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頁
坐下閑聊,章惇問他近些年在做甚么,王雱道:“讀書,著文?!?/br> “怎不考功名?” “如今的朝堂,進(jìn)去又能做何?!?/br> 章惇頓了頓,正欲替他爹教育他一番,王雱率先笑道:“玩笑罷了,考還是要考的,做官為的是百姓,不是意氣,況我爹希望我考取功名,為國效力,我自要完成他的心愿。” 章惇拍拍他背:“好賢侄?!?/br> 王雱末了又添一句:“若考得不順心意,大不了還可效仿子厚叔父,棄了敕誥而走?!?/br> 他說這話時眉眼里透出一股不羈之氣,青衫掛在瘦長身骨上,灑落雋秀,極是出塵不凡。 這小子,盡挑著爹娘的優(yōu)點在長了。 與王雱分別后,隨意進(jìn)了座茶肆歇息,里頭說書人正講段子,仔細(xì)一聽,竟還是他熟悉之人的段子。 “這王相公與蘇學(xué)士雖政見不合,然皆為君子,既是君子,哪還有隔夜仇呢,這不,蘇學(xué)士途經(jīng)此地,便特意前來拜望賦閑于此的王相公?!?/br> “要說王相公與蘇學(xué)士之間還是有著不少共通點,譬如,兩人皆為重情重義之人。” 章惇喝著茶,眸子一瞬不瞬盯著說書人。 “......王公與蘇公對發(fā)妻用情孰深,卻是難說?!?/br> “蘇公自喪妻,雖復(fù)娶,然十年不相忘,作江城子悼之,王公無詩詞流世,而晚年遍載杏樹,終身不復(fù)娶?!?/br> 章惇不明所以地哂笑了聲,但覺吵耳,擱下錢信步出了茶肆。 牽著馬韁悠轉(zhuǎn)于街巷,道旁驀地傳來陣喧嘩。 “客人不喜歡不買便是,何要出手傷人!”卻是某個無賴正在賣瓜果的攤前糾纏耍橫,小娘子擋在摔倒的老人身前,氣憤而急切地叫道。 「別碰我叔父!」記憶倏地交疊,章惇駐步看著。 “這么爛的果子還敢拿出來賣,不是騙錢是甚么?” “旁人皆不覺得爛,獨你一人覺得爛,”小娘子毫不相讓,“你看不上眼自往別家買就是,我們又未收你的錢,何以獨在我家攤前鬧事!” “還有你橫,今兒個正好替天行道——” 潑皮揚手便欲揮下,驟然被擒住手臂?!肮馓旎眨圬?fù)弱女老人,還敢言替天行道,”章惇道,“你替的甚么天,又行的甚么道?” 狠狠一推,將對方推得幾個跌踉:“你——” “怎么,想報官還是想動手?”章惇面不改色。 潑皮臉上一陣青白,悻悻而走。 “多謝俠士仗義相救。”女子盈盈施禮。 章惇看了她眼,又看了眼她身后的果子,鮮亮潤澤,確是好果。 “俠士若不嫌棄,還請收下這些。”女子捧上數(shù)個楊桃。 章惇:“......” 他不愛吃楊桃,但他還是收下了女子好意,并且把錢付了。 章惇脾氣算不上好,甚于朝野中以脾氣壞著稱,舊黨說他強(qiáng)愎傲悍,某種程度上未冤枉他。 可偏就有人笑臉相迎。 原以為是個剛強(qiáng)不屈的女子,沒想相處下來卻極其柔軟溫善。 她笑著的時候比憤怒的時候多得多,反觀章惇,冷臉之時能與笑顏之時對半開就不錯了。 然他竟從未在她面前生過氣,連遭她拒絕時,他也絲毫不覺生氣。 得知她嫁與王安石,就更不生氣了。那個人是比他厲害,她的眼光很好。 ......但她死了。 她死了。 死在所有人之前,王安石之前,他之前,曾布之前,呂惠卿之前。 她看不到王安石死后無人吊唁的情景,否則她該會傷心的,她也看不到自己狼狽地被滿朝官員彈劾出京,甚至憂懼地自請罷官的模樣。 是的,他怕了。 他不但怕,他還恨。 恨一意孤行、廢盡新法的司馬光、高滔滔,恨道貌岸然、不辨是非、將新黨趕盡殺絕的群臣。蔡確被羅織了莫須有的罪名,貶至嶺南,死在任地上,王安石當(dāng)政時,沒有對一個舊黨人士干出這種事。 他還恨彈劾他的蘇轍,恨滿朝文武彈劾他時,不發(fā)一言,任由他遭受迫害的蘇軾。 烏臺詩案時,他曾奮力為蘇軾求情,如今換作他身處險境,蘇軾只給他寄來幾句輕飄飄的“安慰”: 歸安丘園,早歲共有此意,公獨先獲其漸,豈勝企羨。 ——歸隱山野,此為我們早年共同心愿,目今您先一步得償夙愿,真是不勝羨慕。 但恐世緣已深,未知果脫否爾? ——只恐你與塵世之緣太深,不知是否能夠就此解脫? 他當(dāng)然不得解脫,他豈可解脫。 章惇又想,倘使歐陽芾是他的妻子,好言好語地規(guī)勸他,要他放下仇恨,對他道,子厚莫生氣了。 他會不會就沒這么恨了。 他也許就沒這么恨了。 可她死了。 她死了,王安石也死了,新黨的蔡確死在了嶺南,新黨的呂惠卿被一貶再貶,也奄奄一息。 章惇是個記仇的人,若得機(jī)會他必報復(fù)。 所以數(shù)年后,新帝長大,開始親政,章惇一人獨相,在皇帝支持下將新法重新拾起,把舊黨的人也貶去了嶺南,讓他們嘗嘗同僚嘗過的滋味。 又請求掘司馬光、呂公著的墓,砍其棺材,追廢高太皇太后,可惜皇帝沒有答應(yī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