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琳娜再次叫了他的名字，堅定地望著他：“艾諾。不會有事的?！?/br>
    *

    補給站并不像雪憲想象中那樣，以偽裝的形式隱沒在森林里。

    相反的是它非常明顯地佇立在那里——那是個灰色的橢圓形建筑，周圍的地面平整，雖然歲月久遠已經(jīng)長了不少植物，但還是能看得出有水泥痕跡，應該是以前飛行艇使用過的起飛跑道。建筑旁倒著另一架破爛的飛行艇，看起來這里當年曾為多艘飛行艇提供補給。

    建筑外晾著一些衣服，種了些菜，還有一個小小的圍欄，里面的籠子里養(yǎng)了幾只野雞。

    龍經(jīng)過時，龍翼刮倒了圍欄，爪子也不慎踩進籠中，將一窩雞蛋踩得稀爛。它渾不在意，將頭湊過去打量地面嚇得瑟瑟發(fā)抖的雞，冷漠地掃視一圈后，轉頭看向雪憲。

    龍對鳥類完全沒有興趣。

    而且耐性殆盡，早已不想在這里待下去了。

    雪憲能從它冰冷的瞳孔中察覺它的意圖，走上前去伸出手。龍低下頭，讓雪憲碰到它的下頜，試圖從雪憲這里得到一些安撫。

    籠子是艾諾好不容易才修建好的，現(xiàn)在全毀了。他敢怒不敢言，只死死盯著龍黑色的尖爪，捏緊了手里的槍。

    他很清楚，他之前能得手全憑僥幸，現(xiàn)在這頭龍可時時刻刻保持高度警覺。只要這頭龍想，一口火就能把所有活物燒成焦炭，基本上也有能力將整個補給站夷為平地。

    龍是無窮星上最強大的生物，是萬物的天敵。

    艾諾懼怕惡龍，也從未這么近地靠近過惡龍。這種野獸的一條尾巴就比他整個人還長，而那一身鋼片般的鱗甲，口中密密麻麻的獠牙，都在展現(xiàn)著可怕的戰(zhàn)斗力。

    看到雪憲的行為和龍順從的姿態(tài)，艾諾的臉上慢慢展現(xiàn)出驚訝來，真的有人可以這樣去接近一頭惡龍嗎？

    而這時，龍似乎嗅到了人體汗液的分泌，感覺到了人類緊張的情緒，聽到了那畏懼的心跳。

    它忽地調(diào)轉頭顱，用那雙巨大的燦金色眼睛，居高臨下地盯著艾諾。

    它還記得是誰射了它。

    龍是很記仇的。

    只要一口……就能把他咬成兩截。

    艾諾全身都開始發(fā)抖了，卻硬是強撐著沒有移動。

    一人一龍還在對峙，而那邊阿琳娜已經(jīng)帶著雪憲來到補給站大門處，按下了墻上的開關。密碼鎖當初被他們炸掉并改造過，所以現(xiàn)在的補給站已經(jīng)完全被他們控制。

    阿琳娜說他們發(fā)現(xiàn)這里時，這里的物資基本上沒有被動用過，還保有大量的燃料和食物。

    “最多的時候，這里曾接納過八個人。”阿琳娜說，“和我們一起來的就有三個，后來零零散散地又來了幾個。人多力量大，情況最好的那段時間，我們開拓了一大片菜地，還養(yǎng)過野豬。一個叫亞歷山大的年輕人負責管理分配，他很有能力，食物和物資都消耗得不算快。幾年下來，我們已經(jīng)能實現(xiàn)自給自足?！?/br>
    雪憲：“那……其他人呢？他們都出去了？”

    雪憲猜想其他人可能和阿琳娜艾諾一樣，出去檢查陷阱，或者捕獵什么的。

    但阿琳娜卻說：“沒有其他人了。”

    雪憲不解。

    阿琳娜：“會被送來這里的人，都是中重度畸變體，畸變只會越來越嚴重。哪怕是我們再不想，同伴也只會一個接一個地消失。有的人甚至自己就走了，不會留下只言片語。”

