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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太后在線閱讀 - 太后 第92節(jié)

太后 第92節(jié)

    董靈鷲:“……鈞之?”

    她叫他的字,他還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對這兩個字不夠敏感,喃喃道:“我真該折壽二十年陪您一起生、一起死,再給先帝磕兩個頭才是?!?/br>
    董靈鷲伸手捏了捏他的臉:“……你去給他磕頭,他要是有一點法子,一定從皇陵里爬出來,掐死你這個得志小人?!?/br>
    鄭玉衡柔軟白皙的臉頰被捏紅了,他任由對方擺弄,裝可憐道:“臣十分理虧,先帝要是非得掐死臣,臣不敢還手。”

    董靈鷲松開手,對小鄭太醫(yī)偶爾的茶香四溢已經(jīng)習(xí)慣了,問他:“說正事?!?/br>
    鄭玉衡不敢看許祥,便只對著董靈鷲,目不斜視地將皇帝的意思表達(dá)明白了。

    董靈鷲點了點頭,道:“你這話趕不上時候,這事兒我早就知道了,他們兄妹的事不用你管?!?/br>
    鄭玉衡趕緊點點頭。

    董靈鷲又轉(zhuǎn)回去繼續(xù)看徐尚書遞送而來的后勤調(diào)度奏疏,將這一本、連同戶部清算上來的這一春北伐所損耗的物資財產(chǎn)兩本一起批了,由侍書女史謄抄后,她手邊沒有了緊要的政務(wù)和公文,卻未起身,而是喚道:“許祥?!?/br>
    許祥從一側(cè)步出,跪下:“奴婢在?!?/br>
    董靈鷲掃了他一眼。

    許祥神情平靜,幾乎看不出任何對方才那些話的感想和反饋,就像是冰雕的、沒感情的塑像一般。多年入宮,別的內(nèi)侍都知曉含胸縮背、將身量放低,而他除了低頭之外,卻全然沒有一個“伺候主子”的做派。

    當(dāng)然,董靈鷲也不需要這種做派,她只是在審視當(dāng)中,體會此人心性上的堅韌與冷峻。

    她道:“哀家只有一件事要吩咐?!?/br>
    許祥俯首以待。

    “在你這個位置上,少有功成身退這四個字。閹宦之流,為群臣所惡,要是有人庇護(hù)還好,如若沒有,便是一點錯處,也足以讓你背上罪名,以至于身首異處?!?/br>
    董靈鷲喝了口茶,垂眸看著水中嫩葉懸浮起落。

    “人之終局,莫過一死?!?/br>
    許祥沉默地聽到這里,手指稍微攏起。

    早在為太后效命的第一日,許祥便清楚自己的命運和結(jié)局。而且他十分冷靜、幾乎用一種殘酷到近似旁觀的視角,來篤定地揣摩自己的一生。多年以來,這個結(jié)局一直映照在他心中,不必董靈鷲提醒,他就已經(jīng)明白其中的因果。

    他從不畏死。

    他一無所有,也不必畏死。

    此刻能在皇宮大內(nèi)里回話,是因為太后的賞識和抬舉,若非如此,他卑如塵土的命運,不過草草一生。幸而太后賢明,他才為自己的存活找到一個堅持下去的借口。

    他為國朝辦事,為朝廷辦事,這樣才能讓許祥審視自己時,對自己殘喘至今的選擇,找到一個還不至于不堪到極處的緣由。

    董靈鷲并不是沒考慮過身邊人的后路,她要說的正是這一點。

    “但哀家可以讓你抽身退步,從此只在后省伺候。釜底抽薪,熄火唯此而已?!?/br>
    許祥道:“娘娘有了更好的人選?還是要撤去內(nèi)廠的建制?!?/br>
    董靈鷲稍微沉默。

    許祥知道這是董靈鷲為他惜命的考慮,于情勢不符,便道:“請您收回成命?!?/br>
    她沉沉地嘆了口氣,轉(zhuǎn)動手串,凝望著簾外的微微夜風(fēng)和薄雨,“你這個人皮與骨不合,外表俊美,讓旁人看著喜歡??蓮男牡焦穷^縫兒里都苦得很。若是盈盈以后為你傷了公主的身份……”

    “若如此,奴婢自裁謝罪?!?/br>
    許祥難得在話有未盡之意的時候插言,似乎他已經(jīng)提前考慮得足夠久。

    董靈鷲面色不變,又道:“那要是為你傷了心呢?”

