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似曾相識的店面。

    程一鑫新搬過去的那家店，打雜的小丁，坐著的黃顧，玻璃柜臺，那晚被他推翻的凳子，盡收眼底。

    金瀟愣了愣，她手機畫面里，清晰的上帝視角，程一鑫站在攝像頭正下方，仰著頭沖她笑了笑。

    “看見嗎？”

    金瀟不說話。

    程一鑫在電話里繼續(xù)說，“我想起來，我店里也有攝像頭，監(jiān)控權(quán)限給你，不在直播的時間里，我都在這個攝像頭下面?！?/br>
    金瀟覺得嗓子有點干澀，“我看你做什么？”

    程一鑫輕笑，“難道哥不帥？”

    金瀟在電話里聽見黃顧接話的聲音，“哥，你要點臉吧?！?/br>
    程一鑫：“……”

    “我出去跟你說?！?/br>
    他又沖攝像頭笑了笑，指了指門外，身影漸漸消失了。

    金瀟在手機畫面里看見他在往店外面走，聽見他說要走出去，她何曾有過這樣遙控程一鑫的感覺，一種愈發(fā)奇怪的澀意愈發(fā)堵著喉嚨，仿佛陳年的委屈有了宣泄口。

    以前他瞞她的事情太多了，怕她生氣，怕兩人吵架，偷偷賣了砸手里的組裝機，她成日里上著課都提心吊膽，生怕下一個新聞聯(lián)播里報出來的灰色產(chǎn)業(yè)鏈從業(yè)人員就是他。

    直到那次他家里被偷，疑似同行報復。

    她其實心里是覺得他遲早有翻車的一天，慶幸程一鑫栽了個跟頭，以為他吃了虧就能成長，想讓他一并把無意中賣過的贓機賠償了，以后干干凈凈地重新開始。

    誰知程一鑫會直接提了分手。

    她還懵懂，相信他真的就不愛了。

    于是，一別就是五年，曾經(jīng)以為此生不復相見。

    “以前在一起的時候，你總說我調(diào)戲女顧客，”程一鑫嘆氣，“你還記得我店里那個小丁嗎？我現(xiàn)在決定讓他負責出賣色相，我退居二線了?！?/br>
    “組裝機假貨不賣了，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歡迎你隨時監(jiān)督?！?/br>
    “當然了，”程一鑫沒聽見回應，自嘲一笑，“是我一廂情愿，你要是不想看，就刪了吧。”

    手機里剩下兩個人的呼吸聲。

    程一鑫看了眼，她沒掛掉電話，沒拉黑微信，卻半天聽不見她說話，等待回答的漫長的時間里，令人內(nèi)心焦灼，他有一絲不篤定，“你……還在嗎？”

    “嗯，”金瀟的聲音很縹緲，總算開口，“我在?！?/br>
    第57章 chapter 57

    “來, 簽收一下?！?/br>
    現(xiàn)在不同于大世界，他們一大早開始就有寄修送上門的快遞，簡單問題他們幾個白天錄視頻就修了，疑難雜癥等程一鑫晚上直播維修?？爝f小哥對晚安二手手機收售修很熟悉了, 每天都攢了一波快遞一起送過來。

    自從, 被同行不知道從哪兒挖地壓箱底的伊拉克成色重摔泡水機之類的整活, 程一鑫幾乎不停歇地直播了快一個月時間，展示了超過同行90%的維修技術。

    在小程序下單寄修的單子爆了，每天少說收到20個寄修的單子，再加上來實體維修的，光是維修量一個月就奔上千的量。

    “鑫哥, 那人又來了。”

    程一鑫道了謝, 剛進了店門, 黃顧就湊過來, 給他使了個眼色，壓低聲音跟他匯報。

    說的是這兩天出現(xiàn)的一個怪人。

    他們清晨開門不久, 這男人就來了, 瘦小個，顴骨突出，眼圈浮腫, 面色偏黃, 透著一種灰暗的黃, 整個人是怏怏的不精神, 口音不是本地人。

    但東問問西問問倒是有精神，每款手機報價, 怎么翻新的, 保修多久, 一會又說自己手機壞了，每種壞法問一遍愣是不修，賴在店里就是不肯走，問完了就坐在那玩手機。頂多在門口抽兩支煙，小丁脾氣好，跟他胡侃套話啥都套不出來，直到晚上下班時間自行退散。

