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是哪年生人？”歐陽芾問。

    “天圣十年?！眳位萸渎詭б苫蟮卮稹?/br>
    “那先生比我大了，我喊先生的字，是否有些不恭呀？”歐陽芾笑。

    “夫人即便再年輕，也與王先生同為惠卿之長，長幼有序，惠卿不敢造次?！?/br>
    歐陽芾歪首：“是嗎？”

    王安石抬袖端茶，道：“你不敢造次，她便要放肆了。”

    “這......”呂惠卿不明所以。

    “他污我清白，你莫理他。”歐陽芾道。

    呂惠卿訕訕，瞄了王安石一眼，見他不似有怒，便和氣笑了，道了聲“是”。

    呂惠卿于嘉祐二年安進士及第，與蘇軾兄弟、曾鞏屬同年，任真州推官期滿后回京，先拜謁過歐陽修，蒙歐陽修向朝廷舉薦，又來拜見王安石。

    歐陽修薦言說他，“才識明敏，文藝優(yōu)通，好古飭躬，可謂端雅之士”，歐陽芾聽他與王安石討論經(jīng)義，于古今人物信手拈來，見解自成一家，便也心知他非等閑之輩。

    晌午兩人仍未從廳中出來，歐陽芾于是留呂惠卿在家用午食，飯桌上二人繼續(xù)就方才的話題暢聊。

    “......惠卿愚見，商湯伐桀伊始，人皆指責(zé)湯不恤眾，然湯堅定必往，待天下已定，方曰‘栗栗危懼，若將隕于深淵’，可觀人心如此，通常欲有所為，則起初人皆反對，待功成事竟，眾人又居安而不思危。若湯避禍而懼眾人言，事未濟則先放棄，事已濟則喜而怠，則湯不足以為湯，更不可制眾人矣。”

    王安石頷首，道：“禍不足畏?！?/br>
    呂惠卿恭敬道：“我與先生所見略同?！?/br>
    王安禮在旁聽著，皺了皺眉，未言甚么，王文筠聽不懂他們談?wù)摰倪@些，亦不發(fā)言，歐陽芾聞后卻是一笑。

    呂惠卿覺察，便問：“夫人可是對惠卿之言有不同見解？”

    歐陽芾只是笑王安石找到了知己，然既被詢問，也不妨表態(tài)：“禍足不足畏我不清楚，但知天降責(zé)罰是假，《商書》言‘天道福善禍yin，降災(zāi)于夏，以彰厥罪’，自此教壞了后面歷朝歷代，皆以為天災(zāi)乃神祗示警，其實天災(zāi)就是天災(zāi)，遇到天災(zāi)只因這年運氣不好，國朝治理是否妥善，但看天災(zāi)過后如何撫安百姓，或看無天災(zāi)時如何統(tǒng)御天下，卻不應(yīng)由是否發(fā)生天災(zāi)來判治理得失，秦朝十五年而亡，非因旱澇災(zāi)害而亡，是因發(fā)生了天災(zāi)，而始皇不顧百姓生死，惹了人怨從而致使□□，但凡始皇如漢朝文景兩帝那般休養(yǎng)生息，認(rèn)真對待天災(zāi)，則災(zāi)亦無足畏懼。”

    她口吻自然流暢，似全然吐露的心聲，卻將呂惠卿聽得愣了。

    “夫人真知灼見，”但也忒地超然了，呂惠卿自問足夠理性，卻也不敢徹底將天災(zāi)與人主之間的關(guān)系否定，他暗將王安石看一眼，后者雖未開口，面色卻全無反駁意，應(yīng)是贊同她的觀點，于是呂惠卿笑道，“......思想氣魄，更勝男兒?！?/br>
    王安石喜歡與自己思想相合之人，所以他欣賞呂惠卿，歐陽芾看了出來。

    王安石喜歡與自己思想相合之人，所以他喜歡自己這位夫人，呂惠卿看了出來。

    兩個各懷心思的人彼此客套著：

    “吉甫往后有空，可常來家坐?！?/br>
    “夫人熱情，惠卿不敢不遵從夫人之命?！?/br>
    王安禮陡然將筷子一放，道：“我用罷了，你們慢用?！倍笈ゎ^踏出了屋門。

    覺出他情緒不對，呂惠卿躊躇欲言，王安石道：“不必理會他?！敝缓米髁T。

    歐陽芾瞧著，起身道：“你們先用，我去廚房將熱羹端來?！?/br>
    她信步出了屋子，卻未朝廚房方向去，而是追上王安禮的身影，在偏廳前兩人立住。

    王安禮回頭，壓著郁燥的情緒垂首喚了聲“嫂嫂”。

    “和甫為何悶悶不樂？”歐陽芾溫言詢問。

    王安禮道：“那位呂吉甫心思深沉，我不喜他?！?/br>
    歐陽芾笑了：“他哪里心思深沉了？”

    “他處處迎合兄長的喜好，撿兄長愛聽的話說，我以為那并非他真正的想法，君子當(dāng)言行如一，若不如一，則非君子，乃為小人?！?/br>
    “和甫?！睔W陽芾語調(diào)不由嚴(yán)肅幾分。

    “......抱歉，”王安禮自知失言，鈍鈍道，“嫂嫂莫告訴兄長?！?/br>
    “莫告訴他甚么？”

    “莫告訴他，我說呂先生是‘小人’。”王安禮聲低下去。

    “你也知不該如此說他？”

    “我只是關(guān)心兄長，”王安禮聲又高回來，兄弟倆一個倔樣，“兄長偶爾性子偏激，行事固執(zhí)，我不想他受這等人影響，愈發(fā)聽不進去他人勸誡。”

    “在和甫心中，你的兄長是這樣的人么？”

    王安禮啞然：“兄長......自然不是這樣的人，但我也只是......”

    “只是太過尊敬兄長，希望他更好，不僅待自己好，亦待旁人好，希望他受人喜愛，不想他受人批評，是不是？”

    “是?！蓖醢捕Y道。

    “我也是，”歐陽芾笑道，“況我聽了和甫的話，貌似應(yīng)該反省自己，我也常撿你兄長愛聽的話說，也言行不一?！?/br>
    “嫂嫂不同，”王安禮爭辯道，“嫂嫂是因愛兄長......”

    “所以，我將和甫的話聽進去了，”歐陽芾道，“放心罷，我會去同你兄長說的?！?/br>
    她再度朝王安禮笑了笑，示以安撫，王安禮心情漸平，對她言了句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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