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店長辦公室，許辭穿過大辦公區(qū)，走過一截走廊，再拐入安全通道的樓梯間，沿著樓梯一步步走到地下車庫。

    發(fā)動汽車，將之開到地面上，繞著購物中心走了半圈，許辭將車停在了街邊一盞路燈下。

    熄了火，許辭落下半截車窗，側(cè)眸望向身邊的那棟修建得美輪美奐的建筑。

    夜色已深，外立面上象征著繁華的led全數(shù)熄滅，整個商場只有五樓辦公區(qū)的位置還明亮著。

    夜幕下，孤零零的街燈投下呈倒金字塔形狀的光，其間微塵上下浮動，與五樓的燈火遙遙呼應(yīng)。

    坐在汽車駕駛座的許辭半邊臉被光照見，那上面所有的情緒都散去了，只剩下些許倦意。

    這絲倦意忽然讓他看起來真實了。

    好似之前他表現(xiàn)出的輕浮無禮、刻薄尖銳，全都只是他的偽裝?，F(xiàn)在這層偽裝終于在人后顯出幾分端倪。

    很快，手機鈴聲響起，許辭將手機拿起來的時候，所有真實全部收斂，他又成了那個刀槍不入的商業(yè)精英謝橋。

    “謝總？”孟宇的聲音傳來，“我去樓下給你買了些喝的，回來后發(fā)現(xiàn)你不在……你已經(jīng)回去了嗎？”

    第6章

    許辭望著五樓亮著光的窗戶，開口道：“嗯。我先回去了。喝的你留給警察同志吧?！?/br>
    “明天我們——”

    “明天我不去公司。審計報告寫好發(fā)我就行，我來改?！?/br>
    “關(guān)于朱秀的問題，要深入剖析到什么程度？關(guān)總那邊會不會有問題？”

    孟宇提到的“關(guān)總”，指的是主管清豐集團的coo關(guān)鴻文，他主管運營，全國的連鎖店也都歸他統(tǒng)籌管理。

    這回朱秀捅了婁子，暴露出他們資金管理存在漏洞，孟宇無非是不知道只把這件事推給門店管理、或者上級城市分公司就可以了，還是說要趁機參關(guān)鴻文一本，要把責任歸到他所領(lǐng)導的運營總部。

    孟宇之所以對這種事敏感，也是有原因的——

    主管財務(wù)的cfo林景同，是眾人眼里未來會繼承清豐集團的太子爺。但鮮為人知的是，其實他只是林懷宇的次子。

    在他出生十年前，林懷宇就有了大兒子。他跟當時的妻子離了婚，大兒子跟了母親姓關(guān)，叫關(guān)鴻文。

    關(guān)鴻文小時候本也一直跟著母親，后來不知道怎么，他還是來了清豐集團。

    如此，關(guān)、林二人明里暗里都在較量。

    清豐集團的組織架構(gòu)比較特殊，內(nèi)控中心是掛在財務(wù)總部下的，也就是說許辭作為內(nèi)控中心，是林景同的人。

    事實上他也確實是林景同的親信。

    有著這樣身份與立場的許辭，當他發(fā)現(xiàn)林景同的對頭關(guān)鴻文在管理方面的問題，該不該揭露、該不該批評、批評到什么程度，就成了一件微妙的事情。

    想到關(guān)鴻文、想到董事長林懷宇，抬頭望向旁邊商場的logo，許辭的目光停留在“清豐”這兩個字上，眼神變得充滿冷意，仔細看還有著淡淡的嘲意、以及隱隱帶著的一絲恨意。

    片刻后他開口，語氣倒一如既往的平靜。

    “你不用管，把基礎(chǔ)的部分整理好就行。文字部分我來寫。寫完我會給林總先過目。”

    ·

    北水店購物中心五樓辦公區(qū)。

    許辭離開后，柏姝薇去找朱秀了，祁臧和李正正繼續(xù)留在店長辦公室查看其余線索。

    祁臧看的不是實際證物，而是分局王晨那邊發(fā)過來的證物照片。

    瞥見行程單的照片時，祁臧眼尖地看到什么，立刻問李正正：“出門游玩，就算多帶張紙，有的人也嫌麻煩。所以拿到團建行程單，有的人并不會帶在身上，拍照記下行程就行了。至于行程單的原件……要么放在辦公桌、要么扔進垃圾桶。李正正，他們的團建行程單，找一份給我，哪怕翻垃圾桶?！?/br>
    “不用翻垃圾桶。店長姜雪那里就有。我見過。我去拿過來。”

