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后他們悔不當初 第76節(jié)
力竭昏睡前,崔漾吃了六粒丹藥,醒來時已是傍晚,守著司馬慈的尸首坐了一會兒,勉強提了提神,起身,循著炊煙的方向,尋到一戶獵人,一掌擊在胡桌上,將那胡桌打得四分五裂,叫一對夫婦摟著小兒哭喊求饒,拔了頭上簪發(fā)的羊脂玉簪,擱到獵人面前,“找個依山傍水的地方,把他埋了,不立碑,不堆冢,填平便是,此事若辦不好,叫你形同此桌,三日后我會回來再看?!?/br> 血水流在地上,那青灰的衣衫已被鮮血染紅,干涸的,新鮮的,眼角亦有血漬流出,聲音嘶啞,仿佛從血池里走出來的修羅,獵戶抖得厲害,連連磕頭應承,“小的一定辦好,一定葬好這位公子。” 婦人亦哭喊,獵戶拼命護著身后的小孩,企圖將小孩藏到她看不見的地方,崔漾胸膛里氣血翻涌,頭暈目眩,眼前已時而模糊時而清楚了,知曉這一路已是力竭,支撐不了多久,傷口需得立刻上藥治傷,便也不耽擱,趁夜往王城飛掠去。 下山的路上碰上了洛拾遺,崔漾并未立刻現身,見其憂急之色不似作假,兩夜以來頭一次有了些精神,自灌木叢后走出來,摘了頭上的斗笠,溫聲問,“十一,情況如何了?!?/br> 洛拾遺狂喜,回身時,已瞧見那黑色風袍下染血的衣衫,一時赤紅了眼,奔過去,“主上,為何不發(fā)煙信——” 便是再著急,崔漾也清楚,當局勢不明,或者她稍處于弱勢時,多得是更愿意將秤的另一端傾斜向男子的男子,她可以相信洛拾遺幾人,但無法確定其他人,她不會在手無縛雞之力,甚至一個普通小孩,就能擒拿住她的時候出現。 情況不明貿然出現,等待她的,也許不是救援,而是死路一條,便如當年,她去找沈恪求救一般。 那身上又個冒血的血窟窿,因失血,面容無色,唇瓣干裂,洛拾遺扶著人往半山腰的一戶小屋走,掃了掃房里的木板,鋪上自己的外袍,“主上先歇息,屬下尋水來?!?/br> 崔漾躺在木板上,意識昏沉,卻并未睡去,聽得洛拾遺回來,問軍中的情況,“徐令是何反應?!?/br> 洛拾遺遞過止血療傷的藥丸,切成小丸,擱到陶碗里,回稟道,“主上一進越國王宮,里頭就燒起熊熊大火,主上遇害駕崩的消息已傳遍整個陵林城,叛賊司馬慈勾結南國謀害女帝,已在親信的護衛(wèi)下逃往南國,梁煥、方同帥軍二十萬,連夜起程,滅南國,為主上復仇?!?/br> “大軍快馬輕騎,已走了一夜,盛將軍留在陵林城,協(xié)助安定侯處理越地軍務,徐將軍從旁協(xié)助,一半麒麟軍已開拔回京,守衛(wèi)京城?!?/br> 即便是回朝,想必也是盛驁一半,徐令一半。 徐令未必倒戈,但先前已有冊立徐來為后的消息,她并未否認,保不齊徐令起爭位之心,畢竟原來選后宴的旨意在,若無嗣,司馬氏絕,自是由皇后繼承大統(tǒng)。 如此徐令與盛驁相互牽制,兵力相當,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崔漾傷重,五感缺失,雖已嘗不出藥丸是否有毒,卻還是似往常一般,小粒吃著,吃一會兒停一會兒,身體沒有任何不適,便也放下心來,就著他的手喝了半碗水。 她已兩日未吃過東西,卻也一點不覺得累,身體雖是重傷,卻像是一個機關,永遠不會倒下,只要清醒著,腦子里都在盤算各方勢力,目的,手段,人。 崔呈是辛則身后的黃雀,謝蘊,則是崔呈身后的黃雀,想必他手里已經掌握了崔呈叛亂的證據,時機一到,他揮師北上,剿滅亂臣賊子,師出有名。 眼下按兵不動,只怕是因為她下了冊立徐來為后的旨意,徐令可以支持任何一方,也可以自立,倘若自立,謝蘊一動,崔呈必定與徐令聯手,謝蘊沒有勝算。 謝家過江之時,雖有些勢力,算得上世家,卻不是什么強權的,與諸侯王相比,有如過江之鯉,悉心經營十余年,想來不會輕易冒險,現下麒麟軍攻打南國,看成果罷。 