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做到的。

    在去林曜家的路上，程望雪不停地這樣給自己打氣。

    即使前天的夜里，當(dāng)她在去機場的路上發(fā)送認認真真編輯好，自覺可以清楚解釋一切內(nèi)容的信息，卻顯示被拒收；

    當(dāng)她無數(shù)次發(fā)起的語音通話請求顯示呼叫失?。?/br>
    當(dāng)她這兩天內(nèi)所有撥打給林曜的電話無一例外地沒有接通；

    當(dāng)她談判完畢，還沒上飛機時在當(dāng)?shù)貦C場買了新的SIM卡，用來繼續(xù)撥打這個號碼，依然沒有結(jié)果；

    即使她知道這些都意味著什么，在所有的這些時刻中，她都一遍遍地重復(fù)著這句話鼓勵自己，相信等她再一次見到林曜的時候，一定又能和好的，一定可以挽回一切的，一定又能在真實的觸碰中讓林曜撤銷對她的拒絕的。

    但是當(dāng)她真的到了林曜的住處，打開房門后，發(fā)現(xiàn)里面的東西竟然都已搬走時，啪的一聲，緊緊撐著自己身體以維持運作的發(fā)條一下子斷裂。這個以往因為面積過小總顯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姆块g，現(xiàn)在只剩下幾個笨重的家具空蕩蕩地盤踞著。

    她猛地跪倒在地上，咬住自己的手，完全不知道要怎么辦了。似乎必須咬住自己的手，才能阻止口中可能發(fā)出的尖聲嚎叫。

    即使到了這一刻，她的整個人還像被硬生生拉直了般，冰冷又硬梆梆地支撐著內(nèi)在的橋梁，警告自己在一切解決前，絕對不可以塌。

    兩天來一直處于這種狀態(tài)下，談判也進行得不能算順利。

    路上被蒙著雙眼帶去會面?zhèn)髡f中的黑幫老大，說是早上八點準(zhǔn)時見面，實際上對方過了很久才姍姍來遲，故意彰顯著到底誰占主導(dǎo)地位。在黑幫領(lǐng)導(dǎo)人陰沉的深不可測與恰到好處的乖戾囂張之間，在形勢完全不利于己方的情況下，她除了同意與犯罪組織同流合污，根本沒有別的選擇。

    對方的要求言簡意賅，要程望雪成立個皮包公司，幫忙“引進歐洲具有藝術(shù)價值的古董”，以“一同分享巨額利潤”。

    也就是說，幫這個黑幫組織走私文物加上洗錢。

    世界上叫得出名號的成功大企業(yè)，沒有一間在通向傳奇的道路上完全清清白白。這一點，程望雪早就知道。她自己家的公司，也不是什么干凈的底色。

    然而要親自玷污這雙手、親手沾上這種齷齪，也需要些足夠骯臟的勇氣。

    如果出生于沾滿銅臭的家族，要享受財富與特權(quán)，代價就是人生完全被束縛，也無法和所愛之人光明正大地雙宿雙飛，那她不能接受；但如果弄臟自己的雙手，在各種利益關(guān)系的盤結(jié)之中，踏入不潔的泥潭，就能過自己要的生活，能和林曜在一起，那她必須接受。

    畢竟有生以來，都浸yin在強大家世金色的漩渦中，現(xiàn)在她想突然良心發(fā)現(xiàn)，這種虛偽的腔調(diào)要做給誰看？畢竟身邊認識的人，都不同程度做著骯臟的事情來保持權(quán)力，而且都活得好好的，她何必執(zhí)著于出淤泥而不染？畢竟集團每年付給那幾個律師天價，請這個智囊團“合法”規(guī)避著風(fēng)險，又同樣用天價維系著不少重要的社會關(guān)系，她為什么不用？

    程望雪自我安慰著，走私和洗錢，也算是“沒有直接受害者”的行徑了——只是當(dāng)然所得利潤會用于維持黑幫這種攪亂社會、迫害他人的犯罪組織。

    答應(yīng)的那一瞬間，她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如果生母真的因為覺得自己和作為富豪的生父一起長大才會幸福，而將自己交給他，那很可能是個錯誤的決定。

    其實如果有得選，她說不定會選跟mama作為私生女成長的人生。

    然而就和當(dāng)年的mama一樣，現(xiàn)在的她，有選擇嗎？

    回程的飛機上，周梅看著她，洞悉他人的能力和以前一樣靈敏：“望雪，你還好嗎？總感覺，你不是那種愿意把手弄臟的人?！?/br>
    她沒有說話。

    下飛機以后，這位昔日的戀人識趣地宣告退出程望雪的人生：“以后也不會再見了吧。Adieu?!”

