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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后他們悔不當初 第94節(jié)

    且陛下還愿意來看他,叫他臨走前,泡在了蜜糖里。

    其實他知道的,沒有友人敢對他落井下石,欺辱徐家女眷,有仇家的人想趁機了結(jié)他的性命,有兩個門仆想欺辱他,都被人攔下了,他住在很落魄的院子里,卻沒有缺過救命的藥材,半月前昏睡得迷迷糊糊,手腕被微暖的手指搭住,接著是內(nèi)勁,綿緩地慢慢透進他的血脈里,安撫五臟六腑的痛楚。

    那時有淡淡的馥香,他如何認不出是陛下,幾番掙扎著想醒來看看陛下,看看陛下是否安好,告訴陛下不要再為他耗費內(nèi)勁,卻沒有辦法醒來。

    是徐家叫陛下失望了,是他無用,沒有約束好家人。

    徐來幾乎落下淚來,眸光一動不動地看著榻前的女子,他這一輩子最珍貴的禮物,是在徐府得見她,此后每一次見她,都是最幸福最憧憬的時刻,臨走能再看見她,實在太好了,實在太好了。

    來生還要遇到陛下,如果有來生,他想,他會努力爭取到她身邊。

    少年油盡燈枯,容色衰敗,一雙眼卻依舊清澈,仿佛依舊是那個驕傲的少年,崔漾搭上他手腕,催動內(nèi)勁,泥牛入海后,輕將他扶起,掌心托著他后背,往他體內(nèi)輸送內(nèi)勁。

    徐來想搖頭,沒有力氣,又貪婪與她這樣親近,安靜地待著,努力記住這一刻。

    生命的流逝似東流的河,沒有回頭路,崔漾知道已無用,停了手,頓了頓,低聲道,“朕很抱歉……”

    那清越溫和的聲音帶著些許悵然,些許歉意,徐來浸潤在眼里的水漬凝結(jié)成滴,落下來,拼命搖頭,“陛下沒有對不起小來,沒有對不起徐家,小來很高興,很高興能遇見陛下,陛下——”

    崔漾輕撫他的后背,安穩(wěn)他的呼吸,“你可有什么心愿。”

    女眷并沒有謀反,陛下寬宥,并不會為難她們,姊妹姨娘祖母都還好,雖為庶民,在醫(yī)館服役,清苦,卻安平,已是最寬宥的對待,便是祖母,痛失三子,對陛下,也只有感恩的。

    他有心愿,他希望陛下可以容許把他葬在帝陵旁小小的一片地方,這樣來世,他可以更早更快地找到她,也或許在很遠很遠的將來,可以偷偷陪在身側(cè)。

    但他已不配。

    徐來輕搖了搖頭,“陛下可以……可以吻一下小來么?”

    清淡柔軟的唇,落在他額上,眉間,最終停在唇上,他想他是幸福的,而陛下這般溫柔的人,將來定也有心儀人相伴在側(cè),唯愿陛下幸福安康,長長久久,長命百歲。

    少年的手垂落,在她懷里絕了呼吸,崔漾擁著他,坐了一會兒,直至洛鐵衣的請令聲驚醒。

    “于中丞院外求見。”

    略頓了頓,又道,“陛下節(jié)哀?!?/br>
    崔漾將少年輕放到榻上,坐在榻邊看了一會兒,見于節(jié)進來叩拜,吩咐道,“擬旨,封徐來為純寧皇后,葬入帝陵。”

    于節(jié)待勸,崔漾抬手輕壓,于節(jié)知陛下心意已定,便不再爭執(zhí),他在上京城,旁觀崔、徐二人互斗,亦知徐家子的秉性,是個心性不錯的少年人,只是出生錯了地方。

    于節(jié)拜行,“陛下節(jié)哀。”

    他本是來勸陛下選后立后的事,現(xiàn)下知陛下心情不虞,便也不好說了。

    崔漾知道老部下在擔心什么。

    此事她亦思之良久。

    路漫漫其修遠,三綱五常,男子為天的思想根深蒂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叫女子與男子擁有同等的權(quán)益,是沒把一蹴而就的,稍一過猛,天下動蕩,江山傾覆。

    周家軍里,五人官封武將,三分分領(lǐng)右將軍,軍司馬,丞相府司直,兩人郎中丞,統(tǒng)領(lǐng)百人禁軍。

    幾人入朝聽政后遭遇的眼光和困境,叫她明白,想要在穩(wěn)定中尋得一些發(fā)展,光靠她一人短短數(shù)十年是不夠的,五人踏入金鑾殿,已叫天下不少人,盼著她這一代早早過去。

