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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太后在線閱讀 - 太后 第9節(jié)

太后 第9節(jié)

    二十多歲的董靈鷲如牡丹盛放,美艷不可逼視,她跟陛下處理完一樁棘手的政事,便會開懷得跟慕雪華飲酒對酌,摟著不勝酒力的她,在慕雪華的耳畔輕輕安慰。

    皇嫂說:“他爛透了根了,你不要靠他,靠自己?!?/br>
    她還說:“世子還小,交到臨安王手里,就是本宮也不放心,等你緩過勁兒來,我?guī)湍銑Z回來,放在手里親自教養(yǎng),好不好?”

    慕雪華伏在她懷中,醉意朦朧,然而嫂嫂的手撫到臉頰上,卻從溫?zé)崤c冰冷的對比中,發(fā)覺自己壓抑已久、終于釋放的眼淚與哭聲。

    方才謹(jǐn)小慎微、如履薄冰的,是臨安王妃。此刻坐在董靈鷲身畔,與她一同看月的人,是慕家的嫡小姐慕雪華。

    此時此刻的明月,正如彼時彼刻的飛雪。

    她松下那一口吊在心中的氣,提起孩子:“世子幾年回不來,見不著人,我心里著實不好受。他那人粗糙,丟三落四,我怕他惹了什么事,讓耿哲將軍告到嫂嫂面前?!?/br>
    董靈鷲笑了笑,溫聲:“是耿將軍脾氣不好,還是我的脾氣那么不好?”

    慕雪華道:“嫂嫂的脾氣從來都好,但你若是動了氣,都是要命的事,我怎么敢呀?!?/br>
    董靈鷲掃了一眼她的手,慕雪華早年受了妾室的針對和設(shè)計,手上落下一道深深的疤,也是這樣,她從來將左手掩藏在袖中,不肯示人,然而在此刻,她卻沒有管這些陳年傷疤,仿佛這些坐落在她心上的傷口,也早都腐爛成灰。

    “我兒年幼時,還算討人喜歡,嫂嫂還抱過他。只是越長大,越有自己的主見了,連我的話有時也不聽?!蹦窖┤A雖是責(zé)怪,眼中卻盈著微光,跟董靈鷲道,“要是成了親,或許能讓他妻子拘束得住。等我老了,就到嫂嫂身邊當(dāng)個伺候您的嬤嬤,每日做些雜事,聽嫂嫂講天底下最難懂的政務(wù)和圣人書……”

    水波粼粼,月夜溫柔。

    ……

    臨安王妃在宮中留了一夜,次日用過早膳后,才出了宮門。

    瑞雪一直侍奉在董靈鷲身側(cè),幾乎不離左右,所以陪著慕雪華出宮的是另一位女官,名叫杜月婉。

    臨安王妃走了之后,大約到快午膳的時候,鄭玉衡姍姍來遲。他從老太醫(yī)的府邸回到宮中,在太醫(yī)院換了身衣衫,重整衣冠,耽擱了一小會兒。

    他剛一進(jìn)門,便被門口張望的女使拉到一旁。女使神情緊張,悄悄望殿內(nèi)看了一眼,小聲道:“大人先別進(jìn)去,姑姑讓我問你呢,既然侍候了這么幾個月,娘娘也格外善待你,怎么又從哪兒冒出來一個婚約?咱們娘娘雖說看起來很好說話,菩薩一般的人,可也不能真惹了她動氣……”

    鄭玉衡也是一愣,連忙道:“我也是剛知道有這回事,怎么連太后都聽說了?”

    女使質(zhì)疑道:“大人不是有意隱瞞的?”