巾帕是從衣衫上撕下來的,洛拾遺一點點給她擦著面上,脖頸上的血跡,聲音低沉,幾乎秉著氣息,“皇權富貴,勾心斗角,主上可曾想過,幽居山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是很好么?” 崔漾失笑,那巾帕落在唇角,叫她知曉她實則沒有笑,崔漾偏頭看他,“我不想,只人各有志,你若想,你可以離開,你跟在我身邊十年,功勞苦勞皆有,離開暗閣,亦不必受凌刑廢除武學根基的苦?!?/br> 別說她不想,便是想,也不會是現在這樣,以喪家之犬的姿態(tài),離開這張龍椅。 一時落魄,不代表她此后半生不得翻身,她愛權勢,愛這張龍椅,愛這些權勢帶來的奢靡,住最好的王宮,用最好的用具,這便是她畢生所求。 洛拾遺垂眸,換了新的巾帕。 崔漾看了眼身側正細細給她擦著手指的男子,吩咐道,“想辦法單傳信令給洛鐵衣幾人,叫他們過來。” 洛拾遺應了聲是,出去一會兒,回來時帶了干凈透氣的麻紗,凝血生肌的外傷藥,以及衣衫用具。 崔漾又吃了一次內傷藥,外傷傷口一動便容易崩裂,最大的創(chuàng)口在后背前胸的位置,雖男女有別,卻事急從權,上完藥崔漾水里撈出來的一般,被汗水濕透,本是打算自己穿衣,想起來時難以動彈,略一回想,倒是氣笑了,心里已起了將其一掌打死,打得他腦漿崩裂,頭蓋骨碎裂的戾氣,卻勢不如人,只得暫時忍耐,暗自催動內勁,消減毒素,蓄積力量。 許多人都惦記著廢掉她的武功,她只是沒想到,這其中還有洛拾遺一個。 看樣子他大概是不會傳信給洛鐵衣幾人。 到夜幕降臨,崔漾才靜聲問,“我也許有對不起司馬慈的地方,也許有對不起崔呈的地方,但是我有什么地方對不起你么?十一?!?/br> 藥不在藥丸里,也不在藥末上,而在麻紗上,一點點往傷口里透,雖是見效慢,但不容易被她察覺。 除了能毀其根基的藥物,他在里面加了能叫人昏睡的藥物,但不知為何,她一直沒有昏睡,似乎這樣的藥物在她這里已起不了作用了,涼風一吹,后背皆是濕汗,但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錯過這一次,一輩子再不會有,不能像現在這樣,其它什么人都沒有,山里只有她和他,屋里只有她和他,他給她上藥,擦洗,換藥,洗衣服,洗澡,擦頭發(fā),像夫君一樣照顧她,粥熬得細軟,一口一口喂給她吃。 兩人雙宿雙飛,不再會有司馬庚,沈平,徐來那些男子,只有他和她。 洛拾遺探手,握住她垂在榻側的手,嘗試著開口,喚那個他已在心底喚了無數遍的稱呼,“阿漾……” “阿漾,我們一起走,離開這里,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隱居下來,遠離這些是是非非,做我一個人的陛下?!?/br> 不是想要她的性命,而是像蕭寒一樣,看上了她這張臉,這個身體,所以要廢了她的武功,崔漾掌中蓄積內勁,拍向他天靈蓋。 洛拾遺避讓,一時絕望,“只是壓制你的武功,并不會真的傷害你的身體,你——” “崔呈正在搜捕你,沒有我的幫助,阿漾,你逃不掉,我并不是想傷害你,我心悅你,自十年前,被你救下時起,阿漾——” 崔漾又擊一掌,拍在他胸口,這一掌用了十成十的力,叫他撞在木墻上,滾落地上時,受了重傷,意識昏沉。 崔漾收著眼底的殺意,“念你過去的功勞,留你一條性命,從此莫要再叫我見到——” 崔漾話說完,轉身便走,出了木屋,行至遠處,腳步越來越快,繞過溪水時,終是支撐不住,靠著樹干,知曉鮮血會引來獵狗搜尋,硬生生將冒出喉嚨的鮮血咽回去。 山下火把通明,狗吠聲此起彼伏,崔漾喘了口氣,扶著樹繞到山脈東側,一樣有火把往山腳聚攏,只怕西、南兩側也是一樣,將洛拾遺擊殺至重傷,已耗盡她最后一絲內勁,以她現在的狀況,便是有提力的藥丸,吃了也不起作用了,實則洛拾遺根本也不必給她下這樣的藥,崔呈那一劍,傷及經脈,才會血流不止,傷情已不可逆,今日便是不死在這里,日后再強行練武,也只得用壽命來換。 