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后他們悔不當初 第52節(jié)
“謝蘊……自始至終都是站在陛下這邊的,當年崔家滅門,他為崔家奔走,與罪臣爭辯,與廢帝爭辯,最后忿而帶著謝家南下渡江,自此再未踏入過上京城?!?/br> 謝蘊身為謝家嫡子,性情頗為乖戾,與幼時的陛下多有沖突,遇上他二人,必定對陛下冷嘲熱諷。 謝蘊嘲諷安定侯多行不義,將來必自食其果,陛下用鞭子抽了謝蘊,當場便叫謝蘊手背冒出血痕,兩人鬧得兇時,崔、謝兩家年節(jié)宴客皆不來往。 此時再回想,心下不免澀然,謝蘊與陛下不和,華庭之變以后,卻只有這一人,上書與王行抗衡,沖進沈家與他說,崔九雖然恣行無忌,狂妄好色,但絕不會做傷天害理之事。 “蕭寒曾以陛下未亡人自居,謝蘊去信,斥責蕭寒無禮無度,蕭家子弟南下求學,也被北麓書院拒之門外?!?/br> 崔漾聽得些微怔忪,她回上京城后很少打聽與朝政無關的,但當初遇到杜冰瑩時,楊明軒確實說過,上京城唯有兩人曾為她與人爭辯,一個是杜冰瑩,一個便是謝蘊。 當時她并未放在心上,因為幼時若說什么人是她無憂無慮的生活里的一點不高興,便是謝蘊了。 比她大一歲,成日說父兄的壞話,她不理會后,謝蘊竟爬上崔府的院墻,對父親大喊,說他崔呈若是再執(zhí)迷不悟,要做那挾天子令諸侯的太上皇,有一日必定要害得這崔家的花瓶砸在地上,裂成碎片。 黃口小兒滿口胡言,被六兄打了一頓趕回謝府,如今再回想,也許那時的謝蘊,已經(jīng)看到了崔家鼎盛風華下涌動的暗流和隱患。 如今時過境遷,只記得一張戾氣深重的俊面,陰云密布,似乎永遠都是陰沉的。 崔漾讓沈恪給司馬庚喂藥,到司馬庚轉醒,便問道,“除了父親、四兄、七兄、八兄、你還救下其他人么?三兄和五兄也是衣冠冢,這么多年,我并沒有尋到尸體?!?/br> 司馬庚緩緩搖頭,眸光落在她蒼白的面容上,微微一滯,“你受傷了么?是誰傷的你。” 崔漾十分失望,自洛陽回上京城這一路,還留著他性命,一是父兄還活著這件事實在夢幻,忙著政務還好,一有空隙,便坐立不安,希望,卻又擔心是更大的失望,二來未嘗沒有抱著其他崔府的人也還活著的奢望。 但如今有父兄三人,已是萬幸,崔漾探手碰了碰他的臉。 司馬庚意識到了什么,已看見了她袖中帶著寒光的匕首,胸膛些微起伏,開口道,“便是殺了崔呈,我也救了他三人一命,讓他們多活了十二年,這一筆恩情,陛下尚未還給我,難道崔家父子三人的性命,還不足夠換來我的性命么?” 崔漾怒極反笑,掌中匕首折轉,往他面容上扎去,刀尖卻被他抬手握住。 她內(nèi)勁悉數(shù)灌到匕首上,往下一滑血流如注,崔漾眸光似寒潭,“如果不是你,父兄遲早一日會來尋我,我可以用更好的辦法,叫他們免于紛爭,不必在金鑾殿上毀了容貌,男子漢大丈夫,這兩刀,你必不會還要逃賴罷?!?/br> 那一雙鳳眸看著他,不帶絲毫溫度,司馬庚牢牢握住匕首,不管鮮血匯聚成股,聲音暗啞,“你,你殺了我罷,我不求活了?!?/br> 那眸中帶上了痛楚,似乎一時心如死灰,崔漾笑了笑,眸中卻沒有絲毫笑意,匕首傾注了內(nèi)勁,扎去他右肩,鮮血噴濺。 差一點,如果不是暗衛(wèi)趕得及時,差一點,本可以活著的父兄便死了。 差了那么一點,她就會再度失去僅有的親人。 崔漾拔出匕首,往他胸口扎,鮮血噴濺。 “漾漾!” 崔冕疾步過來,他本身便有武藝,情急之下兩枚石子磕飛匕首,快步上前,將meimei從地上扶起來,見她滿臉血污,用袖子給她擦,十分心痛,這個meimei性情雖倨傲,不愛理人,實則是投之以桃,報之以瓊漿的性子,漫說是殺人,便是傷人,也只傷過謝蘊一回。 