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采訪片段流傳出來的那天晚上，《火苗》劇組深夜聯(lián)系他們，電話打得很急。

    雙方這段時間一直都有合作往來，趙嵐是替龔導演打電話來詢問情況——不是官方的確認流程，也絕對不會外傳。她們只是以私人身份，想得到稍微確切一些的答案。

    趙嵐打電話過來，替龔老師冒昧打擾，想要問一問那個答案。

    趙嵐自己其實更想問出那個答案。

    “不會去打擾，一定不會?！壁w嵐太清楚這種情況，反復在電話里保證，“不論是不是他，都需要很長時間來休養(yǎng)，一定要絕對安穩(wěn)?！?/br>
    趙嵐自己也經(jīng)歷過格外相似的事，她太清楚這種感受——她用了十三年的時間，有親人陪伴、有愛人扶持，才終于徹底走出當初那場陰影。

    直到現(xiàn)在，她才完全做好準備，去接觸過去的事、和過去有關的東西，去見熟悉的人。

    所以她比誰都清楚，這種事一定不能急。

    不論明熾是不是已經(jīng)重新回到了正軌、是不是已經(jīng)開始新的生活，只要明熾還沒準備好，她就不會來貿(mào)然打攪。

    ……

    就像她來之前，meimei反復和她提起的、當初抱著貝殼船被攔在病房外的那個男孩，眼圈紅了也絕對不肯讓人看見，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跟他們說，jiejie一定會好起來。

    死亡證明確認后，趙嵐收到了信托機構(gòu)寄來的、駱枳留給她的那份遺物。

    駱枳那時候完全不知道劇組的事，也不知道她帶著全家的禮物來，想要給弟弟一個超級大的驚喜。

    駱枳還以為她依然在很遠的地方生活。

    這些年駱枳其實會寫信過來，meimei也會回信，駱枳知道她有了幸福的家庭，有了非常好的先生，只是還經(jīng)常會做噩夢。

    駱枳寫了好長的信，對她說自己要出國、要去旅行、要去看風景。

    駱熾對她說，自己要坐著船出海去給海浪彈吉他，要去山頂畫日出，要去和很多人交朋友，要去做很多特別棒特別有意思的事，可能要很多很多年以后才能回來。

    駱枳在信里說，jiejie要永遠過最幸福的生活，他會幫jiejie趕走噩夢，jiejie是最勇敢的jiejie。

    駱枳睡在水里。他不知道趙嵐已經(jīng)得知了所有的事，不知道趙嵐很清楚那是遺物，也很清楚那里面的內(nèi)容都不是真的。

    ……

    趙嵐從沒和任何人說過這些話。

    她不是驟然得知的噩耗。她一直都有準備，這些年也一直都在繼續(xù)堅持做心理咨詢和疏導，心理咨詢師同她談得很多。

    所以即使是在收到那封信后，她也已經(jīng)有能力去調(diào)節(jié)心理和情緒狀態(tài)。

    趙嵐和先生約好，以后就帶著弟弟的信去出海、去爬山，帶他去看他信里描述的那些景色，是不是真像他想象的那么漂亮。

    她以為情緒都已經(jīng)被調(diào)節(jié)的很好——所以她自己甚至也完全不清楚，為什么反而是在今晚反而忽然完全忍不住。

    在看到網(wǎng)上流傳的消息，知道了弟弟只是什么都忘了、但是還有生還的希望和可能性的時候，忽然就抱著先生哭得不論如何都停不下來。

    連趙嵐自己也不清楚，為什么在今晚反而睡不著，反而又心疼又高興又忍不住想哭，想把這些全說出來。

    “是真的。”方航最后回答趙嵐，“信里說的都是真的?！?/br>
    每一句都是真的，即使那些內(nèi)容只不過是駱枳做的一場夢——它們最終都變成了真的。

    他們總經(jīng)理從來都不食言。即使有一些由于時間和身體原因，暫時還沒來得及實現(xiàn)，到最后也都會一樣一樣變成真。

    方航說：“這段時間他太累了，所以睡得久。”