    鄭玉衡立即解釋:“我要是有心隱瞞這種事,或是為了攀附權(quán)貴,不顧婚約,就讓我不得好死,蔣內(nèi)人,我真的是不清楚啊?!?/br>
    這位蔣姓女使被他發(fā)得誓嚇住了:“大人說什么呢,怎么好立這樣酷烈的誓?舉頭三尺有神明……”

    “就是有神明,我才這樣說?!编嵱窈獾?。

    正當(dāng)此時,走過這邊察看香爐的瑞雪輕咳了一聲,蔣內(nèi)人立即放開他,垂首站回了原地。

    鄭玉衡動身進(jìn)殿,他在老師府上躲了一夜,晨起又送老太醫(yī)出京,此刻其實有些疲憊,但在門口聽蔣內(nèi)人那樣說,整個人都精神了。

    豈止精神,簡直背生寒芒。

    董靈鷲在臥榻邊倚著,捧著一碗甜羹細(xì)細(xì)地嘗,手邊沒有奏折,都是一些閑書和文章。鄭玉衡走近,她也沒抬眼,好像沒注意到。

    鄭玉衡先是問了瑞雪姑姑一句,娘娘喝藥了不曾。瑞雪低聲道,還未,爐子上放著呢,娘娘喝了甜的,那東西太苦,得過一陣子。

    鄭玉衡走近,見董靈鷲在看往年的科舉文章,心里有些莫名的忐忑,他道:“臣為太后請平安脈?!?/br>
    董靈鷲抬眸看他,仔細(xì)端詳了一會兒,道:“讓你回家去歇著,怎么看起來比在宮中還累?!?/br>
    她敲了敲榻邊,鄭玉衡便依附上去,坐在女使搬來的矮凳上,挪得再近點兒。

    董靈鷲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臉頰,他發(fā)現(xiàn)太后很喜歡這樣安慰別人,就像是安慰一只小動物那樣,沒有曖昧的意味、也沒有男女大防的矜持,更沒有刻意的拉近距離。她就是純粹地覺得,這是一種良好的安慰方式。

    鄭玉衡默默地想,這習(xí)慣要怪那只貓了,皚皚的脾氣養(yǎng)得那么差、那么嬌縱,跟娘娘的安慰不無關(guān)系。

    但這種安慰也是分場合、分人的,曾經(jīng)當(dāng)太子的孟誠或許從董靈鷲身邊得到過這種關(guān)懷,但自從他登基為帝之后,他的母親對他的身份多了一層尊重和禮遇,存在一定的距離。

    娘娘位高權(quán)重,對他有一種對下位者的寬恕和垂憫。鄭玉衡微妙地覺察到了這一點,并且產(chǎn)生一種小小的慶幸。

    鄭玉衡坦誠答道:“臣的家是龍?zhí)痘ue,昨天是回不得的。”

    董靈鷲問:“怎么了?”

    鄭玉衡想了想,道:“臣會被父親抓去成親?!?/br>
    董靈鷲輕輕地批評他:“以子告父,讓御史知道,先諫你不孝,再下到刑部打你四十杖?!?/br>
    鄭玉衡有那么一點點敬畏,但還是道:“只有娘娘知道,御史不知道。”

    董靈鷲忍不住笑了,她都不知道要怎么怪罪他好了,便說:“全朝廷的御史都是哀家的耳目,哀家是他們的主?!?/br>
    鄭玉衡沉默了一下,在這樣的對話里,他的那份膽大便顯得猶為鮮明。小太醫(yī)居然伸出手,握住董靈鷲安撫他的皓腕,抬眼道:“您不高興?那娘娘打我吧?!?/br>
    董靈鷲一時微怔,也沒想到小鄭大人這么一不做二不休,她道:“打你?哀家還嫌手疼。都交代到這了,索性明日就順著賜婚回去成親,也不用來了?!?/br>
    她抽回手,鄭玉衡聽得情急,竟沒松開,牢牢地將太后的腕握在掌中,甚至還抬起另一只手覆蓋上去。

    他組織語言,表達(dá)道:“臣從前不知道有這樁事,就算是父母之命,昨日前,也不曾告訴過臣,在臣眼中,這本就是無中生有的事情!我十八年都沒聽說過,怎么能立馬傳到您耳朵里……”

    他說著,董靈鷲沒接話,而是視線一壓,眸光落在他的雙手上。

    鄭玉衡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反應(yīng)過來,像是被燙了似的猛然松開手,垂頭不語,聲音干燥地道:“……冒犯您了……臣罪該萬死。”

    董靈鷲收回手臂,抵在榻邊,沒介意,而是問:“真話,是嗎?”