    雪憲輕輕地“啊”了一聲。

    他太天真了。

    看到眼前半邊身體都冒出黑氣的阿琳娜，他明白正如她所說，在這里，畸變不會痊愈，人幾乎只是在湊在一起等死，早晚而已。

    雪憲：“您……是什么時候被送來這里的？”

    皺紋滿面的阿琳娜回憶了一下，道：“記不清楚了。我來這里的時候和你差不多大，那時候的執(zhí)政官叫里昂，圣殿的圣子叫米亞，你可曾聽說過？”

    聽她說起圣子，雪憲心跳亂了幾拍，但還是點點頭：“那是混沌日后第七百二十六年，現(xiàn)在是七百七十七年。”

    也就是說，阿琳娜來這里至少已經(jīng)五十年了。

    “這么久了?。俊卑⒘漳壬n老的聲音弱了些，但很平和，“誰能想到，我來這里時就是四度半畸變，竟也撐了這么幾十年了?！?/br>
    像她這樣的畢竟占少數(shù)。

    雪憲不知道要說什么好，他甚至不敢對阿琳娜承認，自己就是現(xiàn)在的圣子。

    雪憲：“那艾諾呢？”

    阿琳娜：“艾諾是在這里出生的。他的母親被送來龍嶼時并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懷孕。受畸變影響，艾諾天生就會是個啞巴，無法說話，不過他的聽力沒有問題，我遇到他的時候他才十歲，就已經(jīng)一個人生活了兩年?！?/br>
    當年的檢查比現(xiàn)在還要馬虎，竟連孕婦也被送來這里。

    雪憲心中有什么東西在叫囂，讓他對來到補給站的興奮一掃而空，心越來越沉。

    他們參觀了補給站內(nèi)部，一邊走，一邊聊。

    這里被分出來一些小房間，有的能看得出人住過的痕跡，有的則沒有。雪憲還看到了一些手工做的桌椅、毯子和工藝品，那都是以前在這里的人留下來的。

    在其中一個房間里，雪憲看到了一幅畫，顏料或許是采集自大自然，已經(jīng)有些褪色了，但是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那是畫的倦鳥花。

    倦鳥花，棲息大陸獨有的花卉，和雪憲鎖骨處的刺青一樣。畫中花團錦簇，形態(tài)惟妙惟肖，顯然畫這幅畫的人十分思念棲息大陸。

    現(xiàn)在這些房間都空了。

    當年熱鬧的光景不再，到處都透著一股寂寥。

    而最后的一個房間墻壁上有幾個清晰的彈痕，還有一些指甲抓撓過的痕跡。

    在這個房間里阿琳娜什么也沒介紹。

    雪憲想起了她剛才說的，同伴會一個接一個的消失，也陷入了沉默。

    阿琳娜打開保管艙，從里面拿出不同口味的rou食及蔬菜罐頭讓雪憲挑選，還說：“你也可以拿一些給那頭壞脾氣的小龍?！?/br>
    可以看見保管艙里面的食物已經(jīng)不多，阿琳娜還這么慷慨，雪憲感激地說：“謝謝?！?/br>
    阿琳娜笑著：“不用客氣。任何情況下人類都應該幫助人類，包括人類的伙伴?！?/br>
    雪憲忍不住問道：“您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我們的？”

    “你們玩耍的時候。龍是非常敏銳的動物，我們好幾次都差點被它發(fā)現(xiàn)，不過，我看它的注意力都在你身上呢。”阿琳娜那只漆黑的眼球看起來很可怖，但另一只棕色的眼睛卻充滿溫和，“這次它上了當，下次再有誰想偷襲它可就難了?！?/br>
    龍的胃口很大，雪憲不知道它喜不喜歡人類的食物，但是從它喜歡吃烤rou的反應來看，他猜想大概率是喜歡的。

    他克制地拿了兩三個罐頭，雖然還有很多問題想問阿琳娜，可是心里一直記掛著他的龍，便抱著罐頭和開罐器跑去找它。

    龍已經(jīng)沒有在和艾諾對峙了。

    那個叫艾諾的黑皮少年不在，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只有渾身銀白色的龍獨自坐在和它差不多高的建筑前。