    他們分析過，應該是同行。

    同行看同行太輕松了，瘦小男人的左手大拇指甲蓋長度顯然超出了右手許多，用撬玻璃膜，拆機，效率拉滿。這里除了程一鑫死活不肯留指甲，人均有個這樣的長指甲。反正程一鑫直播間里都是看他手舔屏的，不留就不留，免得影響美觀。

    小丁問過他，程一鑫怔了怔，目光不自覺流露出一絲繾綣。

    他很早就剪了，在一起時候怕刮到金瀟，后來分手了他也習慣了，公認的貼膜快準狠，沒有長指甲照樣比人快一倍，再沒有留起來過。

    程一鑫瞥了眼瘦小男人。

    把雙肩包拽下來放臺子上，語氣輕松，“沒事，該干什么干什么?！?/br>
    今天有個老顧客介紹，一家課外輔導美院倒閉了，聯(lián)系程一鑫上門去收十來套ipad和apple pencil。黃顧點頭，看了眼他收回來的貨，又看了眼他，忽然眨巴幾下眼睛，“鑫哥，你今天咋就看起來不太一樣了？”

    程一鑫斜乜他一眼，“怎么不一樣？”

    黃顧撓頭，“說不出來，就是不一樣?！?/br>
    章魚附和，“對啊?！?/br>
    兩人都圍著程一鑫看，從頭看到腳，說不出來。

    程一鑫被他倆看得不耐煩，語氣涼涼，不自覺喉結(jié)滾動一下，“錯覺。”

    小丁坐在旋轉(zhuǎn)凳子上，自個兒轉(zhuǎn)了一圈，嘎嘎一陣亂笑，年輕男孩專屬的活力滿滿，他跳起來凳子還在原地旋轉(zhuǎn)好幾圈，“鑫哥今天打發(fā)蠟了，你們瞎啊?！?/br>
    初秋時節(jié)，又到了程一鑫人在衣中蕩漾的時候。

    灰色運動褲，盜版老爹鞋，還是跟他們一樣的【晚安修機】的連帽衛(wèi)衣，他套了件嘻哈街頭風的夾克，出去或許能炸街。今天去美院收ipad人家還以為是來報名學美術的，急忙跟他說倒閉了。

    黃顧恍然大悟，和章魚一起怪叫一聲。程一鑫平時就挺臭美的，無論多晚回家，第二天頭發(fā)都是清清爽爽的蓬松造型，藍灰色迎風招搖，不像其他人困了一頭栽倒，大不了油一點。

    程一鑫給他們叫的簡直想一人貼一個封口膠。

    感覺自己捯飭半天，多此一舉。

    雖然給了金瀟店內(nèi)攝像頭的監(jiān)控權(quán)限，她大概率不會看吧。她一貫是驕傲的，那天說的是——“我又不是監(jiān)控室的保安，還要負責給你看店?！?/br>
    中午吃康師傅紅燒牛rou面時候，程一鑫又后悔。

    誰給他的勇氣啊，金瀟天天在三十層樓高鋪滿地毯的地方工作，還是她的家族企業(yè)，誰會沒事干看他們電子一條街里三十平方的小店。

    生怕兩人還沒復合呢，先用巨大的差距勸退了金瀟。

    但是給了又不能收回來。

    程一鑫：“……”

    忍不住架了個梯子，爬上去擦了擦攝像頭的玻璃，萬一她偶然看一眼，應該會看得清晰些。

    其實，程一鑫擦鏡頭那會，金瀟正在看。

    桌子上左邊是一張被疊成紙飛機的傳單，右邊是晚安修機的調(diào)研報告，這周，程一鑫他們小程序除了全國寄修機，還悄悄上線了c市上門回收舊手機的、以及線上根據(jù)拆機視頻和驗機報告選購二手手機功能。

