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侍疾，康熙似是無意間道：“太子多年來得朕教導(dǎo)，如今替朕處理起政事來，倒還有模有樣的?！?/br>
    說罷，他喚了聲梁九功，“去把朕常戴的扳指送去給太子，告訴他，他做得不錯(cuò)，沒有枉費(fèi)朕的栽培?！?/br>
    雖是這么說，康熙臉上除了贊賞之意外，余下皆是悵惘。

    這樣的小傷，放在從前上些藥也就罷了，哪會像如今一般病倒在榻上，還得千里迢迢喚兩個(gè)兒子過來幫忙？

    四阿哥將他神情變換的種種都看在眼中，端著藥碗的手絲毫不抖，朗聲道：“太子二哥為汗阿瑪處理政事有功，兒子也是時(shí)時(shí)侍奉在汗阿瑪跟前的，兒子斗膽問一句，汗阿瑪可有給兒子的賞？”

    康熙瞥他一眼，知曉他是有意不令自己傷情，心里倒也承情，依言賞了個(gè)扳指下去。

    病中的人素來嗜睡，康熙一覺睡醒，仍有些昏昏沉沉的，只見帷帳外頭隱隱有光，他便以為是天明了。

    以往這時(shí)候太子都該來請安，今兒個(gè)怎么還沒來？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拖住了？

    胤禛并未睡熟，察覺到帳子里的動靜，先低聲問過，得了允準(zhǔn)，才敢拉開帳子，關(guān)切道：“汗阿瑪可是有什么不適？兒子這便去喚太醫(yī)來瞧?！?/br>
    卻見康熙目光渙散，嘴里念叨著：“太子呢？太子怎么還沒來請安？前頭出了什么事？”

    四阿哥心中微澀，卻還是道：“汗阿瑪，剛才過了寅時(shí)，太子殿下許是才入睡不久，您可要兒子去請?zhí)觼?？?/br>
    康熙這會兒清醒了些，聽他說太子才睡了沒多久，擺手便道：“不必了，他這兩日也累著了，讓他多歇息會兒。”

    而后才注意到四阿哥亦是一副極為疲憊的模樣，一時(shí)心中熨帖，關(guān)心道：“你也累了幾日了，去歇歇吧，這兒有人守著?！?/br>
    四阿哥搖搖頭，“兒子白天已睡了許久，如今正精神著呢?！?/br>
    康熙還要再勸，卻見四阿哥一臉執(zhí)著，又聽他道：“額娘雖在京中，也十分關(guān)心汗阿瑪身子如何。兒子臨行前得了額娘叮囑，一定要看著汗阿瑪身子大好了，額娘才許兒子回去呢?！?/br>
    康熙便也不再勸他，只是一時(shí)間睡不著，心念微動，拿了些日常和京中往來的書信看。

    就這么到了第二日，康熙只覺得自己身子好了不少，身子一好，不免想得就多了起來。

    “保成，這兩日政務(wù)上有什么棘手的問題嗎？”

    康熙眼巴巴瞧著太子，有些躍躍欲試。

    太子天天都忙到夜半才睡下，第二日天不亮起來，就算是這樣，也很難抽出時(shí)間來看自己，好容易自己好了，太子也該把這些日子積攢下來的難題拿來問自己了。

    從前在宮里的時(shí)候，太子一向便是這般懂事。遇到什么難事，當(dāng)下也不會拿來煩擾他，而是一并攢下來，等到空閑的時(shí)候，父子兩個(gè)說起話來也隨心親昵。

    想著想著，康熙嘴角不免就露了幾分笑意，就連身上的傷處，這時(shí)候覺不覺得有什么難受。

    太子并不曾領(lǐng)悟到他的意思，這兩日他雖然也擔(dān)心汗阿瑪身子是否安康，但這殿里里里外外都有太監(jiān)和奴才們候著，還有四弟守著，因此他也沒有太過擔(dān)心。

    一場小病而已，他知道汗阿瑪應(yīng)當(dāng)很快就能好了。

    但也正是汗阿瑪很快就能好了，他才要加緊利用這難得的機(jī)會，既是鍛煉自己，也為了讓汗阿瑪和諸位兄弟們看看，自己這個(gè)儲君并沒有辜負(fù)天下人的期待。

    聽到康熙如此問話，太子心中一緊，只當(dāng)是汗阿瑪病體將愈，要考校自己這些日子來的成就，挺了挺胸，朗然道：“回汗阿瑪?shù)脑?，這些日子兒子處理政務(wù)倒還順手，并沒什么棘手的?！?/br>
    康熙的笑意淡了些，心底不知怎么，陡然升起一股悲涼之感。瞧著眼前英姿勃發(fā)，雙目明朗的少年，愈發(fā)覺得自己身子沉重，眼前也陣陣的模糊不清了。

    不知不覺間，兒子們個(gè)個(gè)都長大了。

    康熙心中一嘆，不免想到從前太子年幼，才有那許多問題，如今的太子便如那初升的朝陽，最是意氣風(fēng)發(fā)，反倒是他這個(gè)做阿瑪?shù)?，如日薄西山?/br>
    太子此時(shí)已然察覺到康熙反應(yīng)并不如自己設(shè)想中那般驚喜，忙出聲問，康熙卻已經(jīng)無心再說話了。

