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男主同歸于盡后 第6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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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小城池的鎮(zhèn)上,因?yàn)樯侥沁叺纳缴线B著建了兩個小門小派,周圍還算有點(diǎn)人氣,住了十幾戶人家,和大城池有聲有色的富庶生活比不了,好在鄰里鄰居相處和諧,很有一番平淡的滋味。 一日,兩個像是經(jīng)歷了長途跋涉的人停在山澗間,其中一個不耐煩地抹了把臉,因?yàn)樘鞖馓珶?,忍不住露出了頭上的犄角,他看向抱著半大孩子的幽靈鬼魅似的女人,極為不滿地道:“讓你將他丟了,原本以為是多純凈的血脈,結(jié)果呢,半妖半鬼,我們自己都是怎樣的處境了,還管得著他?” “煩死了,六月天,一個什么用也沒,一個連太陽都見不了,東躲西藏的什么時候是個頭?” 女子有些遲疑地抬頭,露出臉上大面積的鬼紋,她皺眉看向懷里不吵不鬧,睜著一雙圓溜溜眼睛的孩童,到底心軟:“可畢竟都說好了。” 她頓了頓,頗有顧忌似的四處看看,壓低了聲音含含糊糊道:“畢竟,這都說好了,是……是我們的孩子?!?/br> “他才半歲不到。” 男妖面色嫌惡地?cái)[擺手,高聲道:“你別咒我,我能生出這樣的雜種?!” 女鬼被他吼得身軀一震,卻見下一刻,男子對上她懷中孩子那雙目不轉(zhuǎn)睛的眼,頓時一陣火氣,說不出是惱羞成怒還是什么,一把見他奪過來隨意丟到溪邊的草叢中,拉著女鬼揚(yáng)長而去。 半晌,女鬼又跑回來,她神色不忍地給雪膚烏發(fā)的小孩唇上沾了點(diǎn)水,又使了個聊勝有無的小術(shù)法,將一塊錦布似的東西一股腦塞到他小小的衣裳中,狠心道:“別怪我們,我們也沒辦法。” 沒過多久,一對相伴前來砍柴洗衣的夫婦發(fā)現(xiàn)了男童。 他們踟躇不敢上前,因?yàn)槟型車鷩@著一團(tuán)淡淡的光暈,那光并不純粹,死氣森森的,邪得很。 一看便知不是人族的孩子。 興許女子天生心軟些,眼看他哭啞了嗓子,不由壯著膽子上前看了一眼,一看,心便顫了顫。 “這孩子,模樣生得好?!笔嶂鴭D人發(fā)髻,面色隱現(xiàn)溫柔之意的女子拉著身邊丈夫的衣袖,道:“怪可憐的,這世間怕是只有那些東西能干出這樣的事了?!?/br> “走罷,走罷,別看了,這孩子我們碰不得?!蹦凶又?jǐn)慎地看了看四周,柴也不挑了,一心要拉著妻子回家。 “誒?!?/br> 女子一步三回頭,在聽到身后孩童啼哭時忍不住地轉(zhuǎn)了下身,又拎著裙擺上前,試探性地放了根手指到小孩跟前,下一刻,粉雕玉琢的娃娃伸手抱住了她的手指。 那一剎那的心軟,女子將他帶回了家。 說是家,其實(shí)也不過是小兩間的茅房,家中破爛,但收拾得整潔,女子給酣睡過去的小孩喂了兩碗米湯。 時間一天天過去,小孩的存在很快瞞不住鄰里,別的孩子一天一個樣,很快長大,長高,開始念書啟蒙,唯有男孩幾年如一日不變模樣。 他是格格不入的怪胎。 男孩在七歲這年,才有了自己的名字。 他叫溯侑,這是夫婦兩生女兒時一時高興給他取的,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只聽人隨口一提,便拍板定了這個名字。 而在這之前,他被人叫做妖怪。 隨著流言蜚語如雪花般飄進(jìn)家門,夫婦兩的女兒也連帶著受了周圍玩伴的排擠,通?;丶彝弁垡活D哭,對著他動輒便冷言冷語,讓他在寒冬臘月的天滾出家門。 夫婦兩對他從漠然,變成了厭惡,動輒打罵,不開心了什么話都說得出來。 男孩眉眼一日勝一日精致,性格也一日比一日孤僻,唯有被隔壁那位寡居的蘇大娘拉進(jìn)院子里時,眼中才會露出一點(diǎn)暖色。 