔幾個月會回來看我一次，給我?guī)c(diǎn)錢。后來過了幾年，人慢慢變了，就是這種，扮得特別彩。她說是因?yàn)樵诔抢锪?xí)慣了，大家都化妝。村里的人傳謠言說她是在外面賣的。我真是呸他們家的！我女兒那么乖，怎么可能做那樣的工作？就是因?yàn)樗麄冏彀投?、嘴巴賤，我女兒后面回來的次數(shù)就很少了！她人什么時候丟的我都不知道！”

    何川舟一心二用地聽著，將照片放到最大，端詳許久，覺得女生的五官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可是想不起來。

    偏頭去看黃哥，發(fā)現(xiàn)黃哥的視線瞥向別處，眼神中也有相似的游離，正在檢索自己的記憶庫。

    女人的敘述沒什么邏輯性，想到什么就說什么，眼看著要開始回顧她女兒的童年往事，何川舟打斷她道：“您先給我說說沈聞?wù)??！?/br>
    女人聲音卡住，思忖了片刻，才整理好語言：“那時候我女兒放假回來看我，她在玩手機(jī)，我去給她送點(diǎn)水果，站在她身后看見了。應(yīng)該是對方給她發(fā)的照片，她跟那個誰靠在一起，對方抱著她的肩膀，臉都快貼上來了。她發(fā)現(xiàn)我過來，趕緊把手機(jī)關(guān)了。我問她那個人是誰，她說是她老板。我說老板也不能這樣啊，老板是不是在欺負(fù)她？她說沒有，而且她馬上就要辭職了。我想再問她就跟我生氣。”

    她朝何川舟的位置靠過來，抓住何川舟的衣袖：“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前幾天新聞鬧得很大，村口閑聊的人給我看了眼什么沈的圖片，我第一眼就覺得真像！”

    何川舟說：“也就是說，您也不大肯定對方是不是沈聞?wù)?。?/br>
    “真像！”她焦急地再三強(qiáng)調(diào)，“真的太像了！”

    何川舟覺得她當(dāng)時隨意一瞥的印象未必有那么深，只是女兒失蹤了三年，而她沒有任何線索，潛意識中希望沈聞?wù)陌缸幽軒退页雠畠旱南侣洌谑菆?jiān)定地抓著這個細(xì)節(jié)不放。

    不過她的執(zhí)著或許是對的。

    “我記得在哪里看過這個人的照片了?！焙未ㄖ郯聪曼S哥握手機(jī)的手，表情肅然，眼神中透出一絲銳利，一字一句地道，“朱淑君，江靜澄以前的同事啊?！?/br>
    女人連連點(diǎn)頭：“對，朱淑君！以前想叫淑女，村里老師說太難聽了，改了一個字?！?/br>
    她發(fā)不出“sh”和“j”的音，所以之前說名字的時候兩人都沒聽懂，以為是什么“曾”。

    黃哥恍然大悟，拍了下腿。

    “江靜澄是在15年12月的時候自殺的，那時候警方想找朱淑君問口供，已經(jīng)找不到人了。那她失蹤不是快三年，而是快三年半了啊?！?/br>
    兩人一起扭頭看向女人，女人被他們的氣勢嚇得往后一縮，嘴唇翕動，茫然道：“我不知道啊。”

    第85章 歧路85

    會議室里, 何川舟拿著筆在本子上龍飛鳳舞地記錄。

    朱mama給的信息太零碎，前前后后又跟他們嘮了一個多小時, 何川舟滿腦子都是她帶著鄉(xiāng)音的普通話, 語言系統(tǒng)跟著有點(diǎn)紊亂。

    等人員全部入座，她示意邵知新關(guān)上門，一手撐在桌上, 給眾人簡單介紹一下朱淑君的家庭情況。

    “朱淑君的父親在她上高中的時候就去世了，母親沒上過學(xué)，不擅長使用智能手機(jī)，村里也沒有銀行，取錢得去鎮(zhèn)上。所以一般情況下, 朱淑君會隔兩三個月回去一趟, 給她mama買點(diǎn)日常用品, 再留一筆足夠生活的錢。”

    “因?yàn)橹焓缇L得漂亮, 人也孝順, 村里有人看不慣, 沒有憑據(jù)地到處說她在城市里從事色情工作。之前有一次小孩子跑到她面前說, 朱淑君大發(fā)雷霆, 跟村里人鬧得很難看, 放言說再也不回去了，于是回老家的頻率大幅變少。15年只在過年時才回去過一次?！?/br>
    何川舟用筆帽有節(jié)奏地敲擊桌面，視線從紙張上移, 看向兩側(cè)的同事，簡短說完最后一段話。

    “兩人的通話頻率不高, 一般是朱淑君主動打電話給她mama。最后一次通話時間是15年12月2號, 朱淑君告訴她媽, 她想攢錢在a市買套房子, 她媽只勸她早點(diǎn)結(jié)婚，兩人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吵，之后很長時間沒有交流。一直到16年春節(jié)，朱淑君那邊也沒有任何消息，朱mama才發(fā)覺不對勁，給她報(bào)案失蹤。所以朱mama，什么都不知道。”