逃不掉了。 一部分人以為她死在了大火中,這般大張旗鼓尋至獵山,又不敢聲張的,只有希望她死透的。 崔漾在這座山上避禍,雖無力探查清楚,但大概地形是知曉的,聽狗吠聲越來越近,便扶著樹一路往上走,捂著的傷口崩裂開,鮮血如注,不過一里路,叫她似在油鍋里煎炸過一番,漸漸聽見江水聲,方才松口氣。 長江水自西流向東,越是上游越是湍急,江潮洶涌,絕壁深淵,崔漾在崖壁側的山石上坐下來,運功調息,夜月高懸,恍似回到了十四年前的曲江邊。 念及這半生,除了已離她遠去的王錚,竟無一人可念,可想,只剩下了大貓,大貓,大貓…… 若非她將它帶出山林,也未必會死于非命。 嘴角沾染了些咸濕,崔漾手指叩在唇邊,勉力打了聲呼嘯,山林間群鳥早已被狗吠驚得胡亂盤飛,她自知這一聲呼嘯,已招不來大貓,全當道別。 一著棋差,滿盤皆輸。 腳步聲,喘氣聲,刀兵劃過樹枝的吱呀聲越來越近,當前一人身著鎧甲,手里牽著搜救用的狼犬,狼犬口里銜著的是她送給父兄的心經絹帛,藥瓶,大約派出去搜查的狗太多,連她的衣衫都不夠用了。 崔漾試圖從那英俊的眉眼中看出一點掙扎不舍,數百弓箭手,箭矢對準了她一人,崔漾開口問了一句,“四兄呢,他也要對我趕盡殺絕么?” 話出口,不由便屏住了呼吸。 崔灈自是看見了狼犬口里的絹帛,往后拉了拉繩索,眸底都是狠色,“他為長,我為次,你說呢?!?/br> 語罷,不再多言,暴喝了一聲放箭,“放箭!” 這情形何其相似,崔漾終是落下淚來,“阿兄,暗衛(wèi)自江淮將你們接回來那日,你和四兄說,想到曲江尋我,阿兄……” 女帝親信半數被關押,最遲明日,必有異動,事已至此,是決計不能叫她活著回去的,崔灈厲聲道,“放箭!” 崔漾朗笑出聲,往后一步,折身投入江中,“我洛麒麟,生于曲江水,萬丈懸崖比這金沙江還要湍急三分,曲江要不了我的命,金沙江亦如是,兄長,我必定活著回來,取你三人性命,你且記住,自今日起,便是坐上皇位,亦終日寢室皆難安?!?/br> 那笑聲清越爽朗,消失于絕壁之下,混著江水濤浪,回響山澗,于耳邊縈繞而去,萬箭齊發(fā),卻沒有一絲回響,崔灈奔至崖邊,往下看去,只覺崖深不見底,便想起剛到上京城時,他曾去過曲江,那時只覺江水森寒,小九泡在江里,不知受了多少苦楚,爬上岸,回了上京城,潛入王家,一心只為崔家報仇。 那時他便想著,要一輩子敬重她,愛護她。 短短不到一年,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開始變了。 也許是拘于京中,行事不得僭越。 也許是住在皇宮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之前,還有一個一人,這江山,依舊姓司馬。 現在他親手將她逼至江邊,投身江中。 崔灈一陣暈眩,被參將扶住,擺擺手吩咐,“另外找人接著搜,死要見尸?!?/br> 勿論如何,開弓沒有回頭箭,只有一條路走到黑,她是無論如何不能再活著的。 士兵面面相覷,參將勸道,“這么高,又受了那般重傷,還能活么?將軍不知,這金沙江水南灣,出了名的湍急險灘,連鳥都不敢從這里飛過,更勿論叛賊受了這般重傷,屬下看她不過強撐著嚇唬將軍罷了?!?/br> “眼下要緊的是,立刻回軍營,穩(wěn)固局勢,趁著文臣武將反應過來前,敲定事實,事一旦成定局,司馬氏絕,大業(yè)可成?!?/br> 崔灈盯著萬丈深淵,眸光漆黑,“軍中的事自有父親在,司馬望舒送給父親的心經,只要精心修煉,到一定境界,可自行愈合傷口,且她精通醫(yī)術,一日沒有尋到她的尸首,便一日不能掉以輕心,麒麟軍都是她的親信,若她死了,梁煥等人有可能效忠我父兄,倘若活著,便沒有能統(tǒng)領麒麟軍的一日?!?