    龍的龍翼都好端端地收起來，尾巴靜靜地盤在身前，黑爪摳著地面，那雙狹長的金瞳，則正看向天空的方向。

    下午，忒亞正逐漸下落。

    女星從另一半天空升起，和忒亞同時掛在天上，用地球上的一個成語來說，叫“日月同輝”。

    天上有一群鳥兒飛過，形成密集的、有規(guī)律的小黑點，讓龍微微瞇起了眼睛。

    感應到雪憲的靠近，龍回過頭來，親昵地蹭了雪憲的臉。

    “由卡?！饼堈f。

    “篤篤多！”雪憲叫了它的名字，“你看，我這里有好吃的！”

    龍絲毫也不在意他手里抱著的那些罐頭。雪憲不太會使用開罐器，忙活了好一陣才成功打開一個，龍只是嗅了嗅，并不吃。雪憲觀察它的樣子，又很快地把剩下兩個都開了，很遺憾，龍都沒有興趣。

    看來這種食物和雪憲烹飪的熟rou相差甚遠，龍寧愿捕獵活物，也不愿意品嘗人類使用了添加劑的產(chǎn)物。

    雪憲已經(jīng)很久沒吃過不用剝皮、不用去掉內(nèi)臟的“正?！笔澄锪?。

    他找了勺子，坐在龍的身旁，一邊吃一邊說：“篤篤多，剛才阿琳娜婆婆說，可以讓我們留下來。她說這附近基本沒怎么見過龍，很安全，而且這里的房間也有很多，我能得到一張床?！?/br>
    “可惜的是，這里的通訊器早就壞了，沒有辦法聯(lián)絡外界。”

    “也許我能在這里待一段時間，和他們學習生活技能。就像打電子游戲……我需要升級。阿琳娜婆婆說艾諾是個很好的射手，而她也有會很多辨認草藥的知識……對了，她還會一點你的語言?！?/br>
    其實，在雪憲最初的預想里，本來就是打算在補給站待一段時間的，只不過在這里遇到人類，超出了他的計劃。

    龍不喜歡用麻醉針射他的艾諾，看上去也不喜歡阿琳娜，更不喜歡這個灰撲撲的人類巢xue。

    因此雪憲會征求龍的意見——他們早已是生死之交，是最好的、最值得信任的朋友。

    “你愿意陪我在這待一段時間嗎？”雪憲問，“我學東西很快的?！?/br>
    “嗚……”龍低沉地發(fā)出聲音。

    雪憲又說：“我不想和你分開?！?/br>
    脫離幼龍時期略顯圓潤的形態(tài)，龍很少再露出憨態(tài)，總是顯得高冷和沉穩(wěn)。

    雪憲講完了這一長串，也不確定它有沒有聽懂，直覺龍是在表示反對。

    “由卡格拉姆?！?/br>
    它的意識在說。

    這是較為清晰的一句，雪憲已經(jīng)聽過很多次。

    但龍傳入雪憲腦中的意識并沒有停止，它的身體構造，注定了它無法像人類一樣吐露出清晰的句子，上次發(fā)出的“由卡”兩個音節(jié)已經(jīng)是它的極限，所以它總是用意識來和雪憲交流。

    “……”

    這次它意識里的聲音也很模糊。

    “什么？”雪憲問，“篤篤多，你說的是什么？”

    “咕?！?/br>
    龍發(fā)出叫聲，把雪憲拱倒在地，雙瞳緊緊盯著雪憲的臉。

    讓雪憲想起了在溶洞時，他們兩個相依為命的情景。

    “……庫木發(fā)?！?/br>
    它重復，一遍又一遍。

    一次比一次清晰。

    “可可拉日庫木發(fā)?！?/br>
    雪憲微微怔住，他好像聽明白了龍的意思。

    “你是我的?！饼堅趯λ娜祟惖驼Z，如宣誓主權，不容置喙，“你屬于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