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娘子這里，懷化將軍的分量比你們舉國都重?！蓖跏绖椎?，“她沒有騙你們的必要?！?/br>
    高承與完顏摩是從上京道一路急行軍至中京道，再到夔州軍軍營的。中京道的錦州、沈州已出現(xiàn)了疫病病人。

    以此疾的蔓延速度，不出一月，舉國上下均會患上此疫。蘇娘子所言并非危言聳聽，這確實(shí)是他們最后的救命稻草，由不得他們不信。

    “我只給你們二十日，將懷化將軍送歸?！鄙蛉趔拚Z氣加重幾分，“過了這時限，我便是給你們方子……也沒有用了?！?/br>
    “舉國時疫蔓延，想來軍中更甚，也不知道若是我們以大炮攻城，你們能抗住幾輪？”王世勛道，“兩位回去與你們王上商議吧，好好將懷化將軍送歸，不然真要舉國殉她了?！?/br>
    完顏摩已經(jīng)瞧出來了，夔州軍此番北上，為了昏德公是假，為了懷化將軍才是真。

    該說的已說完，便遣他們離開。

    等他們走了，沈若筠低低嘆氣，心下仍是擔(dān)憂不已。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出自王維的《終南別業(yè)》?！蓖跏绖装参克?，“等將軍回來，叫將軍親自來攻臨潢府?！?/br>
    沈若筠咬了咬唇，“等jiejie回來……活捉了耶律璇由她處置?！?/br>
    五色堡離夔州軍營地近，許是為了表達(dá)求和誠意，高承剛走幾日，就將趙殊送了回來。

    趙殆登基后，他本就顯得可有可無，耶律璇留他也無用，便同意將他送回。

    沈若筠等不到j(luò)iejie的消息，無心旁事，便戴了錐帽，只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他一眼。

    趙殊身形佝僂，臉色蠟黃，顴骨也顯得突出，他身后跟著個女子，手里抱著的就是入遼后生的那個兒子。

    隔得太遠(yuǎn)，沈若筠認(rèn)不出那女子是誰，估計(jì)是趙殊之前的后妃。

    趙殊也是沒想到還能有再歸大昱這一日，此時正躬背哈腰給送他來此的遼人致謝。

    沈若筠見他如此，百感交集。

    她第一次見趙殊，是在太后娘娘的?？档睢Ｄ菚r她剛被接進(jìn)宮，趙殊來?？档?，也親切待她，囑咐宮人好生照顧。

    沈若筠想他，也曾有過一點(diǎn)照拂沈家之意，可更多是拿她做威脅祖母、長姊的棋子。所以在祖母離世，長姐和親后，周沉另娶高門女，他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她自生自滅。

    畢竟，沈家已經(jīng)沒了，周家不過是娶平妻而已，又非休棄。

    說不得趙殊心下還覺得周家十分仁義，還肯留她。

    沈若筠想著汴京舊事，見趙殊如此，實(shí)是難起同情意，只覺得好笑。他以前將她當(dāng)成棋子，拿她牽制沈家，甚至動過逼迫長姐的念頭……而如今，沈若筠將趙殊與他的兒子從遼人手里討回，再送回南邊去，計(jì)劃利用他引起南邊朝廷內(nèi)斗，叫那些弄權(quán)臣子內(nèi)部傾軋。

    善因善果，惡因惡果。所謂因果，原是如此。

    沈若筠不想去見趙殊，只叫王世勛去讓趙殊寫北伐的手信，再將人送走。

    王世勛問她，“要不要罵他一頓？”

    “白費(fèi)口舌?！鄙蛉趔蘅此加X得惡心，“他被俘都不影響他生兒子……既如此，就叫他知道什么叫剛剛開始吧?！?/br>
    南邊兩派相斗，到時候落敗的那方……估計(jì)就不是關(guān)押這么簡單了。

    沈若筠心下還是偏向濮王一些，除了與玉屏、林王妃的關(guān)系，濮王之前自請給祖母寫墓志銘，她還記得此事。也不知道濮王能不能抓住機(jī)會，借此肅清一次弄權(quán)風(fēng)氣，重振朝綱。

    沈若筠想著南邊朝廷的事，心中并不覺得有報(bào)復(fù)的快感，也不期待知道結(jié)果。

    再換個皇帝也不會好到哪里去。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結(jié)芻為狗，用之祭祀，既畢事則棄而踐之?！疤斓夭蝗?，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結(jié)芻為狗，用之祭祀，既畢事則棄而踐之?！鼻熬涑鲎岳献拥摹兜赖陆?jīng)》，后句出自《魏源本義》。芻狗，草扎的狗，祭祀用品，祭祀完就無用了。 老子這句話解讀特別多，我個人喜歡這么理解，用錯勿怪。