    黃哥將一份剛打印出來的資料分發(fā)下去：“我們在調(diào)查江靜澄的自殺案件時，從她手機(jī)里翻到過這張照片。當(dāng)時分別走訪了里面的幾個人，詢問她的生活情況?！?/br>
    照片里是六個女生并排坐在一張紅色皮質(zhì)沙發(fā)上，江靜澄在正中間，手里捧著個小蛋糕。室內(nèi)光線昏暗，窗簾半開，朱淑君手里還抱著一捧花。

    “據(jù)另外幾個人說，江靜澄為人比較孤僻，唯一能跟她聊上幾句話的就是朱淑君。這次生日也是朱淑君提出要慶祝的?！?/br>
    這是三年前的案子，隊(duì)里有一部分人了解不多。黃哥把紙張舉在空中，用筆指著，分別報(bào)了下六人的名字。

    “我們走訪的時候，朱淑君已經(jīng)有半個多月不去上班了，手機(jī)打不通，出租房里也找不到人。因?yàn)楦缸雨P(guān)聯(lián)不大，警方?jīng)]有做太深入的調(diào)查，只是把她的情況順道放進(jìn)檔案里。”

    徐鈺盯著手上這張經(jīng)過美顏濾鏡修改的合照，又對比了朱淑君坐在窗前的那張偷拍照，發(fā)現(xiàn)就算是把兩張照片一起擺在她面前，她也是要犯臉盲的程度。

    她眼珠滴溜溜地轉(zhuǎn)了兩圈，問：“所以，朱淑君很可能在15年12月初就已經(jīng)失蹤了？”

    “對?！秉S哥放下紙筆，一臉慶幸地捂著胸口，“當(dāng)時都是江平心逼的呀，要不然我們怎么會閑得去查朱淑君這個人？也留不下這個關(guān)鍵信息?！?/br>
    他覺得改明兒要好好拜一拜自己，不是當(dāng)年那么認(rèn)真工作，怎么會有今天這樣的回報(bào)。

    何川舟說：“江靜澄在a市沒有身份證，城市管理嚴(yán)格后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我記得鄭顯文說過，江靜澄在會所的工作，是鄭盡美找韓松山幫忙介紹的。韓松山跟沈聞?wù)J(rèn)識那么多年，利益勾結(jié)，又受過對方不少照拂，那沈聞?wù)齺韆市他幫忙負(fù)責(zé)招待確實(shí)合情合理。我估計(jì)朱淑君就是在會所跟他認(rèn)識的?！?/br>
    邵知新也不想給眾人潑冷水，可是看了一圈，見沒人主動提，還是頂著壓力小聲道：“會不會是巧合？畢竟是那么多年前看到過的照片，一般人沒那么好的記憶，對臉部特征也不敏感吧？她真的記得沈聞?wù)龁?？?/br>
    “我覺得確實(shí)是巧合，不過不是你說的那種?！焙未ㄖ壅f著，起身將放在手邊的一個黑色塑料袋擺到桌子正間。

    眾人伸長脖子，問：“這是什么？”

    徐鈺手快，直接拿起來，發(fā)現(xiàn)里面放的是一支手表。

    “我查了下，售價三十多萬，朱淑君帶回去的。她mama不知道價格，隨便當(dāng)雜物收了起來。朱淑君失蹤后，她又整理了出來，覺得可能是證據(jù)。”何川舟抬了抬下巴示意，“當(dāng)時跟手表放在一起的，還有一張賀卡?！?/br>
    賀卡里沒寫什么，只有一行“生日快樂”，落款是“沈”。

    不過這種消費(fèi)記錄不會難查，沈聞?wù)龑τ谧约旱母冻鲆幌虿患友陲?，這樣才能在對方發(fā)起控告時給出“你情我愿”的回復(fù)。

    何況他買這支手表的時候也預(yù)測不到朱淑君后來會出事。

    “嚯?！毙焘曣庩柟謿獾氐?，“嘖嘖，變大方了呀，以前給陶思悅頂多買買衣服，全加起來也抵不上這一支手表?！?/br>
    黃哥糾正說：“對付陶思悅關(guān)鍵是穩(wěn)住陶先勇，他給陶先勇的投資一直以來可不少。朱淑君在會所工作，那見過的有錢人不是一個兩個，不放點(diǎn)血怎么能符合他的身份？”

    徐鈺冷哼一聲，譏誚道：“說明沈聞?wù)腻X還真是花在刀刃上?！?/br>
    “藏頭藏尾，名字都不敢寫全?！鄙壑虏[著眼睛，表現(xiàn)出對沈聞?wù)臉O大蔑視，“他是不是提前預(yù)料到，‘沈某某’這個稱呼會在不久的將來出現(xiàn)在警方的公告上。”

    眾人紛紛附和。

    話雖說得有種視金錢如糞土的豪邁，傳看手表時的動作還都是輕手輕腳的。

    黃哥身體前傾，緊張地說：“行了別摸了，記錄完趕緊給人送回去。這鑲碎鉆的，別磕一顆掉在咱們會議室。”

    幾人玩笑了幾句，自覺收聲，將東西放回去，看向何川舟等待指揮。

    “朱淑君的失蹤跟沈聞?wù)降子袥]有關(guān)系目前還無法確定，但是，她已經(jīng)遇害的可能性很高。我們需要確認(rèn)她的失蹤時間，找到她的尸體以及遇害地點(diǎn)。”何川舟抬手點(diǎn)了個人，“開完會你去找品牌查一下購買記錄?！?/br>
    “好嘞。”

    “你去查一下朱淑君的手機(jī)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