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飼 第4節(jié)
可想到這人適才的狂悖之言,她竟涌生出幾分余慶欣喜,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顧珩將會如何發(fā)作。 殿內(nèi)其余人等心中戚戚,大氣都不敢喘,紛紛離那名大臣站遠了些。 燕帝這時清醒了,卻也不敢多話。這大臣往日貫會討燕帝歡心,民間的奇珍異寶、舞姬民婦,大多由他奉給燕帝,新奇不斷。 可他得罪誰不好,偏要得罪顧珩。他燕帝的巍巍江山,都還要倚仗著顧珩呢。 燕帝抬手扶額,眉頭緊蹙:“朕方才飲酒過量,此時覺著有些頭疼。今夜就到這吧,各位散了罷!” “陛下?!鳖欑裾Z氣緩慢,“高大人像是喝多了。” “顧卿所言正是。王忠,還不快將遣人高卿好生送回府中?!毖嗟垲l頻向王內(nèi)侍使眼色,王內(nèi)侍會意,忙派小太監(jiān)去將那酒后失言的大臣趕緊帶走,以免生事。 顧珩向前一步,攔住了小太監(jiān)的去路。 “陛下,臣聽聞高大人一向敬重夫人,若就這樣醉醺醺的回去,似乎不妥?!?/br> “依顧卿看,該如何是好?”燕帝舉袖拭去額角細汗。 顧珩冷眼掠過臺下眾人,一字一句道:“賀風,帶高大人去殿外醒酒?!?/br> 賀風領(lǐng)命,面無表情地走下臺階,輕易將高氏牽制住。 高氏如臨大敵,先前的醉意一驅(qū)而散,神情慌亂,雙腿一軟險些跪倒在地,但眾人面前,他不愿失了面子。 “顧珩!你——你好大的膽子,我泱泱大燕,難道現(xiàn)是你一個臣子說了算么!” 啪地一聲,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在了高氏臉上。 賀風收了手,低聲警告:“高大人,慎言?!?/br> 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高氏便被拖出了殿外。寂靜的夜里,傳來大殿外清晰而響亮的耳光聲和高氏的咒罵聲。 一聲一聲,在沉默的夜里顯得格外駭人,聽得秦觀月心中突突地跳。 原來,顧珩所謂的醒酒,是這樣的。 秦觀月站在殿下,抬眼看著面色淡然的顧珩,只覺得一種無端的恐懼自貼著背脊攀了上來。 她被顧珩莊重端方的形貌騙了,差點忘了顧珩不僅是天下文人墨客的圭臬與信仰,更是一位手握生殺之權(quán)的丞相。 顧珩,究竟是什么樣的? 若說他是風光霽月的絕艷驚才,潑墨即成名譽天下之篇,可他似乎又是攪弄權(quán)海,近乎喪失私欲的惡人。 若說他殘酷無情,可無論是那日竹林外,還是今日驪臺宴,他又的確對她伸出手,在她墜入水火之際拉了她一把。 秦觀月看不明白他的底色,他像一團迷霧般的神秘,明知道很難掌握他的蹤跡,卻總是讓人想要陷入其中,一探究竟。 殿外,高氏的咒罵聲漸漸低去,最終融入了無垠緘默的夜色中,那清脆的耳光聲響了一百余下,終于也停了。 此時燕帝早已臉色慘白地癱坐在椅上,汗水濕透了他的里衣。 顧珩看了他一眼,燕帝會意后連忙發(fā)聲:“王內(nèi)侍,扶、扶朕回宮歇息?!?/br> 一場君臣共樂的歡愉宴,在燕帝顫顫的離去中宣告收場。 眾人亦如飛鳥散去,秦觀月在原地愣了一會,也扶著墨隱的手向殿外走去。 此時,一道喜怒無辨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 “貴妃娘娘,留步?!?/br> 第5章 殿內(nèi)賓客散盡,侍從皆在殿外等候,殿內(nèi)僅剩顧珩與秦觀月二人。 空曠的高臺上,顧珩負手而立。他站在燭光未至的陰翳處,垂眸描摹著那個向他走來的女子。 秦觀月身上還穿著舞衣,每走一步,身上的珠鈴搖曳,在寂靜的驪臺中碰撞出清脆的響。 她不敢看他,低著頭走到高臺前,不肯再向前,停住了腳步。 “丞相?”她開口,捻來一段情意婉轉(zhuǎn)的怯。 “娘娘是臣親自選中的?!鳖欑裰父鼓﹃鲏m柄上的蓮花紋樣,意味深長地看了秦觀月一眼,“可如今看來,娘娘似乎不太一樣?!?/br> 他選中秦家小姐,不是為了給那位昏庸的帝王沖喜,而是要制衡秦家。 顧珩厭惡一切可能脫離他掌控的事物,比如秦家不聽話,送來了一顆假明月。 假明月受辱,等同于秦國公府受辱。 因此今夜即便知道是淑妃刻意設計,他也沒有阻止,甚至好整以暇地想要看她會如何掙扎。 可他沒有想到,秦觀月如今已是貴妃,居然坦然接受,還在眾臣面前獻舞取媚。 有失體統(tǒng)。 顧珩的話雖然已經(jīng)盡量委婉,可像秦觀月這樣的人最是敏感,她聽出了顧珩話中的深意。 心間的怨念如同潮涌席卷而來,悶得秦觀月喘不過氣。 