    有權(quán)力的地方就少不了為之嗡然打轉(zhuǎn)的蠅蟲……圣人之所以為圣，大多是吹噓至此，統(tǒng)治需要罷了。

    等北伐結(jié)束，沈若筠也不打算去南邊，若能相安無事便罷，若是南邊手伸得太長，她必叫他們付出代價。

    又等數(shù)十日，也不知是耶律璇不信高承與完顏摩，打算等疫情蔓延至上京城池再考慮此事，還是沈聽瀾真的已經(jīng)還不來了，竟是一點(diǎn)消息也沒有。

    沈若筠等長姐的消息等得心下焦灼，總是會想到最壞的結(jié)果，十分揪心。

    王世勛勸她：“我想之前給咱們遞消息的人，必是因?yàn)檫@消息重要，才會千辛萬苦遞送到夔州軍軍營……所以將軍一定還活著?！?/br>
    聽他提起此事，沈若筠想到玉屏也說jiejie還在，又好奇，“也不知那消息是誰送來的?！?/br>
    “一定是心系沈家之人?！蓖跏绖椎?，“我自來冀北，事事順?biāo)欤雭硎悄慵蚁茸嬗㈧`在此保佑你，叫我也沾了光?！?/br>
    沈若筠估計(jì)也是認(rèn)得沈家的人，冀北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事……得道多助矣。

    翌日，沈若筠打算先去中京道的大定府打聽消息，便來尋王世勛。卻見王世勛見到自己時，拿帕子捂了唇。

    “你這是怎么了？”

    “沒什么?！蓖跏绖椎吐暤?，“不要緊?！?/br>
    “你是主帥，哪有不要緊的事?！?/br>
    沈若筠蹙眉，讓他將帕子拿開。

    王世勛不愿讓她看見，卻也不愿她擔(dān)心，只好將帕子移開了。

    沈若筠見他唇角撩起了火泡，便知道他其實(shí)也如自己一般憂心，卻總是在安慰自己。

    “……叫你擔(dān)心了?！?/br>
    沈若筠心生歉意，湊近細(xì)看，“這不必遮的，我給你配個藥，保管不出三日便消了。”

    王世勛見她離自己如此近，低頭見她長長的睫毛投下一片弧形……下顎不由繃緊，喉節(jié)上下滾了滾，低聲道：“我沒事。”

    沈若筠又扶了他脈息，取了牛黃、黃連、黃芩、梔子、冰片等藥材給他制清熱解毒的牛黃丸。

    得了藥丸，自己也用了些。

    “還是北上去中京道吧，”沈若筠拿定主意，“既然耶律璇冥頑不寧，咱們也不必等了?！?/br>
    “也只好如此了?！?/br>
    兩個人正商議行軍事宜，忽見王賡來報(bào)：“王爺，蘇娘子，遼國又遣人來了。”

    王世勛忙問：“來的是誰？”

    “他自稱是遼國大皇子耶律桀的近臣，漢話也流利。”

    沈若筠與王世勛對視一眼，她強(qiáng)壓著有些激動的心情，與王賡道：“你先去問問他有何事?！?/br>
    王賡去了一會便回，與兩人報(bào)：“此人說他知道懷化將軍的消息……”

    “叫他來吧?！?/br>
    沈若筠心下猜測是耶律璇不愿放人，但有人起旁的心思了。她深吸一口氣，今日應(yīng)是能知道長姐的現(xiàn)況了。

    進(jìn)夔州軍軍營的人都會被搜身，沈若筠本來以為來的是遼人，還想叫他們消消毒。卻見那人雖是遼人打扮，但未剃髡發(fā)，劍眉無須……驚詫出聲：“狄都知？怎么是你？”

    狄楊見她，卻并不意外，拱手見禮，“二小姐，又見面了?！?/br>
    沈若筠又驚又喜，又遺憾狄楓離開得太早了，語無倫次道，“狄都知，你弟弟也與我在一處的，可惜他幾日前剛離開……”

    “我知道他的事，二小姐不要著急?！钡覘畹?，“我也有將軍的消息要告與你知?！?/br>
    沈若筠重重點(diǎn)頭，“你說……”

    “將軍不在臨潢府的遼皇宮，而在岢邱。”

    “那是什么地方？”

    “此處離中京近些，耶律璇在那修了陵墓，已快完工了?！?/br>
    “陵墓？”沈若筠手不自覺攥緊，“這老賊真想叫我jiejie給他殉葬？憑他也配？”