    他們在這之前沒有對任何人做出回應。所以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方航自己也像是才終于確認了這件事：“他會好，他會有新的人生，是真的?！?/br>
    那天晚上，趙嵐和先生在電話里和他們聊了很久。

    聊到已經(jīng)不再有眼淚，只剩下純粹的輕松和愉快，剩下迫不及待的憧憬。

    趙嵐的先生在相當知名的舞蹈學院做教授，也算是小半個圈內(nèi)人。人很溫和開朗，跟他們很快就聊得熟悉，還在一起嘆息郵輪的票實在難搶。

    向欒的估測有誤，全世界還是有很多人搶不到票的——趙嵐夫妻最近都有假期，原本第一站就想帶弟弟的信去坐郵輪，看看海上的風景。

    計劃得相當圓滿，在第一步就折戟。趙嵐的先生今天還給他們發(fā)消息，嘆息時運不濟，同是天涯淪落人。

    ……

    方航回過神，恰好看到市場部經(jīng)理興奮起身，朝他晃手機。

    趙嵐和先生相當意外和驚喜。他們發(fā)現(xiàn)了抽獎頁面，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登記了姓名電話，竟然真的抽中了家庭度假郵輪團票，正建議淮生娛樂的朋友們也勇敢地試一試。

    淮生娛樂的朋友們和他們夫妻一見如故，短短幾天就混的很熟，舞蹈培訓組那邊的組長還一直想帶幾個藝人學員去見識見識專業(yè)組的表現(xiàn)。

    這些人聊什么都能聊到工作，聽說趙嵐的先生自己有個舞蹈工作室就更感興趣，現(xiàn)在已經(jīng)對著手機聊得火熱，約著旅行之前要碰頭見一面了。

    方航迎上匡礪的視線，半是頭疼半是啞然地揉了揉太陽xue，深吸口氣呼出來。

    他對著明危亭，再次格外誠懇地致謝：“真的……我們不知道該怎么感謝明先生。”

    “如果方便?！泵魑Ｍふf，“可以放出些股份嗎？明家會認購?！?/br>
    方航愣了下，抬起頭看向?qū)Ψ健?/br>
    因為明熾的緣故，明家這位叫不少人敬畏忌憚的“先生”在他們面前氣勢平和，完全不至于叫他們緊張——這點方航倒是有心理準備。

    但他也完全沒想過，對方會主動提出這種事。

    放出股份給明家當然沒問題。

    他們當初只是為了保證股權(quán)的絕對完整，來確保原班人馬對公司的絕對管理權(quán)，不再讓不相干的外人插手。

    現(xiàn)在一切都已經(jīng)進入正軌，如果明家愿意持股，對以后的發(fā)展只會有利無害。

    于公來說是這樣，于私來說……他們只不過是為了把公司還給明熾。

    幾乎是在這個念頭冒出來的同時，方航忽然回過神，意識到了對方真正的意思：“總經(jīng)理——”

    方航和匡礪對視了一眼，彼此的目光都難以置信地亮起來。

    方航飛快看了一眼不遠處正休息的明熾，他不自覺地壓低聲音，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問：“他還愿意以后一直當我們總經(jīng)理嗎？”

    這句話一出，其他人也立刻抬頭，視線灼灼盯過來。

    “如果能接受總經(jīng)理總是曠工，還是什么都放手不管。”

    明危亭答應幫明熾商量這件事，原話復述：“看到好劇本、好藝人、好資源，才能想起自己還是個總經(jīng)理，幫他們抓回來的話?！?/br>
    方航差一點就笑出聲：“夠了夠了——不干這些都行！”他忍不住開始怪自己粗心，來海灘玩竟然都不知道帶股份認購協(xié)議書，“辦公室一直都留著，還和以前一樣，收拾得特別干凈，就等著總經(jīng)理隨時回來打游戲睡覺。”

