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遲翻進(jìn)屋子，剛一落地，姥姥已經(jīng)捧著一個小袋子走過來了，把袋子往他手里一塞：“吃，快吃。”

    蔚遲一看，是他小時候最喜歡的那種水果糖，彩色的熒光紙，小小一顆，在他所在的城市早已看不到蹤影，他一度懷疑這種糖已經(jīng)停產(chǎn)了。

    他的視線剎那間模糊了。

    他剝開一顆糖，是他最喜歡青蘋果味，和他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可他不敢吃。他趁著姥姥不注意時把糖扔進(jìn)衣襟，接著他又剝了一顆葡萄味的，又一顆檸檬味的、橙子味的、蜜桃味、西瓜味……連他最不喜歡的草莓味都剝了一顆。

    他把所有顏色的糖紙疊在一起，捏在掌心，假裝自己吃過了。

    姥姥吃了一驚：“喲，吃這么多啊，硬是豬豬哦……”

    “姥姥……”他抬起頭，看到姥姥蒼老、扁平的臉，看著她臉上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皺紋，和刺眼的老年斑，過去十?dāng)?shù)年的光陰在他心頭飛馳而過，他一躬身，抱住了姥姥的腰，“我想你了?！?/br>
    姥姥愣了一下，開始一下一下地拍著他的肩膀：“不哭、不哭，我們小豬豬不哭……”

    蔚遲把臉深深埋進(jìn)姥姥的肚子，沒有哭出聲音。

    他精準(zhǔn)地放任自己放縱了五分鐘，五分鐘后，他坐正，把所有的情緒強(qiáng)勢地壓了下去。

    奶奶抱著那袋糖，又往他跟前遞了遞：“還吃不？”

    “不吃了?！蔽颠t說，“我就想和您聊聊天?！?/br>
    “聊吧，聊吧?！崩牙亚昧饲媚X殼，“欸……你今晚是不是還有什么事來著？是什么事？”

    “沒有?！蔽颠t把她的雙手拉到手里，“我今天就陪您聊天?！?/br>
    姥姥開心極了：“好，好。”

    他陪姥姥聊了一會兒，忽然插進(jìn)一句：“對了，我看三表舅回來了？他不是離開家好多年了嗎？”

    聽起了話頭，老人便絮絮叨叨講起來。

    三表舅本命周峰，從小就是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混混，雖然不學(xué)無術(shù)，但人還算義氣，又有一把力氣，鄉(xiāng)親們要他幫忙他也經(jīng)常幫，總的來說，是個“好孩子”。

    姥姥連連搖頭嘆氣：“可惜了。”

    在周峰十三四歲的時候，村子里來了一群知青，那孩子似乎喜歡上了其中一個女知青，很遺憾，女知青被她老公打死了。那年周峰十七八歲，受了刺激，就離家出走了。一去三十多年，杳無音信，最近兩年才回家來，喪眉耷眼的，大概是受夠了社會的摧殘。

    蔚遲問：“您見過那個女知青嗎？”

    “見過啊，可漂亮了?！崩牙鸦覕〉难劬α疗饋?，透出一股子向往，“白生生的一個姑娘，又高又瘦，愛穿青旗袍……我們那時候，誰穿過旗袍啊？”

    蔚遲又想起今早坐在床邊梳妝的那個新娘子，問：”她是來這里之后才結(jié)婚的嗎？”

    “沒有啊?！崩牙颜f，“她跟她男人一起過來當(dāng)知青的。”

    蔚遲：“那她怎么死的？”

    姥姥沉默了一會兒，才說：“聽說是被打死的，尸體扔在井里三四天才被發(fā)現(xiàn)……我沒敢去看?！?/br>
    蔚遲問：”她男人呢？”

    “早就跑了?！崩牙哑财沧欤秩嗔巳嘌劬?，道，“造孽噢?！?/br>
    之后蔚遲又旁敲側(cè)擊地問了其他親戚的故事，重點問了幾個表情不一樣——不是笑臉的。

    他記得比較清楚的幾個人有：大舅、二姨、表妹、和幾個更年輕的晚輩。

    老人家多年沒有這么痛快地說過話，把自己曉得的所有事情，包括道聽途說的，都說了。

    時間一晃而過。

    轉(zhuǎn)眼就到了三點半。

    蔚遲記得在剛下喜轎時三表舅跟他說過一句：“四點有豬妖要來。”

    他猜測四點也是某個民俗規(guī)矩的重要節(jié)點，他必須在那之前趕回“洞房”去。

    差不多該離開了。

    他問姥姥：”姥姥，你困嗎？”

    老人家明明已經(jīng)打了幾個哈欠，卻立即搖頭說不困，只定定地望著他。

    蔚遲心中一痛。

    到了最后時刻，在這種世界這樣見了姥姥一面，卻還是為了利用她。

    他閉了閉眼，狠狠咬了咬后槽牙，平復(fù)了片刻，道：“太晚了，你睡吧?！?/br>
    姥姥遲鈍地看了看表：“都……三點了。嗯，是該睡了?！?/br>
    蔚遲幫姥姥在床上躺好，給她拉上了被子，又計算了一下時間，往床邊一坐，道：“姥姥，你睡吧，我陪你?！?/br>
    姥姥笑了：“我哪里需要你陪？”

    蔚遲：”小時候都是你陪我睡，今天我陪你?！?/br>
    姥姥：“好、好?！?/br>
    姥姥閉上眼睛，隔了一會兒，蔚遲看時間差不多了，很小聲地說：“姥姥，謝謝你。”

    他沒忍住，又落下幾滴眼淚：“姥姥，再見?！?/br>
    胸口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皺巴巴的小紙人探出半個腦袋，也小聲地說：“姥姥，再見?！?/br>
    “再見?！崩牙丫尤换卮鹆耍[成一條縫的眼中閃過一點淚光，又微微睜開了一點。她目光溫柔，笑容慈祥，道：“你們都是好孩子，要好好的。”

    蔚遲捂住眼睛，過了一會兒，勉強(qiáng)笑了一下，道：“好……您睡吧，我陪著您。”

    姥姥仍舊笑著：“好?！?/br>
    蔚遲關(guān)注著時間，三點四十五分，不走不行了，看姥姥閉著眼睛，像已經(jīng)睡了，最終狠下心，站起來準(zhǔn)備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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