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要在水徹底淹沒我之前就死去！

    只要我先死亡，我就不用再感受那種痛苦了！我再也不用面對一次那種恐怖的窒息感了！

    我、我、我要死。

    我現(xiàn)在、立刻、馬上要死。

    沒有人來救我，連袁爾陽都放棄我了，我只能選擇死亡。

    明亮空曠的房間中，深灰、斑駁光影全都消失不見，有的只剩滿世界的代表著水光的藍(lán)色。

    許辭感覺身體不由自主發(fā)起了抖，肺部傳來極度沉悶的感覺，以至于他不可遏制地大口喘起了氣。與此同時心臟位置竟也開始一陣一陣地抽疼，仿佛下一刻他就真的會死在這種可怖的氛圍感中。

    直到“轟”得一聲，房門被人打開——

    “小辭？小辭你怎么了?。俊?/br>
    “小辭，你睜開眼睛看著我！”

    “小辭？小辭！小辭??！”

    一只強(qiáng)有力的手臂伸過來，攬過許辭的肩膀。

    許辭渙散的雙目重新聚焦，剎那間，滿世界的藍(lán)色水光全部消散，天地墻重新恢復(fù)成了深灰色，他從想象的情景里抽離，回到現(xiàn)實(shí)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身衣服早已被汗水徹底浸濕。

    祁臧攬住許辭的肩膀，扶著他站起來，再試探著握了一下他的手掌，發(fā)現(xiàn)他的掌心一片冰涼。

    皺眉看向虛靠在自己肩膀、面無一絲血色的許辭，祁臧更加用力地捏住他的手?！鞍l(fā)生什么事兒了？”

    “沒什么，讓我緩緩?！痹S辭深深吸一口氣，再呼出去。

    重逢幾下這個動作，他慢慢恢復(fù)如常，然后站直身體，再對祁臧道：“心理學(xué)上有個名詞。我剛才只是試了一下，是不是真有可能實(shí)現(xiàn)。”

    “什么名詞？”祁臧眉頭皺得更緊。

    許辭嚴(yán)肅了表情，張開口，用有些虛弱也有些沙啞的聲音說道：“意念自殺?！?/br>
    關(guān)于“意念自殺”，美國心理學(xué)家克拉特曾對小白鼠做過一個實(shí)驗(yàn)——

    小白鼠的胡須具有探測聲波的功能，直接把它放進(jìn)水中，它能夠很自如地游到岸邊、繼而自救上岸。

    這是因?yàn)樗l(fā)出叫聲后，聲音撞上水池邊緣形成了聲波反射，它的胡須能感受到這因種聲波，進(jìn)而幫助它測算岸邊與它所處位置的距離。

    但如果把老鼠的胡須剪掉，它發(fā)出叫聲后，就無法再感受到反射回來的聲波，它會認(rèn)為自己處在沒有岸可以靠的汪洋大海中央，從而陷入絕望境地，最終放棄掙扎，結(jié)束生命。（注）

    人身上也有類似的例子。

    曾一位在高壓電器場所上班的工人，他觸碰到了一根并沒有通電的電線，卻立刻身亡，甚至身上還出現(xiàn)了觸電身亡才會呈現(xiàn)的特征。

    此外，還有一個在大型超市工作的人，在冷藏室盤點(diǎn)時，他不小心被同事鎖在了里面。那晚冷藏室沒有通電，但他還是被“凍”死了。

    “當(dāng)年我為了應(yīng)付劉副廳對我的心理檢測，看了相當(dāng)多的心理學(xué)書籍?！饽钭詺ⅰ@個概念，就是我在那會兒看到的。”

    許辭道，“從法醫(yī)學(xué)解剖結(jié)果來看，它和嚇?biāo)赖纳矸磻?yīng)差不多，歸根結(jié)底還是腎上腺素的問題。不過心理學(xué)上對這個概念有明顯區(qū)別于‘驚嚇’的解釋。驚嚇主要是恐懼導(dǎo)致的。但‘意念自殺’更指向無望、絕望這種情緒——

    “人處在極端絕望的情境中，生理機(jī)能會在意識作用下終止，使自己免受死亡的痛苦。”

    聽完許辭的高能分析，祁臧向來是在第一時間夸贊他。

    這次卻不然。

    祁臧扶住他的雙肩，嚴(yán)肅地看向他的眼睛，聲音驟然嚴(yán)厲起來?！澳阏f什么？剛才你在模擬那個情景？

    “——你該不會是在通過想象，逼自己陷入極端絕望的情景，然后逼去體會夏蓉的心情，甚至實(shí)驗(yàn)?zāi)銜粫驗(yàn)椤饽钭詺ⅰ廊ィ?/br>
    “你知不知道這么做有多危險？萬一我來晚了呢？萬一真出事兒了呢？！”