    不拘是朝官,里面甚至有尋常百姓。

    她一死,前功盡棄的可能極大,甚至于滿朝文武皆盼著下一代儲君是男子,還朝男子當政。

    所以下一代太子,必須是女孩。

    如此代代相傳,三代以后,大約女子可以與男子一般,做官,經(jīng)商,王權(quán)富貴,出入自由,讀書自由,婚嫁自由,有可以壯志雄心的機會。

    任重道遠,女子擁有子嗣,并不似男子一般輕松簡單,倘若孕育的是男孩,嫡子嫡長,除了殺子這一條路,無路可走。

    哪怕帝位下千萬枯骨,稚兒無辜,她只怕也難下這般殺手,是以在有確保只生女兒的辦法前,她不會孕育子嗣。

    若始終尋不出辦法,天下女子千千萬,也許將來,會有一個合格的女儲君出現(xiàn),亦或是從孤孩里挑選女孩悉心教養(yǎng),擇優(yōu)傳位,是否當真有血緣,反而不是最需要在意的東西。

    只天子位居于此,久不成婚,并不利天下安穩(wěn),自選后宴改制以后,每日皆有臣子宣室外覲見諫議。

    暫時是不能叫朝臣與天下人看出下一代儲君她意屬女孩的心思。

    崔漾略一思忖,便也應(yīng)下了,“選官先選,選完在剩下的人里挑選一些品德端正的人,理好名冊,呈上來朕再看罷?!?/br>
    于節(jié)見天子松了口,大喜過望,連連拜道,“陛下英明!”

    見陛下肯虛心納諫,于節(jié)又歡喜激動了不少,連著追封徐來為后的圣令,純寧皇后的喪葬禮,立時去安排了。

    徐家女眷出來拜見謝恩,崔漾叫她們起來,“想繼續(xù)在醫(yī)館的便在醫(yī)館學(xué)習幫工,不想的,也可領(lǐng)了赦令,自去罷?!?/br>
    眾人叩謝圣恩。

    月色照著雨后的青石路,崔漾行走在巷子里,緩緩踱步。

    遠遠見一人緩步過來,月錦儒袍,長身玉立,銀緞官靴踏著夜雨,面如冠玉,清潤如朗月入懷。

    只腰間懸掛著玉珠算盤,損毀了些書生氣。

    秋修然收了傘,眉眼含笑,“今日草民生辰,府中擺下清席,陛下可否賞恩,陪草民一敘?!?/br>
    她與秋修然相識時,起于微末,利益捆綁,運作糧食,土地,馬匹,商貿(mào),打探消息,她走上了帝位,秋記遍布十三州,富庶天下。

    此次歸京后,秋修然交出了千機樓,以及秋家名下數(shù)百傾的土地。

    天下歸一,一半軍士解甲歸田,武器收回武庫,去掉千機樓這一個斥候驛傳點,是一個道理。

    秋修然是精明的,有度的,沒有一個上位者會不喜歡這樣的臣子,或是屬下。

    崔漾答應(yīng)了,只是問,“秋茗呢?!?/br>
    秋修然心頭一跳,面不變色,“放了他沐休,有陛下在,無人能傷草民。”

    秋茗是秋修然的隨從,說是隨從,實則是個武功不亞于洛青衣的武功高手,原先在江湖中也頗有名氣,歸在秋修然身邊護衛(wèi)他的安全,至少這幾年,無人再敢搶秋修然掛著的金算盤了。

    秋修然是個精明的商人,格外惜命,自上次茶樓被襲后,少有一個人出街的時候。

    對他的說辭,崔漾未置可否,隨他一路到了秋宅。

    秋家的宅子與秋修然本人格外不同,秋修然著裝花哨,內(nèi)里精明,宅子外頭簡樸,里面卻別有洞天。

    若是想讀書賞景,進了二門后可往右邊,有秋冬二十四園景,極盡風雅,若是想數(shù)錢,往左邊,富麗堂皇,盡顯天下第一富豪的氣派。

    左右兩方天地,有一栽栽滿珍珠藤花的回廊彎曲通連,清宴擺在了左園,崔漾來也來了,先閑逛了一番圓景,見時辰快到了,朝秋修然道,“生辰禮過后朕派人送來,今日先暫別了。”

    秋修然手里折扇微頓,“是要聽枯榮大師講經(jīng)說道么?”