    許祥怔愣片刻,抬首望向她。

    “難得不是為人而死,”董靈鷲道,“難得是為人活下去。有時候,直面世事艱難,是一種不可多得的勇氣。”

    她看向許祥,道:“哀家不知道你是怎么想,但盈盈的手上有一樁事業(yè),能不能著書立傳,為天下之先,恐怕要十年、二十年來驗證……這期間,要是因為你,牽扯到她的這樁事業(yè)……”

    董靈鷲想了一會兒,繼續(xù)道:“哀家不想讓你死在我手里?!?/br>
    許祥卻忽然松了口氣,他難得吐露道:“能如此,反而是奴婢畢生之幸。”

    向來一朝之宦禍,都會在一個特定的時刻清洗。那必然是皇權(quán)占據(jù)回主導(dǎo)地位的時刻——也就是說,當(dāng)孟誠有能力獨理朝政、說一不二的時候,那么為壓制相權(quán)而生的宦官制度,也就到了岌岌可危的邊緣。

    宣靖云、陳青航等人,不過是除去職務(wù),回歸宦官的原始身份,權(quán)力流失而已。但身在內(nèi)廠的許祥,卻有一樁樁一件件的“前車之鑒”等待著他。

    “也是……”董靈鷲語意深長、慢慢地道,“若是哀家親自料理,總比前朝治理宦禍時千刀萬剮要強多了……”

    ……

    太后娘娘并不是要為了王家的事情敲打他,反而是要在走到窮途末路之前,有撈他一把的心……可惜許祥能以殘軀活下來,仿佛就靠著這份刺手的差事,以此職務(wù)為情由而生,斷然不肯做一個無用廢人,所以當(dāng)即拒絕了。

    到這里還好,但后面的對話,屬實讓鄭玉衡為此感到震動——他還沒有見過董靈鷲真的說出如此無情之言,這幾乎是近些時日來的第一次。而且許秉筆的回應(yīng)也很特殊,他并不是告罪立誓,反而如釋重負(fù)。

    事后,鄭玉衡回想了一下歷朝歷代掌管刑獄的宦官下場,忽然明白了許祥為何如此了。

    夜幕降臨,問完話,董靈鷲就將許祥打發(fā)回后省歇息。風(fēng)雨晚來急,殿外熄了燈,只留著一盞紗罩里的盈盈小燈,放在床頭。

    鄭玉衡原本坐在床邊看書,燈燭熄滅后,他放好醫(yī)書,顧忌著傷口沒有往董靈鷲被窩里鉆,只是躺在她身邊,睜著眼睛想事情。

    四面昏暗,燈影朦朧。董靈鷲借著光看了他一眼,隨口問:“睡不著?”

    鄭玉衡翻了個身,對著床帳上花紋,又挪開視線,看了看床頂上的雕刻繪制,好半天才道:“……檀娘……”

    “嗯?”

    “你素日待人的一片苦心,我都知道。”他說,“但那么冷酷的話,還是頭一回聽你說得如此明白。”

    “什么?”

    “許秉筆的事。”

    “噢……”董靈鷲先應(yīng)了一聲,然后懶洋洋地道,“我在你心里,想必是柔婉溫和至極的了,人也多情,不傷蟲蟻草木。只可惜那是你自己美化了我,我不是那樣的?!?/br>
    “我知道,”鄭玉衡道,“你要是那樣,早就讓人給吃得干干凈凈了。”

    董靈鷲笑了一聲,沒回答。

    鄭玉衡又道:“要是你也能料理我就好了?!?/br>
    董靈鷲:“……”

    她伸出手摸了摸鄭玉衡的額頭,被對方拿了下去,爭辯道:“我沒發(fā)熱?!?/br>
    “你這腦子糊涂的,不似正常?!倍`鷲道,“一定是在江水里泡完灌進(jìn)去水了,快倒出來?!?/br>
    鄭玉衡睜大眼睛,湊上去面對面,極為認(rèn)真道:“我是說,檀娘到時候下一道詔書,賜死我給你陪葬。”

    董靈鷲:“……水進(jìn)的還不少?!?/br>
    “因為我怕你跟我想的不一樣?!编嵱窈馓岣吡寺曇?,“你肯定想著讓我輔佐陛下,然后交代給我一樁什么重過山陵的天大囑托,不許我陪你。你肯定是這么想的?!?/br>
    董靈鷲被他說中,也不惱,坐起身攏了攏被子,道:“不然你還想怎么樣?我這么培養(yǎng)你是為了什么,鈞之也是修文讀書的人,怎么不知道我有心成全你的抱負(fù)。”

    鄭玉衡也起身,一邊抬手給她把被子掖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一邊抬首跟她理論:“我要是為了自己的抱負(fù),我根本就不去那里,我是為了讓你省心,不用你成全。”

    董靈鷲道:“好,這個情不領(lǐng)也沒什么,我是有意讓你做輔佐皇帝的純臣,因為你身后沒有家族倚靠,待我百年之后,正好……”

    “你要跟明德帝住一起是不是?”鄭玉衡冷不丁地冒出來一句,“不行,他都陪你二十年了,以后的千年萬年,爛在土里,化成灰,都該歸我了?!?/br>
    “什么不行?”董靈鷲掃視了他一下,對小鄭太醫(yī)的思路難以理解,“你就是得寸進(jìn)尺,順著竹竿兒往上爬,早一年你敢說這話么?”