崔漾陡然被兄長看到這一幕,略有些不自在,自己站穩(wěn),問道,“兄長怎么來了?!?/br> 崔灈快步上前,給躺在地上的人止血,見胸口的傷下去半寸,并未傷及肺腑,略松了口氣,朝兄長點點頭。 崔冕眉心糾結,看向半死不活的人,畢竟是救了他父子三人。 且在他們出現(xiàn)以前,meimei沒有殺他,心里對他定然是有一點喜歡的,至少喜歡那張臉,司馬庚的樣貌比所有司馬氏子弟都俊美,又有一個冠絕天下的皇貴妃母親,meimei幼時便常常望著他發(fā)呆,有時一看就是一下午,說宮里的小傻子是梅仙變的,可漂亮了。 崔冕呵了一聲,“你還不說你錯了,陛下馬上就要御駕親征,你現(xiàn)在不說,也不知陛下回來,你還活著不活著了?!?/br> 司馬庚眸光只落在那一人身上,意識昏沉,聽聞御駕親征幾字,猜到定是邊疆出了事,非蕭寒莫屬,便勉力撐著身體坐起來,“邊關動蕩,陛下御駕親征,稅改的事想推行下去,實則很難,罪臣熟悉州務,罪臣來改。” 崔漾并不意外他能猜到軍務形勢,只是些許詫異,又不是很意外,改課稅,得罪的是勛貴,而勛貴這塊難啃的骨頭,恰恰是最支持司馬庚的,現(xiàn)在他自己提出要該課稅,等于是自己出手將勛貴推到了他的對立面。 但卻是一件于百姓有利于大成有利的事,司馬庚愿意做,并沒有什么好意外的。 司馬庚并不覺得可惜,改課稅,得罪的是士族勛貴,但這是利于天下百姓的良策,他對各州郡繁雜的勢力,錯綜復雜的官員關系了如指掌,如果他來改,他會改得徹底,叫地主豪強無所遁形,百姓們有田可種,有糧可食。 司馬庚聲音裹著些許暗啞潮意,“課稅更改成功后,介時陛下再殺了罪臣,平息勛貴們的怨憤,收攏人心便是?!?/br> 崔冕崔灈都通政務,聽了便輕推了meimei一把,“不要再亂來了,雖是已君臨天下,但弒殺不好,你好好聽他認錯,兄長們回去歇息了?!?/br> 崔漾是不打算用司馬庚的,稅改的事她另有安排。 沈恪一直避在遠處,到這時才遞過來一方巾帕。 崔漾接過來,擦了手上的血跡,看向司馬庚,眸光平靜,“不是要認錯么?” 沈恪便欲避讓,崔漾吩咐道,“你就在這兒。” 沈恪生來便是天之驕子,不是限于泥澡中的白癡傻子能比擬的,沈恪精通什么,他便暗中學什么,雖不顯于外露,一手棋藝卻絲毫不亞于沈恪,可見暗中較勁,藏得深。 司馬庚面色僵硬,渾身血水里撈出來一般,卻不肯彎下膝蓋,也不肯求饒,搖搖晃晃站著,脊背挺得筆直,直到因失血過多,直直往前栽倒,被沈恪扶去了榻上。 崔漾氣笑了,給他探脈,一時無法確認他是真昏迷還是假昏迷,聽外頭侍衛(wèi)稟告,王錚宮外求見,些微詫異,吩咐禁衛(wèi)看好人,回了中正樓,看那如巖崖青松的身影握著一管玉簫,立于階前,溫聲問,“怎么來了?!?/br> 第50章 、今夜便歇在宮里 暮雨沾濕青衫, 秋緗色傘素靜樸淡,雨滴暈染似青山墨畫,握著傘骨的手指如玉且骨節(jié)分明, 蕭蕭暮雨下,是一種遠離世間塵囂的青山淡遠, 夜靜,山空,桂樹落花無聲。 崔漾心也便沉靜了, 進了寢宮,見他收傘時袍角帶上雨滴, 溫言道,“冬雨涼寒, 先去沐浴更衣?!?/br> 珠簾影影綽綽,青年的聲音亦好似籠罩在秋夜的雨幕里,松濤陣陣,“謝陛下?!?/br> 藍開對這位前丞相是很尊敬的,一則這是一位深受百姓愛戴的廉官清官,在大理寺任職時,鐵面無私, 秉公執(zhí)法, 后頭做了丞相,樁樁件件所思所想都是為的百姓,且為人沉靜謙和, 叫他們這些下等人見了, 心里也只余妥帖敬重愛戴。 外貌便不必說了, 坊間戲說四大儀官, 以丞相為首, 再加上大成皇帝,誰人見了,不得說一句大成鸞翔鳳集,鐘靈毓秀。 藍開伺候得仔細,衣衫,發(fā)帶也一應是丞相來時的模樣,打整好將人引回中正樓,便帶著宮女們安靜地退下了。 