    病中最忌多思，幾日過去，雖說太子已經(jīng)想通了其中關(guān)竅，時(shí)時(shí)來探望，又帶了政務(wù)來請教，但康熙的身子并未逐漸轉(zhuǎn)好，反而每況愈下了。

    便是四阿哥都心有不安，更遑論是國之儲君的太子了。

    噶爾丹大敗的消息傳來之時(shí)，康熙已經(jīng)陷入昏迷之中。

    “殿下，索大人回來了！”

    宮人面上帶了幾分喜意，仿佛是被這個(gè)消息定下了心。

    太子看在眼中，并未露出什么激動的神情，反而微有些驚疑不定。

    叔公奉命領(lǐng)兵前往巴林，和大阿哥，裕親王等人會合，如今打了勝仗，卻不按照從前汗阿瑪所說追擊敗兵，也并未和自己通傳消息就來到行宮，叫人摸不清他意欲何為。

    且這宮人聽了這樣的消息便面露喜意，難道在他們心中，自己這個(gè)太子的分量還比不上索額圖一介臣子嗎？

    雖有此一問，但太子心底清楚的知道，他確實(shí)比不上。

    他和赫舍里氏一族相互牽扯，到如今，連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自己靠著赫舍里家坐穩(wěn)太子之位，還是赫舍里氏靠自己顯貴至今。

    不過，他坐穩(wěn)這個(gè)太子之位，靠的并不只是赫舍里氏，最要緊的是汗阿瑪?shù)目粗?，而赫舍里氏，叔公，卻只能靠他來維持滿門榮耀。

    思及此處，太子心下稍安。

    索額圖此次前來，倒還真沒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他是知曉了皇上在行宮病重，才匆忙之下趕了回來。

    “索大人，你逾越了！”

    太子臉色極冷，目光銳利，仿佛能直直刺進(jìn)人心里，他這回是動了真怒，私下里也不再喚索額圖為叔公。

    “汗阿瑪不過小病一場，行宮中為了安軍心才不把消息放出去，孤卻不知叔公是何處得來的消息？”

    索額圖捻捻胡子，并不動怒，“我能得到消息，別人自然也能，太子與其糾結(jié)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倒不如好生想想對策。”

    太子心中有所觸動，面上卻仍有微怒，哼聲道：“孤不知道叔公得的是什么消息，只是，您來得也太急了些，汗阿瑪還沒到那個(gè)份兒上呢?！?/br>
    “我只怕太子您執(zhí)著于小節(jié)，而不顧大局。大阿哥那邊興許沒得了消息，可四阿哥如今是在皇上跟前守著的人，您不得不防?！?/br>
    太子傲然道：“孤才是儲君，即便汗阿瑪當(dāng)真有什么，四弟也根本掀不起什么風(fēng)浪來?！?/br>
    他轉(zhuǎn)而看向索額圖，目光清明：“任憑什么副后之尊，半個(gè)嫡子，身份上難道還能越得過孤這個(gè)太子么？汗阿瑪這些年來對孤的看重，天下皆知，叔公您太多慮了。”

    索額圖暗嘆一聲，倒是沒再勸說。太子愈發(fā)年長，有了自己的主意，不再是從前那般容易被人說服了。

    他忌憚四阿哥倒不是為著其他，而是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如今動手還容易些，將來四阿哥出宮開府，成了氣候，便不那么容易了。

    深夜。

    康熙再度夢中驚醒，瞧著守在自己跟前的是四阿哥，眼底掠過一絲失望。

    燭光微暗，周圍寂靜無聲，鼻間亦是久久散不去的苦澀藥味，更得殿內(nèi)氣氛沉重。康熙面色灰敗，氣喘微微，第一句話仍是問：“太子如今在何處？”

    說話間，梁九功已經(jīng)匆匆來報(bào)，“皇上，大喜！噶爾丹大敗，索大人聽聞您病況久久未愈，已經(jīng)連夜趕來了行宮，想給您請安報(bào)喜?！?/br>
    雖是大喜，他面上卻不見幾分喜意，額上豆大的汗珠顫顫巍巍，一直到下巴才滑落下來。

    康熙眼神渾濁，神志不清，卻硬生生被這個(gè)消息喚起了幾分神智，他勉強(qiáng)起了身，靠在塌邊，聲音沉重而冷厲：“行宮消息封鎖，他是從哪里得了消息，知道朕病重的？他如今人又在何處？”

    梁九功連頭也不敢抬，顫著聲音道：“索大人如今正和太子殿下在外頭候著?！?/br>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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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四章

    “叔公,若是汗阿瑪問起，你只說是擔(dān)憂汗阿瑪病情，可行宮這邊遲遲不見消息,故而一經(jīng)大勝便匆忙趕回來報(bào)喜。”太子如釋重負(fù),話里帶了幾分喜意叮囑道：“汗阿瑪一直掛心戰(zhàn)事，聽了這樣好的消息,想必不會對你多加責(zé)備的?！?/br>
    他并沒注意到索額圖擔(dān)憂的目光。