    祁臧語帶呵斥，格外凌厲。

    許辭被訓(xùn)得一愣一愣的。好不容易等祁臧停了，他道：“第一，我只是通過想象，盡可能嘗試著接近她當(dāng)時的狀態(tài)，體會一下瀕死的感受。但我僅僅是想象……想象而已，不會有什么問題。第二——”

    許辭舉了一下手機(jī)，看向祁臧的眼里倒是有淡淡的笑意，“我已經(jīng)把‘1’設(shè)置成了撥打你手機(jī)號的快捷鍵。我知道，如果我真的陷入絕境，你一定會接我的電話，也會第一時間來救我。

    “所以……跟夏蓉不一樣，我不會陷入徹底絕望的境地，以至于逼自己的意識殺死自己?！?/br>
    祁臧仍是后怕，在許辭解釋完畢之后臉色仍未見好轉(zhuǎn)。

    他依然嚴(yán)厲地看著許辭，直到許辭主動伸手放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又輕輕捏了一下之后，才勉強(qiáng)漸漸緩和下來。

    然后他嘆了一口氣，注視著許辭的眼睛問?！翱磥砟闶窍嘈盼摇闶钦娴南嘈盼伊耍俊?/br>
    “嗯。我相信你。血鶯那件事后，我更沒有理由不信你。所以祁臧，其實(shí)我是想說……”許辭話說到一半?yún)s忽然停了。

    祁臧覺得狐疑，觀察了一會兒他的臉色，問他：“嗯？想說什么？你、你該不會想回答我在車上問的那個問題？”

    許辭避開他的視線，直接往外面走去了?！盎仡^再說吧。你過來得還挺快，是在物業(yè)那邊問到結(jié)果了？”

    “對?！逼铌包c(diǎn)頭，還欲追問，許辭打斷他?！澳亲甙?，夏蓉老師那里應(yīng)該差不多了。我們?nèi)フ宜??！?/br>
    “誒，小——”

    “現(xiàn)在這事兒還有很多疑點(diǎn)。從目前得到的線索看，我只能猜測袁爾陽用來嚇夏蓉的元素，跟水有關(guān)。

    “可對于正常人來說，即便有母親迷信、以及溺水經(jīng)歷的影響，不該會怕到寧肯‘意念自殺’，也不敢面對水，更何況夏蓉遇到的那些水應(yīng)該不是真實(shí)存在的。

    “既然夏蓉老師是除了袁爾陽以外唯一跟她說得上話的人，我們從他那里或許能得到很關(guān)鍵的信息?！?/br>
    “行?！逼铌安辉倜銖?qiáng)，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走吧。出發(fā)?！?/br>
    ·

    越野車再度駛?cè)胍股?，它從頗為荒涼的郊區(qū)駛向處處華燈的繁華市區(qū)，像是孤狼從寂靜森林奔向喧囂。

    “夏蓉的老師叫……曾成華是嗎？他的基本信息你安排人調(diào)研過了？”

    坐在副駕駛上，許辭這樣問祁臧。

    祁臧點(diǎn)頭?！八约洪_培訓(xùn)班的，手下培養(yǎng)出了很多優(yōu)秀的彈鋼琴的好苗子。我記得就在……對了，他以前就在第七初級中學(xué)那附近開的班。你從前是在哪里上的中學(xué)來著？”

    “你、你說什么？”許辭忽然道。

    許辭平時說話的語氣總是淡淡的，語調(diào)非常平穩(wěn)，聽上去像是個感情匱乏的人。

    這次他說這四個字的語調(diào)卻顯然有些不同尋常，尾音隱隱有著壓抑不住的上揚(yáng)、尖銳，聽得出他非常吃驚，而他正在竭力隱藏這種吃驚。

    “怎么了？”祁臧皺眉往副駕駛座上看了一眼，“難道你認(rèn)識這個老師？”

    過了許久許辭才開口?！安?。我不認(rèn)識。”

    這會兒他的語氣已恢復(fù)平靜，聽不出任何端倪。

    祁臧直覺有些異樣，追問了句：“你如果不方便的話……在車?yán)锏任?，或者附近有沒有什么商場咖啡店，我把你送過去，你在那邊等我？”

    “不用。我跟你去。”許辭道，“我剛才只是想到一些過去的事情，跟曾老師無關(guān)。一起去見他吧?！?/br>
    祁臧還是覺得不對?！罢娴臎]問題？你沒騙我？”

    許辭：“沒騙你?！?/br>
    “再騙我怎么辦？”

    “——你說怎么辦？”

    “現(xiàn)在沒想到，那就打個欠條吧。騙我一次，你就欠我一次，至于欠什么……等我想好了再兌換?！?/br>
    “行。同意?！?/br>
    交談到這里，祁臧又多看了許辭幾眼，確認(rèn)他確實(shí)沒有什么異樣，這才專心開車。

