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圓沉默良久，抬頭看我，眼中隱隱透著一抹凜然之意：“沒錯(cuò)，我是這樣想過，畢竟是你……你幫著外人算計(jì)她，先是王府，后是蘇家，砍斷了她所有的退路，又害得她被白道門派聯(lián)袂追殺，你揭開她真正的身世，讓她知道她從小當(dāng)做親人的人，卻其實(shí)跟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魏jiejie她、她當(dāng)時(shí)心里該有多難過啊！”

    我的臉上面無表情，手指卻無意識地攥緊。

    “是你逼得她不得不鋌而走險(xiǎn)，倘若這一次她只是幸運(yùn)沒有死呢？她如今什么都沒有了，還要時(shí)刻躲避仇家的追殺，若你再逼她一次，她、她……”

    眼皮顫了一下，我感到喉頭有什么東西哽得難受，眼前仿佛又出現(xiàn)那一幅畫面，極慢極慢地從眼前劃過。

    月光下，她渾身浴血，望著我的眼眸深沉而復(fù)雜，然后她后退著，輕飄飄墜落懸崖。天地之間一片空空蕩蕩。

    良久良久，感覺急跳的心臟緩緩平靜下來，燭光映在杯中酒里，宛如破碎的晚霞。

    “我從來沒想要她死，”我低低說道，捻起茶盞，笑了一聲，“不過，她或許也是你這般想的吧，說不定，已經(jīng)在心里恨死我了。”

    圓圓看我一會兒，猶豫道：“魏jiejie她……”頓了頓，悵然輕嘆一聲，“我雖然不懂那些情情愛愛的事，可我有眼睛，也看得清楚，你不知道魏jiejie從前是多么冷心冷情的人，可自從有你陪著她，她居然也會笑了，你說過的話她都放在心上，你想要什么她就給你什么，你將她害成這樣她也沒有對你動手，她是真的很喜歡你，還有你，這些天來根本沒有睡過一次好覺吧？要么喝很多酒把自己灌醉，要么就點(diǎn)一支伽羅木香讓自己暈過去，你們明明很喜歡對方，可為什么會走到如今這一步呢？難道情愛原本就是這樣的嗎？”

    耳中聽著她的話，眼前也不由自主浮現(xiàn)出那段在雪域山莊的日子，那時(shí)的我滿心只想逃出去，對她半是真心半是假意，每天睜開眼就琢磨著如何算計(jì)她騙過她，可她其實(shí)將我照顧得很好。如今時(shí)過境遷，再回想起來，那竟然也變成了一段美好的回憶。

    我撐著額頭，低低笑了起來，良久，我說：“或許是吧，情愛，原本就是這樣。”

    古往今來有多少江湖兒女都深陷這個(gè)泥潭，情濃時(shí)什么都好，萬般不顧只為了她臉上的一抹笑容，可等嘗遍了江湖的辛酸，體會命運(yùn)的不可抗，哪怕明明想要揮劍斬情毫無眷戀，也注定是無法做到了。

    我曾以為我們會是不同的，遺憾的是，到頭來也躲不掉相似的結(jié)局。

    將杯中酒飲盡，輕輕擱在桌面上，我無奈地笑了笑，道：“我本來想把她關(guān)起來的，像她當(dāng)初把我關(guān)在雪域山莊一樣，可她太強(qiáng)大了，隨時(shí)都能離開我去到我找不到的地方，所以我斷了她的羽翼，讓她走投無路，連她至親的人也能狠心下手，她傷害過我的，我讓她加倍償還，這樣多好，我就是要把她徹底地變成一個(gè)人，她才會徹底地屬于我一個(gè)人，我再也不用擔(dān)心被她傷害，被她舍棄，從今以后，這世間除了我，她什么都沒有，也什么都不會再有?！?/br>
    圓圓直勾勾看著我，像是呆住了，眼中神色交錯(cuò)變幻，有震驚，有畏懼，有不可思議。

    我抬頭撐住額頭，輕笑一聲：“這樣的情愛，是不是很可怕？”

    良久，圓圓喃喃道：“你到底是恨她，還是愛她啊……”

    我摩挲著茶盞邊沿，淡笑道：“從前有人跟我說過一句話，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br>
    圓圓愣了愣，神情似懂非懂，想說什么又有些猶豫的樣子，終是咬住下唇，沒有再出聲。

    夜風(fēng)穿過半開的窗牖鉆進(jìn)來，帶來一陣紫薇花香，明月沉甸甸墜在樹梢，枝葉輕晃著，是一幅圓滿靜謐的畫。

    我出神地望著這默不作聲的夜，輕聲道：“你問我打算如何，其實(shí)這些時(shí)日我也在想，見了她，我要如何呢？”低笑著搖搖頭，“連我自己也不知道?！?/br>
    是故莫愛著，愛別離為苦，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

    這些道理，我很小的時(shí)候就聽過，也正因?yàn)槁牭锰?，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掌門師傅才放手將我扔到世情里去，她讓我親身體會，讓我自己做選擇，無論選了哪條路，最終總是能悟出一些道理的。

    想到這里，不免覺得好笑，掌門師傅真是太高估我，世間能做到斷情絕愛的人實(shí)在少之又少，更多的，是和我一樣，在兩相之間掙扎煎熬，半身陷入泥潭無法動彈，然后幾十年歲月便悠悠過去了。

    忽然間，心頭涌上一陣難以言喻的感受，沉鈍的疼痛中夾雜著一絲沒來由的釋然。這些天來的惶恐和不安，在得知她好好活著的那一刻，連同曾經(jīng)所有的怨懟和不甘，都在瞬間消失無蹤。那時(shí)我才明白，我騙得了所有人，卻終究騙不過自己。

    只有真的愛過也恨過，才能體會的到，有些東西，隨風(fēng)而去也沒什么不好。

    “也許我只是想再見她最后一面吧。”我輕輕彎起嘴角。

    “嗒”的一聲，酒杯翻倒，圓圓怔了一下，趕緊手忙腳亂地收拾，擦到一半又驀然僵住，垂著眼睛久久不動。

    “該休息了。”我淡淡說道，起身往內(nèi)室走去，拂袖間紫薇花香盈盈裊裊，窗外夏夜怡然，身后許久無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