可他有什么理由鄙夷自己呢?袖手旁觀的是他,要說不堪,也該是他。他哪有半點情義可言?這樣的人,連骨血都是冷的。 世上哪有當真無欲無念的人?秦觀月根本不信。若顧珩真無欲念,他又為何涉足朝堂,把弄權(quán)勢? 他并不是冷月孤星,今夜她作舞時,分明看見顧珩望向她的眼神中,也漾起一絲波瀾。 此刻顧珩愈是端的一副清矜無匹的仙人樣,秦觀月便愈是想看他日后情難自制、為欲念癲狂的模樣。 這樣的念頭一旦在心底埋下,便開始恣意萌發(fā),破土后瘋狂生長。 她捻起舞裙,抬足邁向玉階,墨發(fā)如同水中的海草一般輕盈地落在腰脊,在纖軟的腰肢處勾人地搖晃。 顧珩皺了皺眉,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當兩人只余幾步距離時,秦觀月停下了。如水流曳的燭光在她面上橫渡銀波,她抬起頭,露出一雙濕潤的眸,直直地望向顧珩。 “丞相也覺得,那曲舞,不該跳嗎?” 秦觀月離得太近,近到顧珩能看見那雙漆密長睫微微的顫動。 夜風襲來,顧珩又聞見了她身上那股若有似無的浮香,眼中飛閃過一絲慌亂,向后退了一步:“娘娘尊為貴妃,別失了分寸?!?/br> 靜謐的殿內(nèi),顧珩能聽見她低微的啜泣聲。 自己對她是否過分嚴厲了些?本來她也只是一顆將被廢棄的棋子,又何必與之計較? “我也知道若是跳了,會讓爹娘被人恥笑?!彼鄣椎乃庥p顫,幾欲破碎,“可在這宮中,又有誰是真心為我呢?就連丞相,不也是同他們一起在旁看我跳嗎?” 說到此處,一滴剔透的淚很適時地順著她的眼角滑下。 秦觀月見顧珩依舊不為所動,便又楚楚可憐地側(cè)過身去拭淚:“或許像我這樣的人,本就不配活在這世上……” 多年來,顧珩名聲在外,即便有不少高門女郎向他表示過青睞,但大多都是遠遠敬仰,不敢褻瀆。 秦觀月卻像是一只斷了翅的蝶,無助地停落在了他的掌間,毫不掩飾地將她的弱小與可憐展示在他的面前。 雖不知她是虛情假意,還是真有幾分動情,那樣世俗的剖陳與泣訴,不免讓顧珩塵封已久的心緒掀起洶涌的浪濤,甚至生出一點歉意。 的確,她是他親手選中的人。即便是因為陰差陽錯,但總歸她是因為他,命運才會發(fā)生天差地別的轉(zhuǎn)變。 顧珩沉默了。 過了一會,他開口:“貴妃如今已是宮中人,不必再作閨中女兒姿態(tài)。天色已晚,貴妃今夜也乏了,請回吧。” 夜風有幾分寒,賀風跟在顧珩身后,欲替他披上外袍,被顧珩抬手阻下。 顧珩一人走在前面,拂塵微微擺蕩,月光將他的影子拉長,孤頎的身影在夜色中尤為孤寂。 顧相總是習慣這樣獨來獨往。 無人知道他當年為何避世從道,亦無人知道他又為何愿意回朝為官,他像是一陣風,不知他所來何處,亦不曉他將去何方。 賀風跟了顧相十年,卻從來都猜不透顧相的心思,也不敢多猜。 顧相最討厭別人打探他的事情。 可是無論在文壇或是廟堂,顧相這么多年來惟一飽受非議之處,就是指摘他有悖臣德,縱容君王無度。 這些年來,無論燕帝如何荒唐,顧珩都不曾置喙一句。 今日顧相又為何要處置高大人? 賀風想不明白。 賀風只知道,顧相想做什么,總有他的道理。 墨隱扶著秦觀月回宮,將行至長橋時,被一陌生男子叫住。 “貴妃娘娘?!?/br> 夜幕中,一名身姿修長的男子踏月色而來,其人一身玄藍長袍,腳踏長靴,雖不及顧珩身形高潔,卻也眉目俊朗。 仿佛在適才的驪臺宴上,秦觀月見過此人,但叫不上姓名。 墨隱在宮中當值有些年月,看清來人面孔,忙跪下行禮:“奴見過城陽王?!?/br> “此處無人,不必多禮?!标懫鹑痔摲銎鹉[,又將目光轉(zhuǎn)向秦觀月。 先前在驪臺,他只是坐于席下遠望貴妃起舞,卻已覺貴妃猶如瓊娥舞弄清影。當下借月光細看,倒覺得頗具嬌媚柔婉之態(tài),一時失神,竟忘了此行目的。 秦觀月有些不自在:“王爺有什么事嗎?” 距晚宴已有半個時辰,此時諸位王公貴親早該離宮,緣何城陽王還在宮中? 比起顧珩疏冷的眼,陸起戎的雙眼則像是溫潤的泉,無聲淌過黑夜。 陸起戎察覺自己失態(tài),忙從袖中取出一物:“本王是來將此物還給娘娘?!?/br> 他伸出手,一對碧翠如洗的綠松石耳墜在月色下明耀。 這不是方才秦觀月扔在后殿的那對耳墜嗎?怎會被他撿去。 陸起戎笑了笑:“娘娘無需多慮,原是一樁順手的事?!?/br> 秦觀月感到耳畔一熱,但宮中人多眼雜,故對他的笑保持著一絲警惕。 她揚手示意墨隱收下耳墜,屈身一禮:“謝過王爺。時辰不早了,本宮就先回了。” 秦觀月的心跳地厲害,這一晚上,這三個男人每一個都讓她心驚膽戰(zhàn),她不知道這皇城中究竟還有什么樣的風波等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