    李正正果然很快拿了行程單過來。祁臧將它與照片上的做了比對——二者的左上角居然統(tǒng)一地都有一枚訂書機的釘子。

    祁臧揚起行程單問李正正：“沒發(fā)現(xiàn)異常？”

    李正正撓了半天頭?！袄洗笳埬忝魇??！?/br>
    “那個叫謝橋的人，說的也不完全有問題。你是欠點敏銳性?！逼铌敖o他指了指那枚釘子。

    李正正總算福至心靈想到了關(guān)鍵?！爸挥幸豁摰男谐虇?，為什么有訂書釘？”

    之前的筆錄顯示，制作行程單、訂酒店、安排活動項目的人是購物中心的人事經(jīng)理王玥然。

    祁臧當即道：“你出去一趟，讓柏姝薇穩(wěn)住朱秀，先把王玥然叫進來問話?！?/br>
    五分鐘后。店長辦公室內(nèi)，問話的人變成了李正正。

    “你為什么要在暴雨天安排去爬山的活動？”

    王玥然回答得很自如：“我讓同事幫我查了天氣，她說不會下雨，我就信了。再說了，就算下雨也沒關(guān)系。只不過戶外運動項目取消了而已。大家可以待在別墅玩游戲唱歌，不影響。對了，感興趣的人，也可以去紫水瀑布。那個瀑布就是要下雨才好看?！?/br>
    紫水瀑布在當?shù)氐沟拇_有名，那是白云山的著名景點，據(jù)說在下雨天，如果運氣好，會看見紫水瀑布那里出現(xiàn)仙女的身影。

    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的好運。一旦看見仙女，應(yīng)當抓緊機會向她許愿。據(jù)說這仙女特別靈驗，很多人都獲得了她的祝福。

    確實會有許多人特意挑雨天去紫水瀑布。

    李正正再問：“誰幫你看的天氣？”

    王玥然：“那天有商管人員跟店鋪的人吵架，吵著要離職，我焦頭爛額的，讓朱秀幫我看的，她跟我說應(yīng)該不會下雨。”

    居然真是朱秀？

    李正正的眉頭一下子皺緊，再開口：“能說說你怎么做的行程單嗎？”

    王玥然這下回答得更自如了。

    按她的意思，集團推崇無紙化辦公，她本來是打算將行程安排通過郵件的形式發(fā)給大家。朱秀卻提醒她，集團總部領(lǐng)導謝橋要過來，姜雪經(jīng)理提過，出于禮貌，會邀請他一同前往，那么他們應(yīng)該給領(lǐng)導發(fā)出更正式一點的邀請。

    許久沒有好好休息一次了，王玥然做活動策劃時很有熱情，本就把郵件正文設(shè)計得很漂亮。聽了朱秀的話，她干脆把正文彩打了出來，做出既是行程單、又是邀請函的樣子。

    最初王玥然做了三種不同的行程安排，白云山別墅趴，平野基地真人cs，和幸福農(nóng)家樂。

    她想的是把三種安排用一封郵件發(fā)出去，大家回復(fù)郵件確認參加的同時，可以一并投票，決定想去哪里。

    這樣她既可以統(tǒng)計參加人數(shù)，又可以看見大家的投票。

    解釋到這里，王玥然道：“也怪我實在忙糊涂了，沒想那么多，就一股腦把三種供大家挑選的行程安排全部彩色打印出來，還用訂書機裝訂好了。打算把裝訂好的行程單分發(fā)下去的時候，朱秀又提醒了我——

    “總部領(lǐng)導謝總?cè)绽砣f機，告訴他結(jié)果、問他去不去就行了，沒必要還讓他在這上面耗費精力多余查看，甚至人家根本就可能不屑于參加。

    “另外，我把沒定的行程也都彩打了出來，其實挺浪費紙墨的，就這么發(fā)下去，一定會被姜經(jīng)理批評鋪張。

    “于是我就又跟朱秀合計了下，考慮到真人cs不適合領(lǐng)導，農(nóng)家樂又太簡陋，最后就選擇了白云山的鳳凰別墅。

    “住在別墅里，不管下不下雨，都不耽誤玩，我覺得挺好，于是就把裝訂好的行程單上另外兩種選擇撕掉，只剩白云山那份，之后再真正分發(fā)下去。”

    王玥然交代得很清楚，甚至有些過于詳實了。

    李正正只問她怎么做的行程單，可她把警察想問的全部答了出來，就好像她知道哪里出了問題似的。

    李正正越聽越嚴肅，一旁祁臧直接叩了一下桌子，盯著她的眼睛問：“按你其余同事的反饋來看，你有些脫線、神經(jīng)粗。這樣性格的你，如果真像你說得那么忙，回憶起這些事情，應(yīng)該不會這么流暢。你連想都沒想，直接把我們想知道的解釋得一清二楚……