    “我們還和以前一樣，在辦公室聚餐，煮火鍋，冰箱里還都是啤酒?！狈胶秸f，“隨時歡迎總經(jīng)理回來吃火鍋喝啤酒?！?/br>
    他的聲音有一點控制不住，或許也是完全不想再控制，被風送過去，讓明總經(jīng)理全聽得清清楚楚。

    總經(jīng)理什么都好，就是還和以前一樣，一聽見這些話耳朵就紅。

    明熾沉穩(wěn)地撐起身，拿過手杖要去透透氣，還沒走出幾步，就被自己親手帶出來的團隊圍了個結(jié)實。

    影子先生和祿叔竟然也不幫手。

    影子先生還主動伸出手，揉了揉他的頭發(fā)，幫他接過了那根手杖。

    明熾被好幾雙手不由分說地舉起來。

    一個晚上的時間，這些人已經(jīng)徹底弄清楚了明熾的身體狀況，比之前更有分寸也更沒分寸，興高采烈舉著他往高了扔。

    ……

    還和以前一模一樣。

    明熾睜大了眼睛，他察覺到自己其實還記著些相當模糊的片段——完全看不清任何具體的細節(jié)，模糊到近乎是剪影，他記得自己被這么往天上扔。

    好像是談下來了什么特別棒的資源，也可能是哪部劇上星的成績比他們預估的翻了好幾倍。

    這些他其實都想不起來了，他只是記得那時候的感受。

    他的平衡感受舊傷影響，其實有一點天旋地轉(zhuǎn)的眩暈，但完全不用怕，下面有很多手會接住他。

    四周都是興奮至極的喧鬧，明熾跟著笑出聲，他被鬧夠了的人放下來扶著站穩(wěn)，伸手把能看見的人都攏住。

    那還有人能甘心被落下，一堆人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擠進來，不由分說抱成一坨。

    向欒的保證有時候也會出問題。

    就比如哪怕是非常成熟、非常沉穩(wěn)的大人，在有些時候也會忍不住掉眼淚。

    看見明熾好好的，他們光是覺得高興?？匆娒鳠朐谌巳豪锇l(fā)光，他們不光高興，還跟著與有榮焉。

    可能也只有在這種時候。

    他們拼盡全力把公司保下來，終于還給了帶著他們走到這里的人。而這個人回過頭來，笑著問他們還要不要自己，還能不能跟以前一樣。

    市場部經(jīng)理最不爭氣，哭得最大聲：“總經(jīng)理你終于回來了我們好想你我們一直特別想你……”

    因為哭得太大聲，很可能被其他公司成員聽見、丟管理層的臉，被方經(jīng)理和匡經(jīng)理一人一巴掌打沒了音。

    殺雞儆猴，剩下的人都不敢出聲了，在那兩個人虎視眈眈的監(jiān)督下整齊有序地迅速地把眼淚倒出來。

    明熾笑出來，一個一個地拍肩膀，在背上也輕輕地拍。

    “多大點事?！泵鳠胄χf，“沒事的啊。”

    市場部經(jīng)理剛把哭聲憋回去，聽見他說和以前完全一樣語氣一樣內(nèi)容的話，趕緊抬手自己牢牢捂嘴。

    有點失策，這次方航和匡礪也沒顧得上管他。

    有過多少次了？應該太多次了吧。

    數(shù)不清楚。多半是在半夜，這段時間沒人不加班到半夜。

    難受到要命、實在工作不下去的時候，就輕手輕腳去總經(jīng)理辦公室把門拉開。

    沒關嚴的窗戶溢進來風，把窗簾也輕輕掀起來。

    就好像房間里還有人。

    他們站在門口，就好像在聽那個年輕人每次調(diào)整公司的發(fā)展路線、每次要再往后退一步，退到?jīng)]人看見的地方。

    那個人影窩在沙發(fā)里敲電腦，聽見聲音就抬頭，看著這些人一個比一個比他還沮喪泄氣，就又帶了點無奈的笑：“好了，多大點事……”

    ……

    “多大點事。”

    明熾輕聲說：“沒事的啊?！?/br>
    “辛苦?！彼麄兊男】偨?jīng)理說，“我回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