    中間電腦屏幕，是程一鑫清俊的五官，注視著攝像頭。

    金瀟總感覺他隔著鏡頭在與她對視，他忙里偷閑時候，難得坐下喝一杯水，不忘看著攝像頭發(fā)呆，好像能反向看見她似的。

    程一鑫挺忙的，還跟以前一樣，忙起來就不記得吃飯。

    幾個大老爺們兒太糙了，中午不是康師傅紅燒牛rou面就是辛拉面，店里小弟給他泡好了，他至少過二十分鐘再去吃，下午就看見他捂著胃。

    金瀟關了屏幕，起身去喝了杯冰水。

    晚上的時候，程一鑫還沒開始直播，店門外忽然來了一群人，高清攝像頭里清清楚楚，有個大波浪卷發(fā)的女人眼眶一紅，瞬間撲進程一鑫懷里。

    一店子的人，總算搞懂這幾天來店里坐班的瘦小男人什么來路。

    竟然是程一鑫在華強北認識的飛姐和她幾個親戚。

    前段時間，飛姐壓了全部身價在黑解機上。結(jié)果官方把黑解漏洞修復了，起初不緊張，以往封過三次，都是封了沒兩天又重新放開了。這次是永久性的，手機無法解鎖，只能當廢鐵賣掉。華強北但凡有黑解機砸在手里的老板，集體傾家蕩產(chǎn)了，一賠幾百萬上千萬，跳樓的心都有了。

    飛姐不止賠錢，還負債了。

    她選擇了割腕。

    被救回來，手廢了，估計修不成手機了。

    在華強北開了十來家店，死活不愿意給其他店打工，飛姐給他看完手腕上的傷口，“姐看見你朋友圈說招人，看姐可以嗎？還有幾個兄弟，技術都過得去?！?/br>
    飛姐感慨，“姐都老了，你怎么還是以前的模樣啊？”

    當年是很喜歡程一鑫這張臉的，總占著jiejie，口頭調(diào)戲他，現(xiàn)在好幾年過去，她為破產(chǎn)折騰得枯萎了，真是感嘆歲月不饒人。

    仿佛還能看見十八歲時候的程一鑫，不會說粵語，沒人脈，硬是在華強北當背包客。剛開始身無分文，晚上沒地方去，蜷縮在她店門口睡了一夜，眼下一片陰影，早上開門時候把她嚇一跳。

    飛姐本來就是c市人，后來去的深圳。

    幾天觀察下來，程一鑫搞得小程序還挺有模有樣，在c市沒什么直接競品，每天單數(shù)增長，網(wǎng)絡的單子無形，店里不見得多熱鬧，實際上工作量壓力很大，怪不得他要招人。

    程一鑫走到門口，等金瀟接聽電話的時間里。

    他忍不住來回走了兩步，深吸一口氣，“寶貝，跟你商量件事。”

    金瀟那邊有鍵盤打字的聲音，“跟我？”

    監(jiān)控里，大波浪.女人剛剛擦干淚痕，坐在椅子上揪紙巾，剛才撲程一鑫懷里哭了半晌，嫣紅的指甲掐著他胳膊，仿佛被他始亂終棄的美人。

    程一鑫開口，“以前在華強北的時候認識一家店主，她很照顧我，我……拿她當jiejie?，F(xiàn)在她和幾個師傅回c市了，想在店里工作?！?/br>
    “祝你事業(yè)愛情雙豐收，”金瀟冷冷道，依然是矜傲的公主勁兒，“跟我商量什么？”

    程一鑫反應了三秒，疾步走到門口仰頭看著攝像頭，語氣里有幾分嘚瑟的笑意，“你看我了？”

    “沒有?！?/br>
    金瀟忽然改了口，聲音平靜中透著一絲漣漪，“艷福不淺嘛?！?/br>
    第58章 chapter 58

    大意了。

    程一鑫百口莫辯。

    光顧著高興金瀟口嫌體直, 竟然會看他，忘記了飛姐還特么抱了他一下。那種煽情的氛圍之下，程一鑫是知道不少店子囤黑解機翻車破產(chǎn)，由衷地慶幸飛姐撿回一條命, 沒多想。

    程一鑫不自覺在門口踱了兩步, 語塞, “你……都看見了？”

    金瀟語氣諷刺，“多謝提醒，本來沒打算看回放?！?/br>