墨發(fā)半干未干,崔漾試了試內(nèi)勁,所剩無幾,卻也還能用,便叫他近前坐下,手指搭上他手腕,催動內(nèi)勁,給他烘干了頭發(fā),又吩咐熬了一碗驅寒湯,溫言道,“這么晚了,又下起了雨,出城回太白山不方便,等下你隨我出宮一趟,路上說說軍屯的事,今夜便歇在宮里罷?!?/br> 陶爐上烹著茶,霧氣繚繞,王錚眸光落在她略顯蒼白的面容上,“請醫(yī)師看過了么?” 崔漾點頭,未多提傷勢的事,尋常她鮮少碰到對手,因內(nèi)勁受傷的情況幾乎是沒有,這次傷得重,但勤加調(diào)息,幾日后功力恢復,會更上一層樓,若非傷得蕭寒身邊兩名厲害的高手,今夜也拿不下他。 王錚知她是不可能叫旁人知曉傷勢輕重的,便不再多問,只是取來了溫熱的巾帕,與她擦拭手臂上的血跡。 十四五歲時的崔九,整個人似只剩下一個人樣的軀殼,內(nèi)里全是燃燒的火焰,誰靠近,誰便被燒成灰燼,后頭復刻的書冊多了,武功與日俱強,手底下招攬的人越來越多,為人處世越發(fā)練達,鮮少能見她動怒,或者是親自動手處罰什么人了。 王錚換了巾帕,見她脖頸間亦有一點血跡,靠在躺椅里神情倦怠,手指微頓,“誰惹陛下不高興了。” 崔漾眉間蹙起,見王錚照舊看著她,便也說了,“十二年前司馬庚救下了我父親,四兄和七兄,前段時間蕭寒說要送棺槨來,司馬庚派人想先一步殺了我父兄?!?/br> 王錚握著巾帕的手微頓,輕嘆了一口氣。 崔漾見他輕嘆,奇怪問,“怎么你嘆氣起來了?!?/br> 王錚垂眸,巾帕落入銀盆中,清俊的輪廓顯出一些如玉的光澤,“羨慕安平王罷了?!?/br> 崔漾倒被逗笑了,“羨慕他坐牢么?” 王錚不語,凈手,烹了一杯熱茶遞到她手中,無論如何,司馬庚是救了崔家父子,如若不是司馬庚,也就沒有今日能團聚的四人,總歸是一份情,自此后,她待他必然與待旁人不同。 眼下出了一口惡氣,以她的脾性,將來必還記得他的好,否則也不會如此糾結了。 “以他當年那般的情形,能救下這三人不容易,一個傻子,想要培植勢力是幾乎不可能的,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必死無疑,想來他已經(jīng)盡力了?!?/br> 是盡力了,在父兄已無法威脅他的皇權時,到父兄有可能威脅大成江山,給大成江山帶來動蕩,便心狠手辣欲除之。 如此自作主張,亦叫她心生不快,崔漾笑了笑道,“有時候我是真想抽他,叫他再不敢僭越,老老實實蹲在地牢里。” 難得聽從容達觀的女帝說這樣的話,王錚卻神情淡淡,不愿她再想安平王之事,取了玉簫,吹奏了一曲。 那修長的手指握著玉簫,膚色剔透,叫青色的玉簫亦染上一層淡淡的瑩光,殿中茶香繚繞,霎時叫人如同置身于山澗云海中,開闊,悠遠。 一曲聽罷,堆積心間的郁郁煩悶盡數(shù)散了,殿中一時靜極。 崔漾也不言語,她這個表弟心思向來是深沉的,司馬庚也深沉,但并非喜怒不形于色,王錚則不是,他不使陰謀陽謀,但自幼時兩人捆綁在一處起,他就是厭世又隱忍的,仿佛世間再沒有什么事能波動他的情緒了。 至少私底下,崔漾是很少看見王錚笑的,多年來做著違背他意愿的事,已叫他心里自有一番天地,喜怒哀樂都被磨平了,沉靜如海。 如今出了朝堂,只怕更沒有什么是他厭惡的,亦或是喜歡的了。 她一直猜不透王錚想要什么。 崔漾直言問,“此番入宮來,可是有什么為難事,你直說便是?!?/br> 王錚開口道,“邊關出了變故,御駕親征是最好的辦法,但更改課稅已是箭矢離弦,沒了回頭路,叫停,此次改稅失利,再難有第二次良機,改,稍有不慎便會引發(fā)動蕩,我有兩個建議,一,我去邊關,是戰(zhàn)是和見機行事,必替你報了麒麟軍被俘的這一仇,二,恢復我的丞相之位,課稅的事,由我和司馬庚、楊明軒、宴和光共理,穩(wěn)固朝堂,調(diào)配糧草,保麒麟軍后顧無憂?!?