大娘為人豪爽,因?yàn)樽约涸舱圻^兩個孩子,于是將鎮(zhèn)上孩子都看做自己孩子,哪怕是被看做異端的溯侑,她也會從屋里端出兩盆煎得松軟的蔥餅來撕給他吃。 大家都叫他妖鬼,連溯侑都叫得少,唯有蘇大娘,她叫溯侑十九。 “你可別聽那些人瞎說,溯侑這兩個字是有講究的,你爹娘撿你回家時,你身上有一塊帕子,我看得清楚哩,那帕子前頭繡的就是溯侑,后面跟了個十九?!?/br> “你爹娘起先不敢給你用這個名字,怕不吉利,后來想想,都養(yǎng)了這么多年了,無名無姓的像個什么樣子,這才告訴你本名。” 大娘告訴溯侑,人要懂得知恩圖報(bào),要知善惡廉恥,她常說夫婦兩的好話,語重心長地說,他爹娘并非親生,卻勝似親生。這樣的世道,他們能養(yǎng)著他,實(shí)為不易,需要莫大的勇氣。 溯侑前半生所有的禮與義,對這個世界那點(diǎn)懵懂的憧憬和向往,全部來源于隔壁那間小小的屋子。 日子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地過了十三年,溯侑等來了人生中最為痛苦難捱,急轉(zhuǎn)直下的轉(zhuǎn)折點(diǎn)。 夫婦兩那個自幼被捧在掌心的女兒參加山頭門派的試煉,被一位長老看中,收為了弟子。 她大義凜然,學(xué)著除妖。 外面的妖兇橫危險(xiǎn),一旦對上,動輒會就受傷流血,可家里的溯侑不會。 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一張比女孩都精致的臉常年陰郁。 他不告狀,或者說,他無人可告狀,誰都不會站在他這邊。 就好像他再怎樣乖乖收斂爪牙,偽裝假象,想要得到愛與溫暖都是惘然,仍然會有無數(shù)人在他耳邊惡意地詛咒,說他天生就是低賤的,該死的,惡劣的東西。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這些謾罵變本加厲,從未止歇。 少女樂此不疲,將門派中所有拿來對付妖的,鬼的東西全往溯侑身上砸,除妖杖,攝魂鈴,捉妖罩,花樣層出不窮。 溯侑身上舊傷未好,新傷不斷。 夫婦兩恍若未覺,鄰居們冷眼旁觀,孩子們拍手稱快。 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玄蘇隔著一層窗,將一瓶散發(fā)著刺鼻味道的藥液劈頭蓋臉澆在他身上。那藥真疼啊,他手背上,胳膊上開始潰爛,冒著劇烈的白氣,很快露出森森白骨。 他疼得蜷縮下去,蹲在門檻上匍匐著連門都進(jìn)不了,而里面,一家三口卻無情地關(guān)了燈。 溯侑在大雪中站了一夜,看著雪中家的輪廓,在天光破曉時,一點(diǎn)點(diǎn)將心里那些天真的,不切實(shí)際的希冀親手掐滅。 他沒有再踏進(jìn)那間屋,而是毅然進(jìn)了城。 一只尚未成年的妖鬼,混在魚龍混雜的城池中,既要生存,又想變強(qiáng)大,這注定不是一條簡單的路。 溯侑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吃過無數(shù)種苦,終于漸漸有了點(diǎn)名氣,不用再整日提心吊膽擔(dān)心性命不保。 百年后,又是一年冬天。 溯侑與玄蘇狹路相逢,彼時,她已經(jīng)是小門派的大師姐,距離掌門首徒僅有一步之遙。 他披著一身大氅,眼皮耷拉著,無精打采的樣子,身邊是兩三個衣冠楚楚,溜須拍馬的狗腿子,那樣一襯托,他真如畫中走出來的人一樣,渾身上下,都是說不出的矜貴氣度。 四目相對,玄蘇竟然被那樣攝人的氣勢驚得退了兩步。 隔年開春。 溯侑收到了來自那個小鎮(zhèn)的第一封信,信上的署名是玄蘇。 “真稀奇?!彼麑⑿偶垔A在指尖,笑得懶散又漫不經(jīng)心,看了看后沒興趣一樣地丟給身邊的小啰啰,不耐煩地道:“念。” 小啰啰便鄭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一邊觀察他陰晴不定的臉色,一邊磕磕巴巴地念下去。 念完,溯侑自己一個人坐了許久。 