    鄭玉衡點頭。

    董靈鷲道:“好,若你早跟祝家女郎兩情相悅,而以虛言蒙騙哀家,就不是‘不孝’之名了,當(dāng)杖斃?!?/br>
    即便鄭玉衡心誠至此,聽到這話的時候,還不免齒生寒意,他完全不懷疑太后話語中的真實性,心中暗暗想到:從活菩薩到活閻王,也就是一念之間,這算什么好脾氣。

    他心中說著董靈鷲的壞話,臉上的情緒變化雖很細(xì)微,但還是泄露出來一點兒。

    董靈鷲冷不丁地出聲,面帶微笑地逗弄他:“太后娘娘太壞、太難相處了,是不是?”

    鄭玉衡下意識道:“沒有?!?/br>
    董靈鷲道:“什么沒有?”

    小太醫(yī)抿了抿唇,糾結(jié)了小片刻,決定用官方的話術(shù),輕微磕絆地道:“太后娘娘如同天上的日月,超凡入圣,品格高潔,嗯……”

    出了一回宮,還學(xué)會什么叫阿諛奉承了。

    “瑞雪?!倍`鷲打斷他,“把哀家的藥拿來給鄭太醫(yī)嘗嘗?!?/br>
    董靈鷲喝了一口甜羹,起身轉(zhuǎn)了轉(zhuǎn)手腕,讓伺候文書的女官去擬為臨安世子與祝家女的賜婚懿旨。

    作者有話說:

    您是對嘴甜過敏嗎(輕輕)

    第11章

    賜婚懿旨下達(dá)之后,在神武軍歷練的臨安世子孟慎,也遵循皇太后懿旨回京完婚。

    這既是完婚,也是讓孟慎跟慕雪華重見一面的契機(jī)。世子孟慎,字思之,其名取自《策林》的“慎而思之,勤而行之”,他是在明德帝臥病時出京的,至今已三載有余,快到第四個年頭了。

    即便慕雪華口中十分謙和,但在京都的風(fēng)聞?wù)勝Y當(dāng)中,年僅二十一歲的世子俊朗英武、玉樹臨風(fēng),何況是王爵人家,是大多京都貴女心中所屬的如意郎君。驟然賜婚,連高門內(nèi)命婦們在京辦宴會、彼此交談間,都提及自家女兒為之傷心云云……

    由于董太后參政,所以內(nèi)命婦、及高門貴女的地位,都比前朝更高,即便議及子女婚事、兒女情長,也是情理之中,不會有傷閨譽(yù),反而會覺得這家姑娘勇敢真誠、值得傾心相待。

    在臨安世子回京的這期間,慈寧宮十分平靜地渡過了半個多月,直到六月中,宮闈綠葉紛繁,暑氣初至?xí)r,才算發(fā)生了一件意外之事。

    這一日,董靈鷲正將往年的科舉文章盡數(shù)看完。她將這些案卷從官員手中要出來,是因為自明德帝駕崩后,很多年邁官員也告老還鄉(xiāng)、榮歸故里,所以有了不少的空缺,而恰好前幾年科舉及第的進(jìn)士們,已在翰林院做了幾年庶吉士,正到了指派實務(wù)的時候。

    董靈鷲既從官員的口中,考較他們的能力,也將當(dāng)年及第的試題和文章重看了一遍,她看完這些文章,在文書上為吏部擬寫任職意見,寫到一半,突然發(fā)現(xiàn)試卷文章的數(shù)目似有不足。

    “瑞雪,”她道,“你遣人去六科,問一問庶吉士中是否有遷往他處,不能任職京中,所以沒有送來的?!?/br>
    瑞雪剛要轉(zhuǎn)身,忽地想起什么,探看了一下試卷的題目,笑著道:“您忘了,當(dāng)年選入先帝面前的試卷中,有幾位因文章不恭,遭受黜落,甚至還進(jìn)了刑部大獄呢,那些文章,怎么能送給娘娘看呢?”