/br> 王錚的言中之意,正是崔漾的顧慮,但為什么,不為王權不為富貴,她此時猶記得,九歲時的王錚,站在院子里時,目光總是望向院外遠處的青山白云,被困在地窖里,總也望著地窖口露出微光的地方。 自來容貌損毀者不能入朝為官,當年若非受她挾制,也早已自毀了面容,王錚一直渴望的生活,是無拘無束沒有紛爭沒有爾虞我詐的山澗細流,麥田稻谷,如論是帶兵打仗,還是入朝為官,都不是他喜歡且想要的。 對自由的渴望越強烈,對她的憎惡便只會越深,如今既然已經(jīng)解除了桎梏,以他對權勢紛爭的厭惡,她以為他一輩子都不會踏進宮半步了。 但他說的沒錯,眼下的形勢,不比立朝之初好多少,邊關蕭寒作亂,勛貴豪族們勢必有所倚仗,想將課稅推行下去,比尋常百倍之難,且她遠在邊關,便是讓楊明軒、于節(jié)等人總領朝政,也威懾不足。 她已經(jīng)調(diào)派大軍,抽徐成帶六萬大軍回營,屯兵各州府,已便備用,如若世家勛貴鬧得兇,便血腥鎮(zhèn)壓。 王錚見她一語不發(fā),鳳目沉靜,一震,問道,“你打算血洗士族名門么?” 崔漾看了他一眼,兩人共用一個身份四年之久,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睡一張床榻,王錚了解她,亦如她了解王錚。 崔漾未答,王錚卻已知曉,說了聲不可,“你起用寒門,可如今天下又有多少寒門學子,士族雖勢大,但掌家國命脈,你這一殺,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br> 崔漾看向窗外雨幕,聲音沉靜,卻透著秋末冬初的涼寒,“先禮后兵罷了?!?/br> 宴歸懷宴和光擅內(nèi)政,但他姓宴,本就是世家貴子,雖是愿意支持稅改,但身處其位,刀子舉起時,思量顧慮得就多;朝中新任用的寒門子弟,一則沒有聲望,二則能力淺薄尚需歷練,承擔不起更改課稅這樣的重則,勛貴們根本不會買他們的賬,她把這件事交給宴和光,本也存著安撫之意,但事有萬一。 血洗屠殺是下下策,但該用時還得用。 王錚緩緩搖頭,如此將來如何安撫,如何收歸人心,樁樁件件,都是難事,暴虐弒殺的千古罵名從此便成了她身上抹不去的一筆,鐵血鎮(zhèn)壓雖有用,但最好不要用。 “你不要這么做,你自去邊疆,朝堂交給我,必叫它重拿重放,張弛有度,你只管滅蕭國便是?!?/br> 崔漾指尖垂著的折扇微微晃動,看向王錚,直言問,“為什么?” 如果王錚來做這件事,確實用不著動什么兵戈。 他既不是寒門,也不是士族,聲望名望,政績,手腕能力,這件事交給他,不單單是如虎添翼這么簡單。 只是她看不清王錚的意圖,困魚脫出泥潭,暢游溪澗,天高寬闊,閑鳥騰飛,他入宮來,本就叫她很詫異了。 王錚未答,只是起身,繞過屏風往龍榻走去。 崔漾詫異,想起榻上還躺著一人,也坐著未動,左右她貪花好色的名聲在外,不差這一筆,王錚也不是會說這些事的脾性。 她倒了一盞茶,晃了晃茶盞,正欲飲,聽得里面一聲‘砰’響,回頭看一眼,只得放下了。 王錚手中掀著龍帳的玉簫頓住。 明黃的被褥中躺著一名男子,衣衫半解,面容普通,一雙眼睛卻極為出彩,此時因憤怒和些微窘迫,似有烈日灼陽嵌在其中,朝陽華光,狂,傲,不可一世,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便是面容普通,也絕不是普通人。 半解的里衣露出男子堅實的胸膛,床榻間淡淡馥香,被褥凌亂,不知發(fā)生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