    “Adieu”和“à  Dieu”，“永別”或“在神那里再見”。

    同意做這種罪惡的事，就算在家族和財富的庇蔭下逃過法律制裁，可能也會有報應(yīng)的吧。

    如果神明上帝、陰曹地府、地獄天堂，所有的這些都真實存在；如果以自己被腐蝕的靈魂，能換取和林曜在一起的未來……她愿意在死后以自己被永無止境地折磨摧殘為代價，交換能與林曜共同度過的此生。

    只是林曜為什么是個道德感那么強的人？因為自己不堪的過去，她都那么討厭自己了，如果被她知道，現(xiàn)在竟然做更過分的事情……

    那永遠不要讓她知道，不就好了。

    大腦被迷霧般的混沌占據(jù)著，程望雪感受到膝蓋處傳來的疼痛時，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癱在林曜家的地板上多久了。

    然而這很可能已經(jīng)不是林曜的家。

    突然她又想到，林曜不是在自己公司下面的門店工作嗎，到那里就可以找到她呀！

    內(nèi)心搖搖欲墜的橋梁突然又找到擊退風(fēng)浪的力量，于是她站起來，打起電話，雀躍地請人立刻確認一名叫林曜的銷售在分店的值班時間表。

    過了幾分鐘，卻得到消息，說分店反饋，從昨天起，這名員工已經(jīng)不在那里工作。

    何至于做到這種程度，連工作都可以不要……

    林曜對自己的厭惡，難道已經(jīng)到了連在和她有關(guān)的公司工作都不愿意的程度了嗎？程望雪真實感受到被湍流沖擊的力道，但在震驚中逐漸恢復(fù)了一點思考的能力。

    畢竟她資源那么豐富、人脈如此繁多，只要想辦法，一定還能找到林曜的。

    她轉(zhuǎn)過身，盤算著該聯(lián)系什么人，通過什么方式把林曜的下落挖出來，正要離開去行動時，公寓的大門開了。

    是一個她不認識的Beta。

    那個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眼光中混著驚訝和懷疑，然后率先報出了身份：“我是杜佳，是林曜最好的朋友?！?/br>
    她記得林曜確實提過有個叫這名字的朋友，于是反應(yīng)過來，立刻露出友好又帶有希望的神情：“你好。我是她女朋友程望雪。你知道她搬去哪里了嗎？”

    對方的臉色不大好看，冷冷地：“哦，原來你就是她前女友啊。我來這里替她和房東交接。房東一會兒就來了，你可以走了。”

    程望雪心里被“前”這個字堵到，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沒什么氣勢地問著：“她還好嗎？”

    “她很好，”戀人的朋友緩緩?fù)鲁鲞@叁個字，過了幾秒，語氣平靜、口齒清晰，卻帶著某種怒氣發(fā)泄般說道，“她非常非常好。而且是和你分手以后，才很好的。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你怎么對她，我都清清楚楚。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她才一點都不好。她和你分手，簡直是個最正確的決定。”

    程望雪聞言，回想了過去自己的所作所為，覺得這番指責(zé)并無偏頗，又想起上次分別時，林曜出了一身虛汗、看起來像在承受痛苦的模樣，只想知道所愛之人的情況：“林曜她，身體還好嗎？”

    “很好?！?/br>
    是個干凈利落的回答。不過這樣，她也稍微放下心來。

    “她在哪里？為什么工作都不要了？”程望雪蔫蔫地問。

    “她已經(jīng)跟你分手了，沒有義務(wù)告訴你這些個人隱私?！?/br>
    程望雪想著自己已經(jīng)變成所愛之人的“前女友”，而且連她的下落也沒有資格知曉了，全身被淹沒，但是她沒有放棄：“請你幫我轉(zhuǎn)達，請你幫我告訴林曜，我真的沒有出軌。請她一定要再和我見面。一定要再見一面才算分手。你告訴她，我會一直等她的信息……”

    她不斷重復(fù)著這些句子，知道自己聽起來像個糾纏不清的怨婦，最后終于等到戀人朋友的答復(fù)：“我可以幫你轉(zhuǎn)告，但如果她拒絕，你以后也別再來找她。你再找她，只會讓她更難過的。”

    程望雪木然地點了點頭，這才惴惴不安地走出了這間有著她和林曜無數(shù)回憶的小公寓。

    到公寓樓下的大門出口時，她才發(fā)現(xiàn)，蠅蟲飛舞環(huán)繞著的大垃圾桶內(nèi)，赫然躺著自己不久前親手制作送給林曜的那只玩具熊，本來就做得差，此刻在垃圾堆里更顯得破破爛爛的，一看就是個一文不值，被人遺棄的廢物。下面還有自己那條已經(jīng)發(fā)黃的睡裙。是啊，也就林曜，收到這么差的東西，還會開心地當(dāng)個寶。

    她突然覺得，自己和這只熊沒什么區(qū)別。被林曜全身心愛著時候的自己，和林曜不會再愛的自己……是……

    不、不會的。

    還是可以做到的。

    她沒辦法逼自己順著最壞的結(jié)果想下去，不想面對殘忍的事實，只是不顧骯臟腐臭，把這只曾經(jīng)縫了一顆心進去的禮物救起來。路過一棵已經(jīng)盛開的粉色花樹，抬頭定住了幾秒，才鉆進車?yán)?，回到賓館般整潔的家。

    （其實現(xiàn)在“à  Dieu”只有“致上帝”之類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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