    鄭玉衡抬手抱了她一下,把她摟在懷里,低頭蹭了蹭她的臉頰,但是還不耽誤回話,說道:“那也是你搭的竹竿,那我們各退一步,不吵了,不然氣得你睡不著,我又要心里難受了?!?/br>
    “怎么各退一步?”董靈鷲問他。

    “你別總想著把我一個人拋下,”鄭玉衡道,“人的壽數(shù)無常,萬一我有幸走在前面呢?這樣,到時候你還是進(jìn)帝陵,跟先圣人合葬,然后讓我躺在你倆中間,我還是陪著你……”

    董靈鷲沉默了片刻,又躺了回去,道:“滾?!?/br>
    作者有話說:

    小鄭:我們才是兩口子,帶上前夫哥是便宜他了。

    太后:…………………

    前夫哥:……你有病吧?!

    第105章

    董靈鷲只是闔眸假寐, 實際上并沒有覺得困倦。兩人彼此安靜,默了一會兒, 大約也就幾個呼吸的時間, 一只手就從旁邊伸進(jìn)錦被邊緣,輕輕地落在她手心里。

    董靈鷲掀了下眼皮,看見鄭玉衡粘膩地湊過來,背影逆著窗隙微光, 手指在她掌心里畫圈, 而后伸展開來, 握住她的手。

    他道:“我說的是沒道理了些, 但你一不高興, 總不理我,偏偏臉上也不太露出性情,我總看不出你是真不高興, 還是故意騙我的?!?/br>
    董靈鷲道:“故意騙你的?!?/br>
    鄭玉衡對于這么直接的回應(yīng)反而有點愣:“真的?”

    董靈鷲忍不住一笑,說:“就算我說得不是假話, 鈞之能聽出來不成?”

    鄭玉衡思索片刻,審視自己一番,認(rèn)真道:“檀娘要是有心騙我, 騙到死我也心甘情愿,只是你不能帶著氣睡, 傷身損神, 你只管罵我就好了?!?/br>
    董靈鷲打量他幾眼,沒說話,而是在心里緩緩琢磨著——兩年前她第一次見鄭玉衡的時候, 覺得這小太醫(yī)人長得俊俏, 氣質(zhì)她又喜歡, 才把人留下來的。一開始只覺得他哪里都好,愈來愈合心意,但相處得越久,她越發(fā)覺鄭玉衡有幾分“心癡意癡”的念頭。

    所謂癡人,并非魯直、愚昧、粗苯,恰恰相反,他聰明警醒,才智能過世人,難得還有一番勇毅膽氣,見生死一線而臨危不懼,這種種的優(yōu)點累加起來,上天又偏偏派給他一處不可理喻的缺點。

    一旦他犯了這種類似于精神上的執(zhí)拗病癥,就算有一萬個聰明也不好使了。就像是方才,跟一個一般聰明的人說出那番話,十個人里有九個半都要感念她的培養(yǎng)和打算、知道什么才是人間正途、長久之計,知道什么才是對自己好、對大家都好的選擇……

    然而這樁規(guī)矩到了鄭玉衡這里,反而就不作數(shù)了。董靈鷲知道他并非愚蠢,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他這個人心智精神上罕見的、又無法根除的頑疾。

    她久不言語,鄭玉衡越等越慌張,怕她真背著自己、也不說出來地生悶氣,于是想了一番,略有不甘地低頭認(rèn)錯道:“我那主意是說順了口,一時不妨順出來的。先圣人品行高潔、尊貴無比,我怎么好挨著他,就是嘔也嘔死了,我必然挨著你?!?/br>
    一會兒說明德帝“品行高潔”,一會兒又不愿意挨著他了。眼看著把先帝跟檀娘隔開的想法太過離譜,小鄭太醫(yī)還挺會退而求其次的。

    董靈鷲道:“讓我睡中間?”

    鄭玉衡理直氣壯:“這樣豈不合理?到了陰私地獄里頭,閻王爺在上頭問咱們合葬的緣故,檀娘就跟他說,因為世上有個先來后到、耽誤不得,所以才容得下他在一旁看著,不然就是他看一眼你,我都要吃醋好半天的?!?/br>
    “阿彌陀佛?!倍`鷲念了句佛號,無奈道,“他看一眼我?你倒是會想,真出了這么驚悚的事情,不把人嚇?biāo)???/br>
    鄭玉衡道:“總之……”

    他正要長篇大論、滔滔不絕地來論證他跟檀娘的合理性,將自己這個雖然沒在臺面上,但是董靈鷲本人、以及姓孟的陛下公主都已經(jīng)默認(rèn)的身份給坐實了。

    這話才開個頭,董靈鷲就幽幽地道:“你既然說先來后到,孟臻也是跟我有夫妻之實、夫妻之名的。”

    鄭玉衡一下子啞了火,“總之”了半天,沒個后續(xù),只得郁郁地埋頭進(jìn)被子里,還不忘伸手摟著她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