    “兩人交手多年，耶律璇也覺得她為人杰，既是稀世寶物，便想著要私自占有?！钡覘畹?，“將軍自入遼，耶律璇算是軟硬兼施了，可還是險些被她絞死，自是不肯放手，想叫她死生都困在自己陵里?！?/br>
    沈若筠雙手緊握，指節(jié)攥得發(fā)白，眼眶蓄滿了淚珠，“我們今日便去岢邱。”

    “二小姐別急。”狄楊安慰她，“我不是來找你了么？”

    沈若筠低頭，讓眼淚都落盡了，咬牙道：“可我若不知她在哪兒便罷，知道了如何能忍住……”

    “那里有耶律璇的龍虎軍親衛(wèi)，若有人闖進(jìn)去，將軍會沒命的?！钡覘髋c她道，“我來尋你，是因?yàn)橐设m然不愿放她，但是耶律桀愿與你們議和?！?/br>
    “他……要弒父？”

    “耶律璇自被將軍所傷，身體大不如前，耶律桀不必弒父也可上位。”狄楊道，“他要治時疫的方子來給自己造勢，也愿意等取了耶律璇的龍虎軍虎符，就送回將軍?！?/br>
    沈若筠不信耶律桀，卻信狄楊，“那依你之見，耶律桀有無可能拿了方子，又知我姐重要，反而拿她來要挾我們？”

    “是有此可能……”狄楊點(diǎn)頭，“但我已在此前騙了他，說遼國此番起了時疫，乃是夔州軍所為。”

    沈若筠豁然貫通，“也是，我們既能治好此疾，就也能叫他們再患點(diǎn)別的?！?/br>
    她去案前提筆將方子寫了遞給狄楊，又要行大禮拜他。

    “二小姐不必如此?！钡覘蠲ι焓址鏊?，見她淚盈于睫，勸她道，“你再耐心等幾日，到時候我親自送將軍回來。”

    王世勛在一旁聽了，知道沈若筠與此人乃舊日相識，問他道，“夔州軍剛來此時……那信是不是你送的？”

    狄楊點(diǎn)頭，“是我?！?/br>
    王世勛好奇：“你如何知我會與遼人要懷化將軍？”

    “瑯琊王如約北伐，勤王后還要回封地。既如此，自是要將原來的冀北將領(lǐng)尋回的?！钡覘畹?，“且我知道你若北伐，必有沈家人會來助你，不是二小姐，也有旁人。遼人皆以為她被耶律璇生殉，我怕你們失望，故提前想了法子送出信來。只不過我送信時，她人還在臨潢府?！?/br>
    沈若筠心下感激，“若非此信與玉屏所言，我真以為她已不在了……”

    “小郡姬所為，可謂忍辱負(fù)重?！碧崞疒w玉屏，狄楊嘆了嘆，環(huán)顧四周，又問沈若筠，“陸蘊(yùn)人呢？沒與你們一起嗎？”

    提起陸蘊(yùn)，沈若筠也不知他在何處，“出海去了，消息全無。”

    狄楊嘖嘖稱奇，“他這個人吧，倒也不必?fù)?dān)心?！?/br>
    因當(dāng)下不是細(xì)話家常的時候，狄楊拿了治時疫的方子，又與兩人約定，等有消息，會再遣人來通知。

    自見了狄楊，沈若筠心下安定許多。她與王世勛一道送走狄楊，兩人回營帳時，便將狄家的事與王世勛講了些。

    “上次送藥來的，就是他弟弟?！?/br>
    “原來是這樣。”王世勛理清前因后果，又問沈若筠，“那陸蘊(yùn)是誰？”

    “他呀，是個很厲害的人。”沈若筠想起陸蘊(yùn)，嘴角微揚(yáng)，“等他回來，我就介紹你們認(rèn)識?！?/br>
    “好?！蓖跏绖滓娝硷w色舞，“我也想認(rèn)識他?！?/br>
    “我小時候，想學(xué)什么都可以跟他學(xué)?！鄙蛉趔尴肫痍懱N(yùn)，“我給你的那份冀北車輦圖，原圖就是他繪制的。”

    “怪不得你會這般多，原是有個厲害老師?！?/br>
    “確實(shí)厲害。”沈若筠想起幼時被陸蘊(yùn)管教的舊事，忍不住掉淚，“……一別許久，我也有一事要笑他的?！?/br>
    她抬頭時，見滿天星辰交相輝映，有一顆格外明亮的星星，細(xì)細(xì)一辨，正是長庚。

    那顆星明明亮亮，叫人觀之心下也頃刻瞬明，邊角處都被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