/br> 語罷,朝參軍示意,參軍點頭,招呼士兵們先吃東西喝水,“rou餅,都來領,吃飽了好下山接著搜,今夜要忙一夜呢?!?/br> 士兵們奔波一日,早已是又餓又渴,聞言立刻哄擁上前,領了餅子狼吞虎咽,吃完不過半刻鐘,便悉數抽搐倒地,吐血氣絕了。 有一兩個漏網之魚,參軍上前,匕首割喉了事,清點完名錄,確保上了這座山的,都死在了這里,這才下山去。 第80章 、方才是眾望所歸 熊熊烈火燒透整個越國王宮, 祖宗祠外圍樓丈寬的墻壁燒得干裂,里面的竹筋脆斷焦化,圍樓坍塌, 禁軍領著士兵挖掘兩日,從祖宗祠抬出數百具尸體。 尸體已悉數被燒干皮/rou, 大多有腰牌證明身份是禁軍,從祖宗祠過道里尋到一具女尸,天子璽印, 紫金玉冠做不了假,再經禁軍首領元呺、博文侯等人辨認, 確定這具女尸就是女帝陛下。 武將士兵自不必說,于節(jié)、姜奉、薛回等人在火場待了兩天兩夜, 十余名文官滅火時受了重傷,聽聞女帝罹難的消息,跪在濃煙滾滾的廢墟外,悲戚痛哭。 經越國一戰(zhàn),麒麟軍自上而下,無論是舊部,還是收歸的舊魏、舊宋、蕭國降軍, 如今都已信服女帝, 忽聞女帝受南國、越國jian細所害,葬身火海,無不悲憤, 只愿拿起刀兵, 滅越國殘軍、踏平南國, 為女帝復仇。 安定侯拖著重傷的病體, 在火海中搜尋兩日, 尋到女帝的尸身,也不愿意相信,連續(xù)六日都守在越國王宮外。 年過五十的的老人脫形得沒了人樣,柳宗只冷眼看著,他是天子近臣,自當年十六歲的少女尋到醬菜園,請他這個不聞一名的賬房先生做謀士起,如今已過去十二年,期間多少瀕臨死地的絕境,女帝也安平過來了。 主上既入祖宗祠,必有十足的把握,圍樓幾乎將祖宗祠與越國王宮隔成兩座城池,想要大火燒便整個越王宮,叫火起也無人能進去營救,不是簡單的失火能辦到的。 雖無證據,但他對女帝的死因,心中存疑。 實則崔呈此人,十四年前,便是醉心權術野心勃勃,手掌兵權的權臣,如今女帝一死,身后無嗣,崔呈繼位,似乎名正言順。 女帝龍體還未接回,幾位老臣負責布置靈堂,文武大臣進進出出,無不哀戚嘆息。 崔家父子親自布置靈堂,形銷骨立。 姜奉準備妥當,出了軍營,前去迎接龍架,眼底都是血絲,“英才早逝,時不與待,天不與待,我姜奉愿用半生壽命,換英明圣主,老天啊——” 薛回一身麻衣白服,收回落在遠處崔家父子身上的視線。 自女帝登基初年,百官罷朝時,薛回被提為太常寺正卿,從前無人在意這一條躍了龍門的鯉魚,現在同朝為官,誰見了也要稱呼一聲薛大人,除了辦事的能力,還靠的他一顆玲瓏心腸,一副四面逢源的脾性,姜奉見其沉默不語,問道,“薛大人難道以為姜某是在說奉承話么?” 薛回搖頭,“只是深以為以陛下的脾性,凡事不動則已,一動必有萬全之策?!?/br> 姜奉順著他的視線,看向靈堂里的崔家父子,聽出了他話中的未盡之意,當即反駁,“安定侯待陛下之愛重,如今又九死一生,身負重傷,薛太常多慮了……畢竟是陛下拼死救出來的,又是陛下的父兄,往后我們盡心輔佐便是?!?/br> 薛回想了片刻,亦覺姜奉言之有理,苦笑拱手,“是薛某疑神疑鬼,還是請了老中丞來,商議陛下葬寢之事,好叫陛下英靈早日得到安歇。” 沈熔重傷昏迷,還未睜眼,先聽見了外頭軍號吹奏的哀樂,又聽得外頭不少士兵在說女帝遇害,駕崩了。 駕崩就是死了的意思。 沈熔大聲叫了門外的士兵進來,每一個士兵的腦袋和手臂上都綁著白布條,有大喪的時候才會這樣。 沈熔太陽xue突突地跳,不顧士兵的勸阻,掙扎著坐起來,搖搖晃晃下地,不顧冒血的傷口,跑出去看,是夏日,但滿目皆是白,白得刺眼。 沈熔揪住士兵,連聲質問,“這個女帝肯定不是阿九。肯定不是阿九吧!” “這世上還有另外一位女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