    “怎么？你特意背過？”

    祁臧審問時的眼神跟閻羅王差不多，王玥然被嚇得一哆嗦，咽了口唾沫，忙道：“我答得清楚，是因為謝總不久前剛問過我這些問題……

    “當時他問了好多，帶著我回憶，把一條條信息串聯(lián)起來。我剛才就是把我回答過謝總的，給你們總結(jié)了一遍而已！”

    等王玥然離開，李正正有些怔愣地看著祁臧?！爸煨愦_實有問題……這么看來，果然是她故意引劉娜去的白云山？只是為什么一定要將綁架地點選在白云山呢？”

    話到這里，李正正忍不住又補充一句：“那個謝橋，好像也確實有兩把刷子！”

    祁臧卻是頗為嚴肅地搖頭。“朱秀有問題，謝橋也很有問題。我看他嘴里就沒幾句真話?！?/br>
    李正正：“誒？”

    祁臧問他：“看到犯罪現(xiàn)場的時候……看到那些假血、打印出來的血字貼紙，再結(jié)合那幅畫，你有什么想法？”

    “首先我會對兇手做個特寫——”李正正道，“他能布置這樣一個現(xiàn)場，也許有點精神方面的問題，比如偏執(zhí)、病態(tài)，還可能刻意在追求某種儀式感；他條理清晰，全程作案縝密，并且也很冷靜，分尸手法這么專業(yè)，要么他不是第一次干這種事，要么他從事醫(yī)生、屠夫、廚師一類的工作。

    “再來，我會認為這是一場精心設(shè)計、預(yù)謀已久的殺人?！?/br>
    話到最后，李正正也發(fā)現(xiàn)問題了，當即一愣。

    祁臧接過話道：“按那謝橋的意思……本來想綁架，綁架計劃還沒真正開始，綁匪卻就撕票了。這算是激情殺人。

    “激情殺人之后重新偽造現(xiàn)場確實是可能的，但是假血、血字貼紙一定是提前準備好的，這些東西背后的關(guān)鍵詞就是‘精心設(shè)計’、‘預(yù)謀已久’?？蛇@不就互相矛盾了嗎？”

    “再者——”沉默了一會兒，祁臧補充道，“通過王玥然等人的口供可以證實，朱秀有些頭腦，是個理智的人。如果她要不到錢，到了對賬日，挪用公款的罪行暴露，她就會進監(jiān)獄。

    “要錢，對她來說，才是目前為止最緊迫的一件事。

    “她甚至可能反過來利用男朋友來實施綁架，而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她沒有道理與男朋友提前預(yù)謀殺人?！?/br>
    “總之，朱秀可能有引導劉娜去白云山的嫌疑，但這與兇殺案其實并沒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她這條線要查，但不能掉進死胡同。其他疑點要同步尋找和推進。

    “法醫(yī)、理化、痕檢、圖偵那邊還沒出結(jié)果，我們警察根本無法輕易做出任何肯定的判斷，那個叫謝橋的怎么敢開天眼下這樣的結(jié)論？他話里話外的引導性太強，實在有些居心叵測?！?/br>
    李正正不由吸了一口氣?！澳莻€謝橋到底是什么人啊？”

    聞言，兩張相似、卻又有明顯差異的臉在祁臧的腦海里重疊、復(fù)又分開。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再開口：“先去叫朱秀進來問話吧?！?/br>
    低下頭，祁臧繼續(xù)查看手機上的證物照片，片刻之后卻聽外面辦公區(qū)的李正正傳來一聲：“老大，朱秀暈倒了！”

    ·

    朱秀被送到了醫(yī)院，初步診斷是精神壓力過大導致的暫時性休克，此外她還有些中暑的癥狀。

    人送進醫(yī)院沒多久倒是就醒過來了，并無性命之虞。

    祁臧找了個叫山康的刑警同事在醫(yī)院守著朱秀。他與李正正、柏姝薇等人則總算下了班，各自回家休息，明早再在市局集合開會。

    祁臧回家洗完澡睡覺的時候已是凌晨。

    萬籟俱寂的夜晚，他強迫大腦從案子里抽離。但一閉上眼，許辭和謝橋的兩張臉就交替出現(xiàn)在腦海里。

    當晚自然而然做了夢。

    他夢見了最后一次和許辭相處的那晚。

    酒精上頭后就近隨意進入的廉價酒店，房間空氣中有劣質(zhì)木頭散發(fā)的淡淡霉味。窗戶關(guān)不嚴，不斷隨著風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因為后來發(fā)生的一切，這些本來不怎么美妙的意象，全都蒙上了曖昧旖旎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