信是玄蘇寫的,她破天荒的叫了他一聲“阿兄”,后半截則是玄父玄母的口吻,這些年,他們依仗著玄蘇帶回來的靈寶靈丹,續(xù)了百余年的壽命,可凡人終究是凡人,撐到現(xiàn)在,身體已經(jīng)衰竭,說不好什么時候就要?dú)w西。 他們想見見溯侑。 他們喚他為孩子。 不是妖怪,不是天生孽種。 多么溫暖的字眼啊。 縱使溯侑表現(xiàn)得百般不以為意,將那張紙丟在窗前一丟就是大半個月,可至六月,他看著一日比一日毒辣的太陽,到底還是不由得還是想起了百年前。 那兩人將自己帶回了家,一張可以安睡的床,兩口足以續(xù)命的米糊。 他回了那座小鎮(zhèn)。 可還沒到地方,他便在叢山峻嶺間遇到了埋伏,那不入流的小門派幾乎出動了全部的掌門,長老中途圍剿他,所為的,是他身為大妖,體內(nèi)孕育的妖珠。 什么都是假的。 那句“阿兄”是假的,“孩子”是假的,情真意切的懺悔,句句滴淚的想念,全部都是騙人的。 只要立下了這個功,玄蘇便能將夢寐以求的掌門首徒收入囊中。 為了要他的命,他們聯(lián)合起來,編造了個以“親情”為名的巨網(wǎng)。 溯侑殺紅了眼。 誰要他死,他便要誰死。 他偏要,偏要活著。 可最后,他拎著染血的劍,一步一步走到瑟瑟發(fā)抖的一家三口跟前時,劍尖也只是斬?cái)嗔诵K的經(jīng)絡(luò),他看向垂垂老矣,似乎眼睛都睜不開的夫妻兩面前,聲音危險(xiǎn)得令人毛骨悚然:“既然這么厭惡我,當(dāng)初,救我做什么?” 玄蘇目光怨毒,歇斯底里地大喊:“你等著,你等著,你膽大包天,屠戮人族,師兄已經(jīng)接到消息,上報(bào)執(zhí)法堂和圣地了。” 溯侑確實(shí)沒逃過圣地的圍剿,他在一年中天最熱的時候戴上枷鎖,被押入羲和圣地的私牢里,又在天最冷的時候上了審判臺。 他曾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結(jié)果有人于高高在上的王座上,點(diǎn)了他一下。 畫面在此時戛然而止,薛妤從大段大段回憶碎片中回神,幾乎是下意識地去尋溯侑的身影。 他在不遠(yuǎn)處站著,身段高而孤拔,唇低低地壓著,睫毛垂落著覆蓋眼底那些濃烈的,翻涌的情緒,在眼瞼下掃出一團(tuán)深重的沉郁之色來。 薛妤的體內(nèi)有鄴主親自設(shè)下的禁制,璇璣無法窺探她的記憶,于是在那短短半個時辰里,溯侑跟著薛妤一起,回顧了自己過去兩百年的經(jīng)歷。 在他最想在她面前展現(xiàn)自己優(yōu)秀而耀眼的一面時,他昔日所有的不堪,狼狽,那些瘋狂與失控,像揭開一層紗布后藏?zé)o可藏的腐爛膿腫,如此直白而明晰地?cái)[在她眼前。 溯侑抵著劍尖站著,每呼吸一口,都是驚人的涼意。 薛妤幾步到了他跟前,他連呼吸都微微屏住,睫毛像是凝在半空中一樣,既不上,又不下,維持著一種僵硬而不自然的平衡姿態(tài)。 薛妤喚了他一聲,音色如玉石般清透:“那個玄蘇,還活著沒有?” 溯侑沒想到她開口說的第一句竟是這個,他頓了頓,喉結(jié)滑動著落出一個嗯字音節(jié)來,低而悶的一聲,止不住的便讓人想到那個摁著被腐蝕的手腕,默不吭聲在大雪中站了一夜的半大少年。 “過兩天。”薛妤道:“等螺州的事處理完,我陪你回去一趟。” 溯侑終于抬眼看向她,瞳仁里是深而重的一筆墨色,散得極開。 昭昭艷陽中,她一雙眼與初見時并無不同,話卻軟了,輕了許多。 “十九?!毖︽局^去那個唯一能讓他露出幾分笑意的名字,不習(xí)慣地頓了頓之后,道:“過去便過去了?!?/br> “別去想從前的事?!?/br> “現(xiàn)在,你在我身邊,背后站著整個鄴都。” “沒有人敢再這樣對你?!?/br> 溯侑追著她眼尾那條明明滅滅的光,那一筆好似天生薄情的小勾,想,怎么就那么晚,晚到他已經(jīng)走完了所有彎路,干過所有錯事后才遇見她呢。 若能早知道,他寧愿再等兩百年風(fēng)霜,也干干凈凈,如白雪一樣懷著滿袖風(fēng)月等她到來。 可即便如此。 溯侑也依舊在下一刻,聽到了自己心中某根弦徹底崩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