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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到了蔡州,歐陽修請求退歸的劄子仍舊接二連三地遞往中書,禮記曰,“七十不俟朝”,其致仕年紀(jì)未到,朝廷數(shù)加優(yōu)禮,曲意挽留,始終無法改其心意。 六月,趙頊終于下旨,準(zhǔn)許了歐陽修的致仕請求,薛氏寄信與遠(yuǎn)在汴京的歐陽芾陳說此事時,朝中正在因一幅寓意晦澀之畫而攪?yán)p爭擾。 “府界既淤田,又修差役,作保甲,人極疲勞?!辟Y政殿內(nèi),馮京作揖勸道。 “淤田于百姓有何患苦?”趙頊質(zhì)疑,“詢訪鄰近百姓,皆以免役為喜,雖出錢財,然再無勞役刑責(zé)之憂,人人皆自情愿?!?/br> 文彥博道:“祖.宗之法俱在,不須更張以失人心?!?/br> “更張法制,于士大夫誠多不悅,然于百姓有何不便?”趙頊道。 “陛下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蔽膹┎┝r辯道。 下了資政殿,趙頊往后宮而去,一路走得飛快。 “官家,官家?!?/br> 勾當(dāng)皇城司內(nèi)侍蘇利涉在身后追喚,趙頊停了步子:“何事?” 察出皇帝心情不佳,蘇利涉欠身緩道:“今日皇城司于京中聞得一事,還望官家知悉?!?/br> “甚么事?”趙頊思忖一瞬,料來應(yīng)與新法有關(guān)。 皇城司由皇帝近臣執(zhí)掌,除監(jiān)察官員外,亦收集街談巷議,以防民怨,蘇利涉為保守之人,凡認(rèn)為不重要之事皆摒棄不報,他說有事,應(yīng)為不小的事。 “大相國寺東面的石壁上今日被人發(fā)現(xiàn)作了幅畫,謠言或稱有映射朝廷之嫌?!碧K利涉道。 “大相國寺?”趙頊遲疑。相國寺乃皇家寺院,平常士庶往來頻繁,若有人于壁上題詩作畫,當(dāng)留連不少觀客,“那幅畫可有抄下來?” “是,已命人原樣抄下,”蘇利涉自袖間捧出白絹,“請官家過目。” 趙頊攤來一看,眸光自畫絹后逐漸沉下,驀地收了白絹,道:“此為何人所畫?” 馮京下了朝堂,但覺心中疲累不已,又隱隱生出挫敗之感,直至登上馬車亦未再開口言過一句。 歸家路上,途徑大相國寺,車簾外堆擠紛擾的人群令他不由探出頭去,視向寺院前那一片圍簇的百姓。 “發(fā)生何事?”他問自家馬夫。 “回郎君,似是壁上畫了幅畫,大家俱在觀望?!?/br> 馮京略一凝思,吩咐道:“過去看看?!?/br> 至近前,目光越過眾人,石壁上栩栩如生的圖樣映入眼簾:那是座府衙正門,屋檐與門前石柱皆寥寥數(shù)筆,卻極易辨識,最引人注目的當(dāng)為階下兩只活靈活現(xiàn)的禽獸,一只雞飛撲著翅膀高高躍起,一只搖尾吐舌的犬與之四目相對,將撲未撲,蠢蠢欲動。 “這畫......”馮京喃喃,略微細(xì)思后不由蹙眉。 “你說這作畫之人當(dāng)為何意?”士庶間傳來交頭接耳之聲。 “這還不懂,你看這又是雞又是犬,正所謂‘雞犬不寧’,”旁側(cè)一人指道,“雞犬于公家門前相斗,暗指的便是如今兩黨于朝廷爭斗,鬧得朝野雞犬不寧。” 后半句壓低了音,然已落入不少人耳中,周遭紛紛發(fā)出恍悟之聲。 “何止啊,你們仔細(xì)想想,”另一士子道,“雞為禽,犬為獸——這作畫之人是將朝中兩黨皆喻作禽獸了?!?/br> 馮京眉頭蹙得愈深。 “何人如此大膽?” “嗐,你問我,我問誰去?!?/br> “......” “這幅畫,”次日,未時,立于大相國寺石壁前的歐陽芾怔道,“......是我畫的?!?/br> “娘子可莫亂說,”葶兒慌張拉住她衣袖,又往身畔來往人群視去,確定無人聽見方才那句話,“這怎能是娘子畫的,這是、這是要掉腦袋的!” 歐陽芾身子驟然一顫,心臟發(fā)緊:“可,這確是我的畫。” 葶兒聽她此言,臉都白了。 “不,我的意思是,這原是我的畫,但不知被何人畫在了此處?!睔W陽芾迫使自己冷靜,向她解釋道。 大相國寺石壁上的畫惹來市井之民觀覽甚至傳抄,歐陽芾初次見到此畫時,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可如今畫里的含義,已與她最初作畫時遠(yuǎn)遠(yuǎn)不同了。 歐陽芾反應(yīng)過來,猛然對葶兒道:“我要去見官家?!?/br> 趙頊沒有見她。 三日后,大理寺稟奏,畫者身份不詳,約略為夜半所作,此時已難查清,然原畫出自何人已然探明。 大理寺關(guān)于案情陳稟的劄子以及某幅原畫壓在趙頊案前,留中不發(fā)。 然消息流竄速度迅疾難掩,幾乎一夜之間朝野盡知。 崇政殿內(nèi),一御史出班道:“陛下,近日京中風(fēng)聞大相國寺前有人作畫辱蔑朝廷,諷刺朝官,此案大理寺已查明,其畫為王相之妻歐陽氏所作,臣以為當(dāng)予以嚴(yán)懲,以儆效尤。” “歐陽氏驕橫跋扈,此前常出入宮禁,人言其行為放肆無忌,傲慢失禮,陛下若因歐陽氏曾為公主師而對其寬仁,此對朝廷、對陛下聲譽(yù)皆危害甚重,”范純?nèi)食霭嗟溃皻W陽氏輕慢朝廷,恃陛下圣寵而驕,有負(fù)陛下信賴,陛下宜當(dāng)詔令嚴(yán)懲,以示訓(xùn)戒,使朝官親眷往后莫敢恣言朝堂?!?/br> 趙頊望向殿階下最靠前的一處位置,那里今日罕見空著,卻是王安石的位置。 “陛下,歐陽氏此畫當(dāng)無輕慢朝廷之意,”馮京出班道,“此畫僅為兩只動物于道旁戲耍,恰在府衙門前,臣以為不當(dāng)以區(qū)區(qū)一幅畫引為罪責(zé)?!?/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