    天子將那‘蓬萊仙人’接入宮中后,每日雷打不動,與道人獨處一個時辰,從未間斷,這件事天子沒有瞞,朝內(nèi)朝外都知曉,他這般說,并不算忌諱。

    自來道人哄騙君主的手段,無非兩樣,一樣為長生不老術(shù),一樣是窺探天意,與神靈溝通,飛升成仙。

    這對每一個站在頂端的天子來說,也許是一種無法抗拒的誘惑。

    帝王已征服了這片土地,年長日久,甚至能徹底征服四海國家,富有野心和抱負的君王,不免會追求更高的境界,更高的階層,野心永不止步。

    走上一重天,還有二重天,直至最后一絲生命熬干凈,否則永無止境,永不停歇。

    但天下哪里來的長生不老,又哪里來的蓬萊仙人,都是騙人的把戲,過往的圣君暴君們,難道不知道自己被騙了么?只不過明知被騙,也不愿意放棄那一絲希望罷了。

    群臣勸誡百日,不見君王回心轉(zhuǎn)意,憂急重病的老臣也不少。

    實是因為毀在道人手里的圣明君主多不勝數(shù),天子因此清心寡欲,甚至無心孕育子嗣。

    秋修然溫聲道,“今日草民生辰,斗膽請陛下多留一夜,有清酒美食,若擔心耽誤了仙緣,陛下可派人將枯榮大師接至秋府,待大師傳道結(jié)束,再清坐不遲,家中還有許多景致陛下未曾看過。”

    崔漾笑了笑,并未多說,答應(yīng)了,與暗衛(wèi)傳了令,隨秋修然去了秋家的消金窟。

    庭院廣闊,月明星稀,中央圈了一眼泉水,廊下走馬燈悉數(shù)點起,夜幕下層層次第,高低錯落有致,仿佛夜幕里冉冉升起的孔明燈,奢靡夢幻。

    四面開闊的庭廊,各方景致皆有不同,堂上起來了幾人,過來見禮。

    “臣沈恪見過陛下安?!?/br>
    “臣王錚見過陛下安。”

    “臣司馬庚見過陛下安?!?/br>
    第92章 、人也走不到京城

    謁者到離仙宮傳詔, “仙師,請罷?!?/br>
    榮枯也知道天下人恨著他呢,接了旨意, 心中十分忐忑,“當真要出宮么?”

    其實也并非每日都需要與天意溝通, 但前諾已經(jīng)許下,這時也不好反口-------除了這守備森嚴的皇宮,去哪里他都不安全。

    便是在這宮中, 如果沒有天子庇佑,也不甚安全, 至少有三人,若非忌憚天威, 早就把他卸成八塊了——那三人看他的眼神,好比他立刻就會把女帝害死似的。

    踏出這宮中,有的一根筋的臣子會不顧一切殺死他,一旦他死了,仙身的謠言不攻自破,漫說天子會不會處死這些臣子給他報仇,便是會處死, 也有大把的臣子, 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換取他的性命。

    御史大夫刁同甫,尚書令楊明軒,鴻臚寺正卿陸子明, 御史中丞于節(jié), 大農(nóng)令宴和光。

    每一個臣子看見他, 表面上都恭恭敬敬, 笑稱仙師, 實則心里都想將他腦袋擰下來蹴鞠踢。

    自從覲見了皇帝,他已經(jīng)不敢出宮了。

    一來畏懼臣子。

    二來畏懼天子。

    外頭傳言是他在朝天子傳道講經(jīng),實則天子給他描繪出的,已是另外一個他完全不曾觸及的世界和時空。

    天道,天道,他只是一個時靈時不靈渾渾噩噩、甚至每夜都偷練男女相經(jīng)的道人,而天子,能造出這樣看似普通,卻叫尋常人可逆天改命的秘籍,豈非已經(jīng)勘破了天道,勘破了天地的限制。

    博覽群書,過目不忘,與之交談,他表面仙風道骨,其實無時無刻都只是在加深恐懼。

    聽聞天子曾在文武試上博得頭籌,但也許,這一班文武大臣,從未有人坐下來,與天子探學(xué)論道,其所知之博大精深,其所學(xué)之精之透,所見所歷,皆掩藏在那漫不經(jīng)心的言行下,如斯之強大,如斯之舉重若輕。

    初初見時,他尚敢侃侃而談,到如今,如履薄冰,不敢輕言。

    仙人在宮中兩月余,申興日日見,并不覺得異常,倒是郭鵬,去越地收繳銷毀毒藥,帶了六千受毒藥侵害的百姓回京郊大營關(guān)押戒藥,昨日才回來,今日當值,一見這仙人,大吃一驚,“仙人怎么瘦了這么多,宮中膳食不妥么?”

    初初見時,是個白胖灑脫的道人。

    申興聽郭鵬這樣問,也頗為疑惑,“仙人可是不喜歡宮里的食物?!?/br>
    榮枯心里自閉,面上也只得整理衣衫起身,“宮中食物很好,得陛下寬待,吾等這便出宮去罷?!?/br>
    申興應(yīng)是,細看他的模樣,“修道一事辛苦,先生當注意不要太勞累才是。”

    倒不是有多關(guān)心這道人,只是掛心這道人倘若吃睡上鬧出什么幺蛾子,陛下效仿他,做什么辟谷修仙,壞了龍體。

    宮中多少人期盼小太子,再不濟,小太女也成,給這妖道害的,連個盼頭也沒有,若非顧忌陛下,多少人都想叫這道人去軋一軋糞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