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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嗎?”曾鞏聞言稍訝,見他果真不假思索,揮筆即書,不禁佩服嘆道,“介甫啊介甫,我看同輩人中,論文章才學怕是難有與你匹敵者。” “與當世人比文章,贏了有何可悅,輸了有何可惜,不若與古人比文章,”王安石道,“子固的文章有漢唐風范,不在我之下?!?/br> 他從不愛說假話逢迎別人,此刻自然也是實話,然曾鞏搖了搖頭,眼中流露悵意。 曾鞏擅作漢唐古文,此為他的優(yōu)勢,也為他的劣勢,因此類文章在科考中并不占優(yōu)。 “不提這些,我今日從老師家中出來,想著有日子沒見你了,便順道過來看看你,”曾鞏道,“另外,給你帶來一個消息?!?/br> 他言語頗神秘盎然,王安石卻頭也未抬,只握著筆抽暇回道:“什么消息?” “馮當世向老師家提親了?!痹栃Φ?。 王安石抬首,筆墨頓在紙上:“提親?” “是啊,”曾鞏撩袍坐直,端茶喝了一口,見他一眨不眨盯著自己,才不徐不疾道,“方才我正欲從老師家里離去,恰好碰上帶著草帖前來的媒人,你說巧不巧。” 王安石未答話,只聽曾鞏接下去道:“我不好久留,但見老師與師母雖意外,卻也滿目喜色,料也對這樁婚事十分滿意,沒準這會兒已在寫回帖了。” 墨跡在紙頁上暈開,洇出一塊深重顏色。 “介甫?” 王安石回神,低頭看了眼被濃墨暈毀的字跡,“無事,”他隨意將之皺起,棄在一邊,“你接著說?!?/br> “......雖阿念不在,瞧不見她的反應,但觀老師態(tài)度,這樁婚事應是八九不離十了,阿念也算找到一戶好人家,那馮當世......” 聲音渺遠,聽不進耳,間隙中王安石又低首,筆已很久未動,紙張上暈著比方才更大一團墨漬。他復將之抽起,丟棄在旁。 夜晚,王文筠起夜,瞧見院子對面王安石的屋中仍亮著燈,揉了揉眼,定睛細看——確實亮著燈。 她趨步至屋門外,想從窗邊聽見些什么動靜,卻什么也未聞見,只間或夾雜一兩道細微聲響,似紙張被人揉碎。她聽了一會兒,覺得身子冷便回屋去了。 第二日寅時剛過,關婆起來打掃屋子,覺察到王安石屋里似有朦朧燈光,敲了敲門,問:“郎君可醒著?” 須臾,王安石自內(nèi)將門打開。關婆見他眼帶血絲,驚詫不已:“郎君該不是一夜未睡?怎能恃著年輕這樣折騰自己身子......” “勞關婆費心,”王安石道,嗓音干啞,“屋內(nèi)地上的紙,煩請收拾后都燒了吧?!?/br> 他踏出門去,不再回頭,關婆進入屋內(nèi),放眼望去,又是心驚。滿地紙稿或揉皺成團,或徑直鋪開扔在地上,占滿了整間屋子,若不踩在紙上幾無立足之地。 她拾起腳邊一張,上面只書了半頁,雖看不懂字,但她依舊憑著多年侍奉王家的經(jīng)驗感到,這絕非字的主人平時寫出來的東西。 字跡凌亂不堪,連筆錯字交雜,竟不似草書,而似有人情緒激烈下用刀刻在紙頁上,最后竟只書了半頁便棄去。她又拾起一張,這張是揉皺成一團棄在地上的,仔細展開,上面卻只有一個字,以濃墨端楷揮就,力透紙背,她看不懂,便也未再多看。 后來清掃時,這樣書著同一個字的紙還有許多。 數(shù)日后,王安禮休沐歸家,關婆因惦念著家主是否遭遇難事,以致困擾至此,于是將偷藏起的兩頁紙拿給王安禮看。 王安禮看罷,愕然良久,道:“兄長只是在抄佛經(jīng),并無大事,不過......他素來教我們練字以平心靜氣,似他這般抄法,怎可能心靜......” 言至此,他苦笑了下,指著紙上唯一的楷字道:“這個字念‘芾’,取佳木豐茂意?!?/br> 而后他未再多言,但關婆亦明了,那應是一個人的名字。 卻說馮家送來草帖當日,如曾鞏所言,歐陽芾正巧不在家中,待她自外歸來,見薛氏一直抿不住笑地望她。歐陽芾奇怪道:“嬸嬸在笑什么?” 她瞧向坐在一旁的歐陽修,后者語含深意道:“讓你嬸嬸拿給你看?!?/br> 薛氏將她拉至椅中坐下,從桌上取了封紅帖遞給她,眼里滿滿俱是欣悅:“你瞧,這是什么?!?/br> 歐陽芾接過,仍摸不著頭腦:“紅色的?誰要成親了?”待她看清帖內(nèi)字樣,一時間默然。 “馮學士今日差媒人送來此帖,我與你叔父既覺突然,又著實覺得替你開心,”薛氏道,“媒人說,馮學士對我們二娘傾慕已久,只因不愿唐突佳人,才遲遲未上門提親......” 歐陽芾合上帖子,里面書著馮氏三代籍貫、姓名、田產(chǎn)與官職?!皨饗鸷褪甯复饝藛幔俊彼龁?。 薛氏道:“還未答復,但也表明了意思,我們知曉二娘心中對馮學士也——故而未拒,只想等你回來,聽你親口說出你的想法?!?/br> 歐陽芾將草帖又翻看一遍,其內(nèi)每句皆細細讀過,終究合上,還與薛氏道:“嬸嬸,這個帖子......可否退還回去?” 日落西山,燈燭次第放明,除勾欄瓦舍仍喧鬧不休外,其余街道及居民區(qū)已人跡漸疏,溫家畫樓前同樣人影稀疏,至夜幕降臨,只能隱隱聞見遠處瓦子和酒樓里的嘈雜聲,近處已是安靜一片。 溫儀踏上二樓,敲了敲門,聽見“請進”聲,便將門推開。歐陽芾抱膝縮在榻上,見到她,低喚了句:“四娘?!?/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