    兩人很快到達(dá)曾成華家中。

    他的住宅挺大，是躍層式的。

    躍層部分有幾乎一半的空間被他做成了琴房，用隔音的鋼化玻璃與其他空間隔開。

    琴房外的半開放式空間則做成了茶室。

    今晚曾成華就在這間茶室里招待祁臧和許辭。

    許辭在車?yán)镅a(bǔ)過了妝，見曾成華是以妝容精致、而又有些暗黑冷酷的章小雨的身份。

    祁臧說了兩句客套話感謝曾成華愿意提供線索，也沒多介紹章小雨是誰，快速切入了正題。

    他問話的重點(diǎn)，是夏蓉怕不怕水、是否有什么心理疾病。

    “蓉蓉怕水我是知道的。她本來不怕的，她媽老說她犯水災(zāi)，天天念叨，加上她確實(shí)溺過水，她就有心理陰影了?！?/br>
    曾成華道，“我記得……她高考結(jié)束，拿到了錄取通知書的時候，為了給她慶祝，我?guī)е€有一幫孩子去海邊玩了。我是想讓她克服一下恐懼心理。如果能學(xué)會游泳，總是沒有壞處的?！?/br>
    祁臧問：“那個時候，她并沒有抗拒去海邊？”

    “沒有抗拒?！痹扇A搖頭，“她只是不愿意下海。但在沙灘上玩玩沙子什么的，眺望一下海上的風(fēng)景，她還是愿意的?！?/br>
    話到這里，似乎想到什么似的，曾成華皺眉道：“警官你這么一問，我倒是想起來……近些年來，她怕水的癥狀，好像是越來越嚴(yán)重了。我記得她跟我說過，她覺得這世上或許真的有玄學(xué)的存在。她說，她母親找那算命的說得對，她一定會死在‘水’上。她說……

    “哎，她說，她有次在家里的大床上睡得好好的，醒來后居然發(fā)現(xiàn)自己莫名其妙出現(xiàn)在了浴缸里。浴缸里的水是滿的，淋浴頭也是開著的，可她頭朝下埋在了浴缸里……反應(yīng)過來后她趕緊跑出浴室，大口呼喚她老公的名字，然后她老公抱著她回房，安慰了她很久，她才恢復(fù)平靜。

    “那還是在袁爾陽那棟大別墅里發(fā)生的事。我印象里，后來她就把她自己在婚前買的那棟一直空置的房子裝修了，那個房子沒有放浴缸。后來她就總想著回那個沒有浴缸的房子住。

    “類似這樣的事，發(fā)生過好幾次。蓉蓉跟我提起的時候，我一開始覺得這一切可能是她的幻覺。可她堅(jiān)持說不是。她說，她經(jīng)歷的一切，袁爾陽都看在眼里，可以替她作證。

    “于是我又覺得，她或許是在夢游?？伤f，有一次她還是在家里睡的覺，醒來后卻在好幾十公里外的湖里。要不是正好有好心人路過救了她，她就死了。應(yīng)該就是那些事情發(fā)生過后，她就對水徹底有陰影了，一看到水就怕得想哭，怕得路都走不動了?！?/br>
    最后曾成華給了祁臧一張名片。“我以前抑郁過，找過一個很不錯的心理醫(yī)生，喏，就是這個。我把這名片也給過蓉蓉。不過蓉蓉去沒去，我就不知道了……

    “哎，這兩年，她連我都見得少了。我?guī)状未螂娫掃^去，她總說自己過得很好，袁爾陽是世上最她最好的人，也是她的唯一依靠，讓我放心什么的……

    “怪我啊。怪我信了她的話，以為她只是生了孩子當(dāng)了媽，忙得沒時間顧及我這個糟老頭子……沒想到啊……我要是多給她些關(guān)心，或許不會發(fā)生這種事……”

    看得出曾成華極為心疼夏蓉，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

    上了年紀(jì)的人經(jīng)歷過太多的事，本是輕易不會掉眼淚，這偶爾一掉起眼淚來，也就格外惹身邊人傷感。

    照顧他的傭人趕緊上前拍拍他的背幫他順氣?！鞍眩蠋熜⌒纳眢w??！”

    祁臧也趕緊開口說了些寬慰的話，并承諾一定盡快將真兇緝拿歸案，半晌后曾成華的心情總算勉強(qiáng)平復(fù)下來。

    “來，喝點(diǎn)茶吧。我再想想……想想蓉蓉還有沒有什么事兒?！?/br>
    曾成華親自給祁臧、許辭倒了茶。

    許辭接過茶道了一聲謝，舉杯喝茶的時候，目光抬起來，不覺往茶室后方的琴房瞥了一眼。

    鋼化玻璃上貼了膜，叫人看不清里面的詳情，不過隱約可見鋼琴旁坐著一個人。他沒有彈琴，也不知道在里面做什么。

    許辭剛想到這里，琴聲就被奏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