    董靈鷲持筆沉思,似乎在這事上沒有格外留心,所以回憶片刻,才想起這件事來。

    她正要重新下筆,視線一掃,見到一旁珠簾后喂貓的小鄭太醫(yī)。

    鄭玉衡本來是不為難“照夜太子”的,喂貓時從不跟皚皚較勁兒,結(jié)果此時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有些游離恍惚。皚皚吃不到他手上的食物,急得喵喵叫,尾巴急躁地甩來甩去,終于惡向膽邊生,猛地一跳,沉重肥碩地白貓砰地一下砸到懷里。

    鄭玉衡手忙腳亂才接住,不僅手上的食物被這只惡貓吃掉,連他的手都被尖牙咬了一下,泛起淺淺的紅痕。

    “喵嗚——”皚皚跳下去,得意洋洋地走了。

    鄭玉衡愣了一下,站在原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感覺似乎有人走到了自己身邊,便以為是月婉姑姑、或是蔣內(nèi)人,便道:“我去洗一下……”

    一塊素藍(lán)的帕子遞了過來。

    鄭玉衡的腦海中還盤旋著方才瑞雪的話,神思不屬,也不知道是惋惜還是感嘆,百味交雜,一時竟沒發(fā)覺這帕子上的檀香氣,只接過擦了擦手:“多謝內(nèi)貴人,我去廚房看看娘娘的藥膳做得怎么樣了?!?/br>
    慈寧宮的小廚房幾乎是六宮當(dāng)中做的最好的,里面的御廚、尚食女官,都是精心挑選的,藥膳食譜都是他跟女官們共同商議而成,幸好她們既讀書明禮、又在廚藝上很有建樹,所以才能這么快成形。

    鄭玉衡才一轉(zhuǎn)身,就看見大片的金色刺繡和長長的步搖,視線掃到對方潤白流暢的下頷,還有唇上淺淺的丹朱色。

    他的官服上有一條嵌著金屬的錦帶,叮地一聲,撞上了太后娘娘衣袍上層層疊疊的珠玉琳瑯,珊瑚禁步跟半月玉玨相互顫動。

    鄭玉衡呼吸一滯。

    那張素藍(lán)的帕子還在他手上,上面繡著一只彩鳳。他的手指一開始是捏著帕子,然后幡然醒悟,雙手送還上去,垂眼道:“娘娘……”

    董靈鷲覺得,自己好像把他嚇了一跳。

    小太醫(yī)的聲調(diào)都有點緊張地滯澀。

    她嗯了一聲,拿回手帕的時候,卻沒有一下子從他的手里拽動。鄭玉衡的手指越收越緊,很尊重地、小心地道:“臣洗過之后再還給您吧?!?/br>
    董靈鷲看著他,微笑道:“好?!?/br>
    鄭玉衡便慢吞吞地把絲帕貼心收好。

    董靈鷲跟他說:“皚皚都有十一二斤了,哀家快抱不動,脾氣也壞。哀家忙碌時,有勞你照顧了。”

    鄭玉衡心里知道,愿意幫太后娘娘照顧一只貓的人,能從慈寧宮門口排到神武門去。他道:“臣不敢居功。”

    董靈鷲抬起手,輕輕撣了撣他的肩膀,那是剛剛被皚皚撞了一下的地方。這是一種照拂的動作,以兩人的年齡差距來看,這看起來連絲毫男女之情的味道都不存在。

    鄭玉衡應(yīng)該問心無愧、且感動非常地謝過太后娘娘的關(guān)愛。但他開了開口,竟然沒說得出來,他腦海中混亂地想著……開國皇帝當(dāng)初打天下時,為了收攏臣子的忠心,常常將臣子留在家中居住,他的妻子就從旁侍奉吃食茶水,舉止關(guān)照,待臣如子,世人稱頌她為賢后……

    待臣如子……

    不要。

    鄭玉衡突然竄出來這么一個念頭,并且身體比腦子轉(zhuǎn)得還快,默默地往后挪了半步。

    董靈鷲停下手,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語調(diào)仍舊溫和:“你如今,不該怕我了吧?!?/br>
    小太醫(yī)的身軀一頓,低聲道:“臣不是怕,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