    皇上病中醒來，太子卻沒有侍奉在榻前，而是和自己在一塊兒,光是這一點(diǎn)，已經(jīng)足夠引起皇上的警惕之心了。

    索額圖笑容越發(fā)苦澀,臣子功高蓋主,尚且會引來君上猜疑，更遑論是先有君臣,后有父子的皇家，太子殿下身為儲君，更應(yīng)該把握好這個(gè)度才是。

    可他眼下瞧著，于太子殿下而言，他和皇上是先父子，再君臣，這是犯了大忌?。?/br>
    “砰——”

    上好的瓷器被人一揮手摔到地上，瓷器迸裂之聲響徹整座寂靜陰沉的殿宇。

    太子低首垂目,身子微微顫抖，不知所措地跪在床榻遠(yuǎn)處,方才他剛一進(jìn)來,迎面便是汗阿瑪鋪天蓋地的斥責(zé)與質(zhì)問,沒有給他一絲一毫辯解的機(jī)會。

    榻前的帷帳已經(jīng)被掩好,顯而易見，汗阿瑪此時(shí)壓根兒都不想見他。

    太子跪了好一陣，頭腦昏沉的同時(shí)，只覺胸腔內(nèi)喘不上氣來，心底苦澀與委屈相互交織，試著張了張嘴，終究沒說出話來。

    這些日子他何等勤勉，代替汗阿瑪處理政事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許多事情他束手無策，可他不敢打擾汗阿瑪養(yǎng)病，更不愿在臣子們面前流露出喏任何軟弱與無知，只得留到私底下自個(gè)兒琢磨。

    白日里天不亮他便要起身，大臣們說起話來彎彎繞繞，不說其他的，光是京里發(fā)來的折子，他批起來也夠嗆。身邊雖有朝臣們幫著，可他知道，一旦自己露出些手足無措，他們便以為自己是個(gè)好糊弄的。

    而到了夜間，他還要抽空去汗阿瑪榻前侍奉。

    便是這般的忙碌，汗阿瑪仿佛沒瞧在眼里似的，口口聲聲，不都是覺得他沒有沒日沒夜的守在榻前，不如四弟純孝嗎？

    足足過了一個(gè)時(shí)辰，帷帳中還是沒有傳來任何聲響。

    四阿哥終是不忍，輕手輕腳的上前，勸：“太子殿下不如先回去歇歇？汗阿瑪這些日子時(shí)時(shí)關(guān)切的都是您，今日想是身子不舒服，說話不如往常和煦?！?/br>
    太子卻恍若未聞，只是失魂落魄的跪著。

    這一夜，康熙又醒了一次，聽人說太子還在外頭跪著，心底有些不是滋味，卻仍是冷哼一聲，“既然太子不愿為朕侍疾，明兒便帶著人回去吧。”

    四阿哥登時(shí)愣住，狠掐了把手心，不知所措地抬眼看去，“汗阿瑪要令太子回京？”

    康熙直直望著頭頂?shù)尼?，悶聲道：“君無戲言。”

    太子驟然回京，后宮諸人明面上沒什么反應(yīng)，私底下都紛紛議論著，太子是不是做了什么，得了皇上的厭棄？

    只是太子是皇上帶在身邊親自養(yǎng)大的，父子之情比旁的阿哥都要深厚，有子的嬪妃們心底雖嘀咕了一陣，明面上卻還不敢做什么。

    四阿哥寄回來的信上多少有些提及，元棲本也沒有打算要和太子牽扯什么，左右她還只是個(gè)皇貴妃，不能得太子稱呼一聲“皇額娘”。

    倒是四阿哥和太子一同去，如今太子回來，行宮那邊只剩下胤禛一個(gè)，在宮里頗有些惹眼了。

    又是一日的慈仁宮請安。

    惠妃照例帶了懷了第三胎的大福晉來，這回她倒也乖覺了，大福晉連生兩個(gè)格格，她自是不敢在太后跟前說什么，這一胎必定是個(gè)阿哥的話。

    然而她嘴上依舊是不依不饒的，“太子回京，如今只有皇貴妃娘娘的四阿哥守在皇上跟前，不知道四阿哥可給娘娘寄了書信，可有說皇上身子如何了？”

    元棲照例拿舊話來堵她，不緊不慢道：“行宮那邊沒有消息傳來，那便是皇上不想叫咱們知道了擔(dān)心，惠妃若是實(shí)在焦急，不如也和諸位meimei們一般抄些佛經(jīng)，將來好拿出來叫皇上知道你的擔(dān)心。”

    惠妃被當(dāng)著兒媳的面下了面子，臉色難看道：“皇貴妃慣會挖苦人的，知道妾身不通漢字，還要拿這話來堵妾身?！?/br>
    元棲面色淡淡：“惠妃也很會明知故問，皇上先前分明遞了信回來，說身子已漸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